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1977年的酒

琴臺

微陰的午后，韓莉正斜倚在陽臺上出神，快遞來了。

看包裹單上的字跡，是媽媽從國內(nèi)寄來的。打開包裹，居然是一瓶酒，一瓶在國內(nèi)還算比較名貴的酒。不過，這個牌子的酒，如今在美國的所有華人社區(qū)都可以買到，真不知道媽媽是怎么想的，千里迢迢發(fā)國際快遞過來，郵費都抵得上酒價的兩倍了。

韓莉搖搖頭拎出酒瓶，木頭盒子底下，還有一封信。

“韓莉，還記得這瓶酒嗎？這是你出生那年，爸爸拿出一個月的工資買的第一瓶好酒……”

韓莉心中一震，再去看那瓶酒，可不，標(biāo)簽好老舊啊，分明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光陰浸潤。她依稀記得當(dāng)年在國內(nèi)時，父親說過，在他們故鄉(xiāng)，家中有女兒的人家，都時興在孩子出生時買一壇老酒，一直存放到女兒出嫁，在大喜的日子再把它喝掉。

韓莉的婚禮在國外舉行，當(dāng)時沒來得及邀請父母過來參加婚禮。不過，韓莉?qū)⒆约汉屠瞎牡幕榧喺杖P復(fù)制了一套快遞回國內(nèi)，她想，爸媽看到小女兒披上婚紗的樣子，這輩子的心愿也應(yīng)該了了。

“沒有參加你的婚禮，是你爸一輩子的遺憾。這幾年，每到你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老頭子總要拿出這瓶酒來嘟囔半天，去年你爸查出了病，確診回來的那天晚上，他一個人抱著這瓶子酒在房間里枯坐了大半夜，我以為他想借酒澆愁，就給他拿了酒杯過去，他卻搖頭，說這瓶酒，等你和大衛(wèi)回來一起喝?！?/p>

韓莉抓著信紙的手，突然顫抖了起來。她一下子想起來，去年這個時候，大半夜的，她突然接到媽媽打來的國際長途，媽媽在電話那頭凄厲地哭道：“你爸爸得了肝癌。”

韓莉一下子就蒙了。她的第一個念頭是，立即飛赴國內(nèi)，去看爸爸。丈夫大衛(wèi)同情地?fù)肀Я怂?，說公司已經(jīng)決定抽調(diào)他去總部進行一個月的培訓(xùn)，如果她要回國，最起碼要等一個月后。韓莉痛苦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韓莉一直以為等大衛(wèi)一個月后回來，自己會立即踏上歸程，可大衛(wèi)回來后，女兒小安又腹瀉發(fā)燒起來，一晃，又是一個月過去了，焦頭爛額中接到媽媽的電話：“你爸說了，太忙的話就不用急著回來，他的身體，一時半會兒還沒事，再說，我們身邊還有你姐姐，一切放心好了?！?/p>

韓莉清晰地感到自己松了一口長氣。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事發(fā)之時的震驚和沖動，已經(jīng)一點點被日子分解吞噬，她當(dāng)然還惦記父親，不過想的更多的卻是，回去這一趟，小安如何安置，還有不菲的機票錢，以及家里的房貸車貸。

“如果我是獨生女，再難也是要回去照顧一下的。”每當(dāng)心中涌出愧疚，韓莉總?cè)绱税参孔约骸?/p>

直到今年春天，父親病重了，得到消息的她，再次猶豫起來。

回，還是不回？

大衛(wèi)沒有給出任何建議，只表示自己工作的同時是沒法帶小安的，如果韓莉要回國，一定帶上孩子。

這邊還沒有搞定，那邊姐姐又發(fā)郵件來要求韓莉帶著老公孩子一起回，那種命令的口吻，令韓莉極不舒服。

“老外沒有中國人那種傳統(tǒng)的養(yǎng)兒送終的觀念，再說，他工作那么忙，語言也不通，不可能和我一起回去的。”

“他不回你也不用回！”

姐姐說的是氣話，韓莉的脾氣也上來了，不回就不回，她當(dāng)自己回次國是從南屋到北屋那么方便呢？這邊還賭著氣，那邊父親的身體卻迅速衰竭了，韓莉還沒有和姐姐和好，父親就一蹬腿走了。

人活著的時候都沒有回去見最后一面，死了之后，更沒必要往回趕了。父親葬禮那天，韓莉一個人去了教堂，空曠靜默的沉寂中，她默默為父親祈禱。那個瞬間，韓莉再次想起父親對她的寵溺，酣暢地痛哭了一場。有那么一個閃念，她后悔沒有趕回去見父親最后一面，不過，再一回顧現(xiàn)實種種羈絆，又釋然：見一面又怎樣，難不成就阻隔得了死神的來臨？如是一想，心里仿佛卸下千斤重?fù)?dān)。

“臨閉眼前，你爸說了，活著的時候沒有等到你和大衛(wèi)一起喝這瓶酒，等他死了，一定要把酒快遞給你。在你爸心中，只有親眼看見大衛(wèi)喝了這酒，才覺得他有了照顧你的承諾。我說他是老糊涂，老外不講究這個，可你爸固執(zhí)得很，說這是他這輩子最后的心愿，一定要實現(xiàn)……”

斗大歪斜的字，戛然而止。

韓莉伏地痛哭，淚如泉涌。父親臨死前最后的心愿，居然是這個！這是她做夢都不曾想到的。

這些年孤身漂泊在異國他鄉(xiāng)，雖然思親之痛也很盛，可更多時候，韓莉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心中有關(guān)親情的概念還是淡薄了。所有特別想念父母的時候，都是自己最困難的時候。那樣的時候，她渴念父母的擁抱和溫暖，恨不得重新變回嬰兒去得到他們的庇護。但只要快樂來臨，她總被新奇幸福的嶄新世界籠罩，有了大衛(wèi)和小安后，這種感覺更強烈了。她有了另外一個家，有了需要全身心投入的另一個陣地，父母在心中的份額，不知不覺減弱了很多。當(dāng)然，如果經(jīng)濟精力都允許，韓莉一定會不遺余力盡孝道?？墒?，她的日子并不怎么如意，強大的現(xiàn)實面前，脆弱的親情就像一片薄薄的玻璃，隨便一碰就支離破碎了。

此刻，看到飛越萬水千山奔襲而來的這瓶酒，韓莉淚如雨下：父親至死惦記的，居然還是她。她呢，卻自欺欺人地將所有深情一帶而過?？吹竭@瓶酒，她才第一次意識到，失去父親，不僅意味著一份親情的消泯，更意味著，從此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了那樣一份永遠(yuǎn)置自己于度外只關(guān)心她全部幸福的愛，也沒有了那樣一個一生執(zhí)念只要她好，無論多么被傷都不在乎的人。

閉眼那一刻，沒有見到小女兒的父親，是怎樣的悵然和悲涼啊，韓莉再也不能往下想了。

下班回家的大衛(wèi)，聽到韓莉突兀地要他和小安一起回中國的決定，很詫異，不過，聽了這瓶酒的故事，他沒有任何猶疑地開始請假買機票辦理相關(guān)事宜?？粗β档拇笮l(wèi)，韓莉再次發(fā)現(xiàn)，過去所有推諉和搪塞其實都是自己冷漠自私的借口。無論種族怎樣，親情面前，整個人類都是共通的。

她愧疚自己的心蘇醒得太晚了，同時又慶幸，媽媽還在，無法彌補給父親的愧疚可以補償給媽媽，同時，時隔不過一個月，天堂中的父親應(yīng)該還沒有走得太遠(yuǎn)，如是的話，等她和大衛(wèi)牽著小安的手去到他的墓前，共同飲下這瓶愛的瓊漿時，天堂中的父親，是不是會展顏輕笑，忘掉所有曾經(jīng)被孩子辜負(fù)的暗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