時光攝影師

佟婕

李帆纓找到柳汀街99號時，已是日落時分。敲開門后，她見到了房東趙小姐。其實這位自稱趙小姐的女性，分明已經(jīng)七八十歲了。

李帆纓是個專門負(fù)責(zé)記錄懷舊時光的攝影師，來這個蘇南小鎮(zhèn)，是想拍攝些舊式民居和人物風(fēng)情。找到這樣一間老宅改建的旅店，可謂正中下懷，她忙交了半月房費，得到了一個二樓有窗的單人房。

春末的殘陽照進(jìn)這座古民居的小院，李帆纓從二樓的窗戶看出去，一個跟趙小姐年紀(jì)相仿的老阿姨正抱著一口紅漆木箱從門庭間走過去，她憑著職業(yè)敏感立刻端起相機(jī)拍了幾張落日院墻景色，這一切看起來平和優(yōu)美，以至李帆纓沒有意識到，她身后的房門被無聲推開，一身紅色長衣衫的趙小姐自門縫中向她窺探，直到李帆纓無意中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了她，兩人都嚇了一跳，趙小姐才淡淡地張口道：“晚飯做好了，下來吃。”

這天夜里，李帆纓睡得很不踏實，她做了個兇險的怪夢。

起初是夜風(fēng)不動聲色地吹開了窗戶，微濕的涼意蔓延到床邊，李帆纓下意識把自己裹緊一些，迷迷糊糊翻了個身。

然后她就被一種視線盯著的感覺刺醒，在那敞開的窗外，隔著掀動的簾布，漂浮著一個穿著紅長衫的女人，她的下巴上還有一塊污漬，仔細(xì)看去似乎是一塊結(jié)痂的暗紅傷疤，因此脖子以下全是未干涸的血漿。發(fā)髻凌亂地半落在肩上，好像剛遭遇過暴力打劫或毆打的模樣，只是那臉化著紅白黑分明的濃妝，尤其猩紅的嘴唇一開一闔，好像在說話，又像是哼曲兒……

恍惚看到女人的身后是瓦房，但年久失修，一個綁著紅頭繩的姑娘抱著包袱跑出來，并回頭朝門里哭喊：“反正沒活路了，我就是到上海灘推車賣雜貨，也能養(yǎng)活自己，總比嫁給姓金的漢奸當(dāng)妾強(qiáng)！”喊完就跑了。

然后一位老婦追了出來，卻沒趕上，就叫：“你別跑！保安隊的 ‘快槍六槍法好，姓金的準(zhǔn)會讓他去追你，你萬一……”可姑娘不聽，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路的另一端。

李帆纓猛地睜開眼，愣愣地看著飛動的窗簾，外面除了漆黑夜色，什么也沒有。

她覺得冷，便起身去把窗關(guān)嚴(yán)實了，不經(jīng)意卻瞥見窗下的院子里，那個下午見過的老阿姨，正抱著一口箱子從門庭間走過去。

李帆纓心里一“咯噔”，那老阿姨是誰？怎會這么巧兩次都在同一個地方被她看見？

第二天早餐時，李帆纓跟趙小姐分別坐在桌子的兩邊，吃到一半，李帆纓不住四下看：“趙小姐，那位做事的阿姨沒看見？”

“阿姨？”趙小姐疑惑地抬眼看她。

“就是那個穿著白色絆扣上衣，年紀(jì)跟您差不多，忙里忙外收拾的那位阿姨啊。”李帆纓說。

“沒有這樣的人?！壁w小姐繼續(xù)低頭舀一勺粥。

“不對啊，昨晚很晚了我還看見她在院子里。”李帆纓的話還沒說完，忽聽外面有人喊：“趙小姐，江北來信了！”

郵差是個年輕的大男孩，他朝氣十足地說，他這幾天清理倉庫滯存的舊書信，無意中發(fā)現(xiàn)兩封沒寫收件人姓名，只有個模糊地址寫著柳汀街99號，而寄信人一欄，也只寫了“江北”二字，像是地名，也可能是人名。

看郵戳的日子是2005年，居然是10年前的信件了。

回到早餐桌上，趙小姐拆開其中一封信看著，忽然抬起頭望向李帆纓：“小李，你不是喜歡收集打聽過去的故事嗎？我這里有個過去的故事，說給你聽好不好？”

趙小姐說，在她的老家江北，當(dāng)年有個姓金的漢奸，因為殘害同胞而狠賺了一些錢，但夜路走多了也怕鬼，就在當(dāng)?shù)乇０碴犂锾袅藥讉€人做自己的保鏢，每月支給每人十塊大洋的薪酬。

這幫保鏢各有絕招，有個姓劉的槍法特別好，所以人稱“快槍六”，還有一個外號“大墩”的胖子，身形龐大又有把子力氣，危險的時候能扛起金漢奸跑，留下其他人斷后，好幾回都是這樣救金漢奸于危難。

這金漢奸在江北一帶做的都是欺男霸女、為虎作倀的勾當(dāng)，橫行了好幾年。終于當(dāng)?shù)氐牡叵驴谷罩ш牄Q定不惜代價除掉他，由支隊長趙大隊每日緊鑼密鼓地開會研究計策，制定詳盡的鋤奸方案。

首先面臨的問題自然是如何對付他身邊的幾個保鏢，那“快槍六”倒容易，本身也是個為非作歹的流氓，平時跟著金漢奸做過不少壞事，屬于不殺不解民憤的害蟲之列;但那大墩本身也是個窮孩子出身，在鄉(xiāng)里經(jīng)常周濟(jì)貧困的老弱鄰里，是個有口碑的老好人，他到金漢奸身邊做保鏢只是為掙錢糊口，所以大家覺得犯難，要真干掉金漢奸，自然不能枉殺大墩這樣的人。

正好趙隊長跟大墩有點親戚關(guān)系，他便自告奮勇去做說客，第二天夜里就潛進(jìn)大墩家，給大墩說了一番大道理，最后要求他明白公理正義，協(xié)助抗日支隊為人民除害。

大墩聽后，居然笑了笑：“我是個粗人，但也聽過老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領(lǐng)著他的錢卻去要他的命，這行徑就光明嗎？”

趙隊長想不到大墩頭腦并不像他的外表，一時不由語塞。

大墩卻拉了他坐下：“其實金漢奸多行不義，老天爺自會收他。但我卻不能，因為他待我不薄?！彼D了頓，又接著道，“我大墩是個傻子，只能憑賣命吃飯，雖然也想成全大義，但我媳婦肚子里剛有了孩子……我誰也不能怪，連老天爺都不能怪，都待我不薄啊?！?/p>

“我已經(jīng)把話都帶到了，該怎么做你自己想清楚吧?！壁w隊長并不明白大墩說的“都待他不薄”是什么意思，最后嘆口氣走了。

沒過多久，抗日支隊接到情報，金漢奸要帶一支偽軍到附近山區(qū)掃蕩，而那片山村里恰好有他們一個重要的地下情報部聯(lián)絡(luò)點，萬一偽軍是沖著這個據(jù)點去的，那不知道多少同志和村民的生命會遭到威脅。不過情報中有個重要的內(nèi)容，是說金漢奸和偽軍約好在城外一座名叫純陽宮的道觀會合，金漢奸本人將提前一晚到純陽宮留宿。這純陽宮中有幾位道長恰好也都是地下黨員，于是抗日支隊打算在純陽宮布置下精密的埋伏，就等金漢奸入甕。

這天下午，好幾位支隊干事都化裝成賣生果的小販或者香客，散到道觀內(nèi)，那金漢奸傍晚前果然帶著“快槍六”他們到了，還裝模作樣地洗凈手到大殿去上香。

道士們正在神像前做晚課，莊嚴(yán)的誦經(jīng)聲隨著銅磬敲擊此起彼伏，金漢奸邁進(jìn)門檻，保鏢們就迅速散開查看殿內(nèi)有無異常，而大墩則始終不離金漢奸五步，腰間的槍已拿在手中并上了膛。

金漢奸在正中上好一炷香，便在蒲團(tuán)上匍匐下去，旁邊伺準(zhǔn)時機(jī)的道長同志這時猛地拿起一只木魚敲響。這一聲就是信號，按照部署的計劃步驟，隱藏在神像后面的同志率先出頭放幾下冷槍，但針對的是“快槍六”等一眾保鏢，而“快槍六”也不是吃素的，立刻閃身在一根柱子后端槍在手，朝神像放了幾槍并喊：“兄弟們，看好腦袋了?！?/p>

在他的話之前，大墩也已經(jīng)撲在金漢奸身上，帶著他就地一滾，躲到最近的一張供桌底下。

與此同時，四面八方埋伏好的隊員們?nèi)楷F(xiàn)身，雙方進(jìn)行了激烈的交鋒，終于打死了“快槍六”一干人等。

當(dāng)大家包圍金漢奸他們藏身的供桌時，卻見大墩慢慢站起身來，面色平淡地對大家說：“他已經(jīng)死了?！?/p>

眾人難以置信，揪出金漢奸一看，他的心口果然插著一把匕首，眼睛和嘴巴都張得很大，應(yīng)該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捅死的。大墩默默地低下身去拔出匕首，登時血噴如泉，他扶著金漢奸的身體躺平：“我的手很快，捂著他的嘴一下就捅到底，他沒受什么苦?！?/p>

趙隊長這才反應(yīng)過來，想沖過來問他這么做的原因，卻沒想到大墩又趴在金漢奸身上叫道：“來吧，來幾槍打死我！”趙隊長驚呆了，大家都沒有動。好半晌趙隊長才放緩了聲道：“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你為啥還要為他舍去這條命，不如跟我們走吧？”

“跟你們走，我一家老小吃什么，何況我就是個不仁不義，豬狗不如的人！”大墩一瞬間雙目通紅，面目有些猙獰，“我殺了待我有恩的東家，也不是積極抗日的義士，我還有什么臉面活著？”大墩說著，雙臂死死抱住金漢奸，“當(dāng)初雇我們，老金就跟家里人說過，我們這些保鏢誰為他老金死了，每人家里都可得三百大洋的撫恤金！三百大洋可是夠我老娘送終，媳婦養(yǎng)大肚子里的孩子了！快??！打死我！”

趙隊長和眾人面面相覷，誰都不忍心下這個手，勸他道：“你已經(jīng)對抗日做了貢獻(xiàn)，老娘和媳婦也會為你高興……”

大墩卻再不說話，起身掏出身上的槍，再仰天倒在金漢奸身上，將槍口對準(zhǔn)自己的胸膛：“你們都是好人，下不了這個手，那就互相成全吧。我是再不能回家去了，他們都死了卻只活了我，回去我也百口莫辯，為了我娘和我媳婦……還有那個連面都沒見的孩子，至少留下三百大洋，她們才能活下去……”說著“砰砰”連著兩聲槍響，大墩胸口爆出兩朵血花，目光卻還瞪視著天空的方向。

故事講到這里，李帆纓和趙小姐都不自覺陷入了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小聲地問：“那后來呢？”趙小姐的神情有些疲倦，道：“金漢奸家里果然給了大墩、快槍六他們每家三百大洋，大墩的老娘沒過幾個月就傷心死了，剩下大墩的媳婦挺著肚子，帶著三百大洋走了?！?/p>

“走了？”李帆纓十分詫異，“她去哪兒了？那孩子呢？”

“他媳婦還年輕，從小就夢想到上海去看看，她本是從家里跑出來的，當(dāng)初還有另一出事故，也是跟金漢奸有關(guān)?！壁w小姐喃喃道。

“是什么？”李帆纓沒來由心中一跳，不知怎么就想起昨晚做的那個驚悚的夢，夢里那個扎紅頭繩的姑娘因為不愿當(dāng)漢奸的妾而跑出家門。

但趙小姐好像累了，她收好兩封信看看時間：“聊很久了，要去收拾一下?！本皖澪∥〉刈吡?。

接近中午的時候，來了位鐘點工，是趙小姐請來負(fù)責(zé)做飯的阿姨。李帆纓想起昨天拍的照片，連忙回房間去翻查相機(jī)，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個抱衣箱的老婦身影。

她有點慌了，難道碰到了傳說中的靈異事件？

下午，李帆纓又端著相機(jī)到柳汀街周邊去閑逛采風(fēng)。

在一座青苔斑駁的石橋邊小坐歇腳時，李帆纓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橋的那頭走過，是那個穿白色絆扣上衣的老阿姨！

“等等！”李帆纓沒多想就追了過去，無奈過了橋就是門牌林立的商業(yè)街，那人倏忽沒入人群，一時又不見了。

李帆纓挨著一間間店鋪過去，最終在一家賣針黹銀飾和老繡片的小店里看到了她。

“婆……阿、阿姨！”李帆纓來不及多想就上前招呼道。

“你是？”這老阿姨近看大約六十多歲模樣，半黑不白的長發(fā)扎成大辮利落地盤在腦后，辨認(rèn)了一下，“哦，你是住在趙小姐那兒的客人吧？我見過你。”然后又自言自語道，“趙小姐的旗袍多，春夏秋冬的不定期都要專門打理?！?/p>

“原來是這樣，您是專門幫她打理旗袍的？”李帆纓心口的大石落下，跟老阿姨走出店外，卻沒想到老阿姨語出驚人：“我和趙小姐是親人。”

“啊……”李帆纓好幾秒鐘才反應(yīng)過來，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老阿姨。

“您、您二位……長得不像??？”李帆纓一時找不到措辭，結(jié)結(jié)巴巴憋出這么一句。

老阿姨道：“她是小姐身，我是丫環(huán)命，當(dāng)然不一樣。”老阿姨毫不在意地說笑，又帶李帆纓逛去富有特色的民居和小吃店，間隙還給她做模特。閑聊間，李帆纓說起趙小姐收到的那兩封遲來的信件，以及那個叫大墩的男人的故事。

老阿姨忽然釋然笑了：“趙小姐是這么跟你說故事的？唉，終于收到信了。”

夕陽再度西斜到水鄉(xiāng)的盡頭去，老阿姨露出疲態(tài)，李帆纓攙著她往柳汀街99號方向的回路走。

“當(dāng)時人們以為大墩的媳婦不想要那孩子了，世道那么亂，孩子畢竟是累贅，但她還是把孩子生下來了，當(dāng)時沒去上海，而是在蘇北找了一處鄉(xiāng)下住下了。”老阿姨忽然接著繼續(xù)說故事，目光望著道路的另一端，“用那三百大洋買了一處很小的屋子，等孩子幾歲大時，才把孩子放回自己爹娘家，自己再一個人去了上海。”

“哦?！崩罘t點點頭，終于還是忍不住提出了困惑，“趙小姐……跟大墩是有什么關(guān)系嗎？”

“趙小姐是大墩那沒見過面的親閨女啊。”老阿姨長嘆一句。

“??？”李帆纓不由驚住了。

“到了?！崩习⒁讨棺∧_步，李帆纓才發(fā)現(xiàn)柳汀街99號的臺階仿古大門佇立在眼前，“我就不進(jìn)去了，你快回去吧?！?/p>

“哦，阿姨您慢走?！崩罘t一時腦子里還有些遲鈍，只能恭敬地目送老阿姨遠(yuǎn)去。她推門進(jìn)去穿過小院，卻意外看見門廳里擺著一只大行李箱，鐘點工幫趙小姐提著另外兩袋行李從樓上下來。李帆纓不由得怔住了：“趙小姐這是要出遠(yuǎn)門？”

“是明天一早的高鐵，回蘇北老家，行李先放這兒?！壁w小姐道。鐘點工已經(jīng)走了，偌大的屋子里又剩下趙小姐和李帆纓兩個人。

晚飯時，趙小姐念叨著這趟要回蘇北老家的瑣事，李帆纓聽著聽著，突然忍不住說道：“雖然清明節(jié)剛過，但踏青掃墓正是時候?！?/p>

話出口，趙小姐愣了愣，點頭道：“掃墓是要去的?！崩罘t覺得自己今天話太多了，但還是想說：“剛才看見您那位親戚了，您倆是姐妹嗎？我說您倆長得并不像，她就說您是小姐身，她是丫環(huán)命……”

“咣當(dāng)”——趙小姐手中的飯碗應(yīng)聲落在桌面，嚇得李帆纓抬頭去看她，老人的臉上是復(fù)雜和錯愕交織的表情，猛地一把抓住李帆纓的手：“這是我母親說過我的話，她……她還跟你說什么了？”

“她……還給我說了，大墩媳婦后來的事。”李帆纓如實答道，“她把大墩的女兒生下來了……對了，您說過，大墩的媳婦是從家里跑出去的，還跟金漢奸有關(guān)？”

“是啊，當(dāng)初金漢奸想娶她為第八房姨太太，她爹娘都收了銀子，她卻無論如何不肯，就跑了?！壁w小姐點頭，“金漢奸派快槍六他們?nèi)プ?，她甚至已?jīng)被迫穿上紅嫁衣，除了臉，身上被打得沒一塊好地方，被送去洞房前，因為金漢奸多喝了幾杯，她又跑了出去……爬上宅子的后院高墻上，跳下去把下巴都磕出一塊血坑，還是大墩趁亂把她藏起來，后來又一直躲在大墩的柴房里，所以說起來，大墩背叛金漢奸也不是一回了，可沒辦法，大墩跟他媳婦是同村的，他從小就喜歡她?！?/p>

“原來是這樣。”李帆纓想起那個夢中站在窗外的紅衫女人，果然是夢啊，只是怎么跟趙小姐她母親身上發(fā)生的情景那么貼合呢？

“對了，我還幫您的那位親戚拍了些照片?！崩罘t想起下午拍攝的那些東西，便把相機(jī)里的圖像調(diào)出來，但一張張掃過去，只有風(fēng)物卻不見伊身影。

“算了?！壁w小姐慢慢站起身，她身后的清水磚墻上流淌過無形的穿堂風(fēng)，吹起她的旗袍衣擺，她轉(zhuǎn)過身去往樓上走，顯出老態(tài)的佝僂，“反正明天就回去了。反正我和她……不辜負(fù)爹的犧牲和那三百塊大洋，我們都努力地活著?！?/p>

李帆纓沒弄明白，趙小姐和那位老阿姨似乎還有很多不為外人知道的經(jīng)歷。照片中還是沒照到那位老阿姨的樣子，但她想著趙小姐的話：“算了?！?/p>

她只是一個時光的攝影師，無論拍沒拍出映畫的人們的過往，反正她們的故事已經(jīng)烙刻在名為“時光”的膠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