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給潘尤打電話的時候,潘尤正赤身裸體地躺在美佳美女子專業(yè)SPA館的一張按摩床上。房間很幽暗,窄小得僅供放下一張更加窄小的護理床,以至于給潘尤做護理的兩個美容師幾乎是趴在床邊,囈語似的小聲提醒潘尤,潘姐,電話。潘尤從佛手柑香薰中恍惚地睜開眼,唔了一聲。做面護的小金已經(jīng)把手機遞過來,放在潘尤的耳邊。推背的小林本來已經(jīng)把十成的力道都貫注到兩根拇指,預(yù)備在潘尤的脊椎上狠狠地摁下去,這時也減了幾分手勁,變成輕柔地撫觸。
小金和小林雖然年紀不大,但在美佳美也算老員工了,她們知道照顧客人的每一種需要,并給客人提供每一種貼心的服務(wù)。潘尤每星期都會來美佳美一趟,很放心地把自己放在她們手下揉捏,享受一種受虐般的肉體的福祉。兩個90后女孩每次看到她的裸體時,都會發(fā)出迎面撞見一堆寶藏似的驚嘆,哇,潘姐你身材好好哦。潘尤不否認這虛偽的驚艷對她來說有多么隔靴搔癢,但聽到有人夸她總還是很高興,畢竟,一個五十歲的老女人不容易得到這樣完美的造型。它完美得簡直像是上帝在人間的失誤——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上帝在這具身體上都遺漏了一部分時間,它絕無可能是一個五十歲女人的軀體。難怪小金和小林要驚嘆,在潘尤面前,借她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說青春無敵。
小金和小林的媽都比潘尤要小幾歲,但這并不妨礙小金和小林見到潘尤的時候一口一個潘姐。潘姐是她們的衣食父母,每年都在她們名下消費十幾萬,從這個角度來說,她們又恨不得喊她作媽。如果真有這么一個媽該多好,小金和小林閑下來時,不禁也做做白日夢:那個女神一樣的潘姐,帶領(lǐng)她們走進天堂一般的生活,她們不再因為自己一身廉價的淘寶貨和兩手粗大紅腫的指節(jié)而害羞,她們會是驕傲的公主,而不再是可憐的灰姑娘。
可現(xiàn)實是,潘尤每星期來一趟美佳美,在她們手下像發(fā)酵很好的面團一樣,靜靜地待上兩三個小時,然后又光彩照人高不可攀地走回那個她們不可能抵達的世界中去了。潘尤很少和她們說話,不像大多數(shù)客人,來美佳美的次數(shù)多了、時間久了,就會和美容師無話不談。潘尤是女神,不是大媽,她從來不和她們嘮嗑,所以她們也就無從知曉她的世界,只大概曉得她有個當(dāng)官的老公叫老三,有個高富帥的兒子叫小四。
老三給潘尤打電話,有點激動地說組織部剛剛來人宣布了,他的副廳算是解決了。潘尤嗯一聲,無論是身體還是聲音都波瀾不驚。老三盼了這么些年,她知道他有多在乎,兒子和副廳,是擺在他手里的兩張牌,他總有一張抓在手上,這就是男人,不像她,她手里只有一張牌,丟不開。潘尤掛了電話,心情到底還是有點起伏,剛被小林捏軟下去的身體又變得僵硬。潘姐,冷嗎?小林體貼地問,要不要我把電熱毯打開?哦,好吧。潘尤疲憊地閉合上眼瞼,像是從未打開過。
電熱毯的溫度從身下傳來,潘尤明顯感覺到外界的熱力在慢慢融化她,就好像老三年輕時的求歡,他總是那么溫柔地給她預(yù)熱,耐心地徹底融化她之后才魚游進入。而不是像現(xiàn)在,潦草得一瀉千里。沒有一種所謂的永恒不變,永恒的只有一種,就是他們總是在變。他變得世故而麻木,而她卻變得精致而脆弱。
這會兒小林短粗的手指從潘尤光滑的小腹上劃過,像是一截熏腸劃過一攤?cè)榘咨哪涛?。小金撲哧笑出聲兒來,林子,你跟潘姐一比,黑得更明顯了。小林啐了小金一口,討厭。她一直不太滿意自己微黑的皮膚,好在黑得不明顯。問題是潘尤,潘尤皮膚白,脫了衣服之后更是白得晃眼。以至于小林裸露在工作服外的手臂、手背和手指都黑得觸目驚心。
人家潘姐是女神哎。小林不服氣地嘟囔。潘尤輕輕笑了笑,一雙美目仍安靜地閉合著。
只有在美佳美,潘尤才敢閉眼睛。平時她總是失眠,在這里也不一定就能睡得著,但起碼人是放松的。有這么兩三個小時,也就夠了,舒服得太久,她怕她會忘了小四——她手里的那張牌。
潘姐,我們店里新推出一款“私密花園修復(fù)禮盒”,是專門針對您這種術(shù)后子宮的。小林的手一邊在潘尤的小腹上揉搓,一邊輕聲細語地推薦新產(chǎn)品,您宮寒,生孩子的時候又開過刀,要注意保宮哦。
潘尤的眼皮微微動了動。
小金的聲音也不失時機地加入進來,潘姐,您身材這么好,臉部也保養(yǎng)得不錯,看起來就跟二十多歲似的,但其實女人的私密部位從二十歲以后就開始逐漸萎縮了,您從來都沒保養(yǎng)過吧?
潘尤的嘴角扯了一下,她當(dāng)然知道自己看起來還算年輕,但絕不會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小金和小林一唱一和,要是往常,她可能早就答應(yīng)訂上一套了。但今天她忽然覺得很煩躁。她們在說她嗎?二十歲的身材,二十歲的臉蛋,還是二十歲的萎縮性子宮?
她們肯定不知道她昨天去單位拿了體檢報告。病退這兩年,她很少去單位的,如果不是單位組織體檢,她根本沒有興趣走那么一趟。單位的人見到她,都不覺大吃一驚。她暗暗冷笑,他們大概覺得她應(yīng)該塵滿面鬢如霜吧?
負責(zé)發(fā)放體檢報告的小朱說潘教授您看起來真年輕。潘尤矜持地笑笑,朝她點點頭,拿了體檢報告就走。她懶得說話,懶得理會任何一個不相關(guān)的人。對于潘尤來說,任何老三和小四之外的人都是他者。她能聽見小朱們在背后的竊竊私語,無數(shù)口沫的飛屑從她身邊箭矢般流射而過,所有語言的碎片她都能夠條理清晰地整理出來,無非是一部雜花生樹的人類流言史。人這種生物就是這樣,你還能怎樣期待它呢?潘尤在給她的學(xué)生講解生物學(xué)的時候,總是會用到這句經(jīng)典的評價——某種生物必然為它的生物性所限制。
至于潘尤,她的生物性都在那份體檢報告上寫得明明白白,婦科那欄赫然在目的是這樣幾個字:絕經(jīng)后萎縮性子宮。
走出美佳美,潘尤看了一眼色彩斑斕的西天,那里懸掛著一輪碩大的紅日,在交錯的城市樓宇間將墜未墜。那抹血紅逐漸斂淬出一種收縮的顏色,像是一個老女人的經(jīng)血。說起來就這么天經(jīng)地義,五十歲剛過,潘尤就絕經(jīng)了。她的最后一滴血是死褐的紅,沒有一點生命的色彩,量少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她發(fā)現(xiàn)的時候,內(nèi)褲上只剩下幾近污黑的零星斑漬。
那輪太陽起初紅得變態(tài),它在朝夕之間迅速切換,升起和落下不過是同一種固定的姿態(tài)。從美佳美的招牌下瞇起一只眼看過去,如果不考慮方位,潘尤看不出它到底是夕陽還是朝陽。重要的是時間,時間在流逝,一點點過去,它被林立的樓宇切割成碎片,最后轟然倒地。她沒有看到它奮力向上的噴薄一躍,那么,它只能是落日了。那虛假的洋紅一下子就變成了死黑,蜷成一團沉重的鉛球,墜向無邊的虛空。潘尤覺得小腹一緊,她身體里的一部分感受到了沉重的地心引力,而另一部分卻輕飄飄地向上飛升,這兩股決裂般的力瘋狂地拉扯著她,讓她驟然失去平衡。
街上正是車水馬龍的時段,人們無比便捷地乘坐著現(xiàn)代化交通工具狼奔豕突,鳴笛聲、剎車聲、發(fā)動機的轟鳴聲以及各種花式人聲沸反盈天,被淹沒在這樣的浪潮中,潘尤心中有一種少有的寧靜。是的,這座城市太喧囂了,從來都沒有因為失去某個人而落落寡歡。它整齊劃一的粗糙品質(zhì)和刻板無趣的聒噪方式,似乎對于人類的創(chuàng)傷反而具有天然的治愈力。潘尤的保時捷跑車在洪流般的車陣中十分醒目,她加大油門,提速,讓巨大的噪音以強氣流的方式穿過耳膜,繼而充斥滿空落落的心房。她的心跳開始加速,血液快速流遍全身,就連小腹下那個干癟萎縮的子宮也開始充血般蘇醒過來。她感受到那里的膨脹,甚至有些欣喜地發(fā)現(xiàn)它并不是一個死去的黑色鉛球。
潘尤無意識地驅(qū)使著她的座駕游蕩在大街上,一會兒的工夫這里已經(jīng)燈火通明,流光溢彩的霓虹和街燈把行道拉成一道五彩的光帶,無數(shù)汽車尾燈閃爍其間,躍動出一種近乎夢幻的色彩。這時候全城的人幾乎都傾巢而出,無聊地盲動在大街上,他們匆匆而過,有的奔向酒店、商場和汽車站臺,更多的則是奔赴家的方向。在這座城市某一個安靜的角落里,必定有那么一個地方安頓他們錯亂的腳步和靈魂。那會是所房子,被飯菜和尿褯子的味道充滿,有時會有塞進門縫的一張電費單,或者粘在冰箱貼上的簡短記事,當(dāng)然還有床套上孳生的大量塵螨??傊撬孔颖簧畹奈兜捞畹脻M滿的,就像被填滿了縫隙不讓人喘口氣兒的生活本身。
16,17,18……潘尤立身在電梯里,盯著液晶板上蹦跳的數(shù)字,耐心地數(shù)著樓層。潘尤也有一所房子,就在這棟大樓里,她每天都來這里,和路上擦車而過的那些人一樣,房子是她每日必修的一種奔赴。只不過這里無人居住。她每天來這所房子都要盯著電梯轎廂上方的顯示屏仔細地數(shù)一遍樓層,好像遺漏是一種罪過。這種強迫性計數(shù)在她的生活里不計其數(shù),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的習(xí)慣,服從它,就像服從自己的生物性。
電梯??吭?9樓,轎廂在停止運行前微微咯噔了一下,潘尤的心臟也隨之咯噔一下。沒有緣由的,她只在這部電梯里感到心臟不舒服。
走出電梯,就是潘尤的房子,確切地說,是小四的房子。這里是一梯一戶的大平層,空間極盡奢侈。為了小四,潘尤和老三難得大手筆,掏錢買了這套面積驚人的婚房。只不過婚沒結(jié)成,小四就拍屁股走人了,剩下這么大面積的寂寞,幽邃地空在那兒。潘尤想想就生小四的氣,就想跳起來撕扯那張寫著小四名字的房契和被小四綁架的那顆做母親的心。但有什么用呢?小四說走就走了,連招呼都沒跟她打一聲,她只好歇斯底里地撕扯老三。老三有時候被她撕急了,就摔門而出,恨恨地說,你瘋你的。
潘尤曉得自己出了問題,也找過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說她是應(yīng)激反應(yīng),根治的辦法無他,唯時間而已。
站在闊大的落地窗前,整座城市就打開在潘尤面前。她看見這座城市以輝煌的姿態(tài)立在深邃的夜空下,有著愚蠢的倨傲和無理。它以為它擁有幾百萬人口和幾千億的GDP就可以傲視周圍靜默的土地了,它不知道它的擴張也是失去的一部分。潘尤的視線收回來,落到涂了一半乳膠漆的墻面上。城市霸道的燈光把月華趕出了夜晚,投射在墻壁上的光源曖昧不明,墻面因而被各種光污染折騰著,一會兒紅光滿面,一會綠意盎然。潘尤盯著墻上魔幻的色彩,越看越是心驚肉跳。
小四走的時候,她正盯著裝修工人給這面墻刷乳膠漆,那種比玫紅柔一點的淡粉。當(dāng)時刷了一半她就咕咚栽到地上了,工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她送到醫(yī)院,后來也就再沒有心思搞裝修。到底哪一半墻是刷過的呢?潘尤一時覺得很混亂,走到墻跟前伸手摸摸,還是不能確定。在一片輝煌跳躍的燈火里,她根本辨不出玫紅還是淡粉。更讓她感到恐懼的是,有些刻骨銘心的記憶也開始跳躍不定,她好像不記得小四走的那天到底是哪一天了!
冷汗淋漓的潘尤踉踉蹌蹌地跑到大街上給老三打電話,小四的光榮證呢?老三被問得莫名其妙,又找不著了?潘尤嗚嗚就哭開了,說你趕快給我回來,不然你就見不著我了。
老三回家的時候,潘尤已經(jīng)翻箱倒柜地把家里拆了一遍。見老三回來,潘尤抬起紅腫的眼皮,我明明放在床頭柜的第二個抽屜里的。是不是拿到新房去了?老三驚疑不定地說。沒有,新房空成那樣,我放馬桶里呀?潘尤坐在床沿上拿著只枕頭摔摔打打的。怎么就沒了呢?老三也覺得蹊蹺。兩口子又撅屁股找一陣兒,還是一無所獲。老三說要不明天找王醫(yī)生再做個催眠。上次小四的光榮證就因為被潘尤藏得太深,結(jié)果找不著了。在王醫(yī)生的診室里,恍恍惚惚的潘尤才記起來她把它夾在一本介紹現(xiàn)代兵器的圖冊里。那本圖冊是小四上高中時的枕邊物。
潘尤目光渙散地說,算了,找著又能怎么樣呢?老三憂郁地瞄潘尤一眼,我給你下碗面。潘尤搖頭,吃不下。老三勸,多少吃點。潘尤翻翻眼皮,多少?這么——老三用手比劃——少。潘尤鄭重地點點頭。有時候,夫妻間說話像是大人對著孩子,潘尤縮回去的那一截子,老三怎么拽也拽不回來。妻子的狀況讓老三心憂。
對了,已經(jīng)邁步的老三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身對潘尤說,新房那邊的物業(yè)打電話來了,問明天有沒有人在,天燃氣管道檢修。潘尤說,那我過去吧。還有,那什么,老三欲言又止,房子不也沒人住嗎,要不……胡扯什么!潘尤生氣地一拍床幫子,人家讓你租你就租?。磕憔筒钅秦砉蟼z棗的?不是,老三忙解釋,你不愿意就算了,物業(yè)那邊也就問問。什么他媽物業(yè),吃飽沒事干,三天兩頭管我家房子租沒租出去!潘尤咆哮起來,以后這事別問我!我操他媽物業(yè)全家睡大街!老三抽了自己一嘴巴子,趕緊去廚房下面。
第二天潘尤去見王醫(yī)生。王醫(yī)生驚訝地問她怎么來了,還沒到預(yù)約的咨詢時間。潘尤說她又找不著小四的光榮證了。王醫(yī)生點點頭,請她坐下,說你稍等,我把手上的案例報告寫完。潘尤就坐下等,百無聊賴地東瞅西看。王醫(yī)生這里她熟,他工作臺上的筆筒里有幾只筆、毛料西裝上有幾顆紐扣她都清楚。她有強迫計數(shù)的習(xí)慣,到哪里都會不自覺地在心里默默數(shù)數(shù)。這回她在數(shù)王醫(yī)生腳底下那雙皮鞋面兒上的鞋帶孔,2,4,6,8……
你進房子了嗎?王醫(yī)生問。
想……進。潘尤疑疑惑惑地說。
那就聽從你內(nèi)心的意見。王醫(yī)生溫柔地說,你可以推開門進去。
看見什么了?
空……的。
房子是空的?什么都沒有嗎?灰塵呢?或者光線?
沒有,它是黑色的。
黑色的房間?
黑色的球。
那是什么樣的球?
很丑,看起來在收縮,完全沒有生命力,它死了,血也流干了……
啊,潘尤一聲驚呼,捂著痙攣的小腹,冷汗從額頭滲出來。她似乎十分痛苦,卻不愿意醒來。
王醫(yī)生建議潘尤暫時不要開車。潘尤覺得沒有必要,我平時完全沒有問題,只是到你這里來才會肚子痛。王醫(yī)生笑笑,你的軀體癥狀已經(jīng)很明顯了。
潘尤沒再問光榮證的事情,她已經(jīng)記起來,絕經(jīng)后不久,她就在一只盛菜的鋁盆里燒掉了小四的光榮證。那只鋁盆還是她生小四時在婦產(chǎn)醫(yī)院買的。
小四出生,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還那么清晰得有棱有角。她抱著他,那么小,像抱著一只初生的小鼠,眉眼都皺成了一團,紅丫丫的。他哭得細若游絲,經(jīng)過產(chǎn)道的擠壓,他用盡了力氣,那么委屈,仿佛不愿意離開母親身體里那所溫暖的小房子……她吻他,發(fā)誓要用畢生的力量去擔(dān)待這幼小的生命對她的托付。她不能不用盡力氣地去愛他,就像他用盡力氣穿過她的身體,才來到這寒冷空曠的世界。
可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簡直讓她絕望。他本來都要把媳婦帶到她面前,親親熱熱地喊她一聲媽了。從她身體里分蘗出來的這個小人,迫不及待地長大,然后愛上一個女孩,歡歡喜喜地走進婚姻殿堂,以愛的名義,讓她分享另一個小人的出生。這是多么平凡而巨大的幸福,人類億萬年的薪火都根植在這樸素的期待里。但個體的命運就是這樣幽眇,它在某一個無常的時刻縱身躍入叵測的深淵,給潘尤帶來滅頂?shù)臑?zāi)難,她咕咚倒地,一蹶不醒,至今還是頑固地認為,兒子橫遭車禍是一場虛妄的夢魘。只要她不醒來,兒子就沒有死!
潘尤做夢一樣踩著油門,城市秋天的景致在她身邊呼嘯而過,落葉,還是落葉,無邊的落葉,那么華麗的謝幕,把天地都撐滿了,到處是金黃的死亡。
兒子死了,兒子死了,兒子死了,這條切割神經(jīng)的訊息讓潘尤痛得彎下腰,她腹部一陣陣痙攣,死亡的子宮在以無比激烈的方式告訴她,兒子早已不在那所房子里。
晚上老三到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潘尤睜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像是一具死不瞑目的美麗尸體。老三嚇了一跳,他覺得她甚至沒有呼吸。他驚惶地三步并作兩步趕到床邊,還好,他伸出手來探查她的鼻息的時候,她悠長地嘆出一口氣。我還沒死。潘尤一臉空茫地說,慢慢地坐起來,斜靠在床幫子上,像是從一個漫長的幽夢中醒來。她盯了老三一會兒,這個男人早出晚歸,她好久也沒仔細瞧過他一眼。咦,他不算太老的臉上有幾條皺紋宛如斧削刀刻,不像是天然的肉質(zhì)紋路,潘尤有點困惑。按說她并不是沒時間看他一眼,小四工作后也是早出晚歸,他在一個跨國大公司里做設(shè)計,活兒多得讓她心疼,但她也總還是有空細細地瞅他。哪怕是早上臨出門前,他拿著一片面包急匆匆地往外頭沖,就是那么一瞬間的工夫,她給他手里塞上一盒牛奶,也能把他年輕得讓人嫉妒的臉仔仔細細地看上一遍——他昨天是不是熬夜了,臉上有沒有長痘,嘴唇有沒有起皮,她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完了買各種食材熬湯,去火的,滋補的,養(yǎng)胃的,讓他壯壯實實,帥得一塌糊涂。對老三,她就沒這興致,老三也不能讓她這么慣著他,或者說管著他。按老三說的,我又不是娶個媽回來,老婆你只管漂亮,得空的話,照顧好咱兒子就成。老三在外面有他的風(fēng)光,潘尤有時候友情出場,人人都說老三的正宮娘娘是個仙女兒,這就夠了,其余的,不該潘尤走秀的時候,潘尤就愛干嗎干嗎,老三自帶著他的各種女朋友穿梭于酒池肉林,張弛有度。
老三的肚子早就起來了,潘尤沒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老三的那個肚子幾乎有幾個月的孕相,她不禁伸手在老三腆起來的肚皮上來回摩挲。老三低眉順眼地偎在床邊,想想,拉過潘尤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臉上,老婆,還好吧?
潘尤有點眼淚吧咂,不好,你把自己肚子都搞大了,可我……她用另一只手摸著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得近乎貧瘠。
那能比嗎?老三苦笑,王醫(yī)生怎么說?
還是那句話,他問我有沒有準備好。潘尤有點氣惱地說,我怎么能把小四忘了呢?
不是忘了,是接納。老三耐心地勸導(dǎo),接納小四已經(jīng)離開的事實。小四走了有兩年了。
潘尤的眼淚不斷地流下來,啪啪砸在老三的手背上,把老三原本還不錯的心情砸得坑坑洼洼。老三不預(yù)備再和潘尤談這件事,這事在潘尤看來是個過不去的坎兒,永遠沒完。他只能遷就她是他的老婆,是小四的媽,不然,還能怎樣?日子總要過下去。
老三一夜睡得氣韻悠長,時不時來點帶哨音的小鼾,把踏實的夢境拉得十分悠遠。潘尤惱得不行,越發(fā)翻來覆去睡不著。豬!她恨聲罵道。他沒醒,吧咂吧咂嘴,翻個身,小鼾拐了個彎,依舊噓噓地撒著歡。
老三不知道潘尤是什么時候跑出去的,或許他實在乏了,不想知道夢境以外發(fā)生的事。他醒著的時候總是警惕地看著她,腦子里老繃根弦,就算在外面忙得昏天黑地,一天也要給她掛兩個電話,透著十分的小心,探問她是否安然無恙。他好不容易睡下了,就不想醒過來。其實他和她一樣,但愿永不醒來。
潘尤夢游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出家門,走上大街。深秋的午夜,街道上車馬稀落,冷風(fēng)卷向虛空的大地,聲息哽咽。兩排路燈兢兢業(yè)業(yè)地徹夜放光,照著空曠的街道,亮度恰如垂死的黃昏,路倒不難走。潘尤很輕松地就來到小四的新房樓下,臉上升起一抹安詳?shù)纳衩匚⑿ΑK鲱^望望19樓那排黑洞洞的窗口,腹中忽有一陣奇怪的洋流涌動。
摁電梯,默默地數(shù)著樓層……17,18,19,電梯停止,轎廂咯噔一下,奇怪,這回潘尤的心臟并沒有不舒服。
掏出鑰匙,捅開鎖芯,推門,走進。小四的新房里空無一物,她還沒來得及為他經(jīng)營幸福。她有些自責(zé),必須為他做些什么。
潘尤坦然地走進了那只曾經(jīng)令她備感恐懼的巨大的黑球。居然有淡淡的月華投射進來,靜謐地播撒在她的臉上,她光潤的臉龐泛著圣潔的光輝,像是拉斐爾筆下的瑪利亞。月亮升起來,一個淡粉的球體,而她就在巨球的中央。她先是緩緩地旋轉(zhuǎn)了一圈,四顧那粉紅的內(nèi)壁,她頭頂上的穹窿漸漸變矮,朝她覆蓋下來,慢慢地,包裹了她的全身,原先那么寒冷空曠的世界,一下子緊緊擁抱了她,像是一個母親擁抱自己的孩子。她閉上雙眼,感受那圓融的擁抱,從未這樣貼近自己。她的眼淚不知何時流了下來,分明感受到巨大的幸福,一切都那么圓滿……她打開了手邊的天然氣閥門,那蟄伏在管道里的活躍氣體立刻嗤嗤地冒出來,不一會兒整個空曠的房間都充滿了四氫噻吩的臭味。警報器已經(jīng)開始蜂鳴,亮出紅色的警示燈,潘尤一時興奮無比,她終于把小四的房子,不,她的房子填滿了。
作者簡介:
劉鵬艷,1979年出生,合肥人,供職于某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