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
在中國社會的底層,有一個特殊的邊緣群體——越南新娘。她們遠嫁中國,有的是自愿嫁人,有的是被拐賣來的。她們渴望過上美好的生活,而事實上又怎樣呢?
被騙成為中國媳婦
人們常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一戶人家的貧窮,可是李碧蓉在廣東的家窮得連四壁都沒有。好在鄰居移居去了深圳,李碧蓉一家人才得以借住在鄰居家里。
無論怎么看,46歲的李碧蓉都是樓下村里一名土生土長的普通農(nóng)婦:頭發(fā)花白,皺紋滿臉,說著一口地道的客家話。其實,村里人都知道她是鄺家買來的“越南新娘”。
李碧蓉本是來中國旅游的,不想命運跟她開了個殘酷的玩笑,導(dǎo)游偷走了她的錢,還把她賣給廣東貧困山區(qū)的農(nóng)民做妻子。想起多年前的遭遇,李碧蓉只是緊咬嘴唇,忍住即將流出的眼淚。
李碧蓉出生在越南老街省一個富足的城鎮(zhèn)家庭,父親是當(dāng)?shù)鼗疖囌镜恼鹃L,母親也在火車上工作。她高中畢業(yè)后找到一份白領(lǐng)工作,然后結(jié)婚生子。幾年后,丈夫染上毒癮,兩人離婚,不滿9歲的兒子判給了男方。
1999年2月,30歲的李碧蓉與同事結(jié)伴來中國旅游。在中越邊界,同事聘請了會說中越兩國語言的一對中年男女當(dāng)導(dǎo)游。游完桂林和廣州后,同事去了深圳。導(dǎo)游帶著李碧蓉來到群山環(huán)繞的粵北山區(qū)英德市下轄的一個小鎮(zhèn),拿走李碧蓉的錢財和證件后,一去不返。
導(dǎo)游走后的當(dāng)天晚上,一個陌生的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來到李碧蓉面前,要帶她去“見爸爸媽媽”。到了“家”門口,李碧蓉看見的是一間破敗的土房。男人告訴她,他花6000元從導(dǎo)游手里買下了她。男人叫鄺朝鮮,前妻因不堪公婆的打罵,撇下兒子跑回了湖南老家。
李碧蓉舉目無親,只得認命。一年后,她生下兒子;第三年,女兒出生。李碧蓉成了地道的山區(qū)農(nóng)婦:下田插秧、劈柴做飯,什么粗活都干。
留下還是回去的糾結(jié)
一晃15年過去了,李碧蓉還是無法融入這個家。折磨她的,除了繁重的農(nóng)活和思念親人的痛苦,還有公婆的冷遇。進門這么多年,公婆從不叫她名字,而是稱呼她“你這個東西”——沒有一點尊重。
公婆時常打罵她,有時還罰跪不讓她吃飯。鄺朝鮮從不站出來保護妻子,生怕父母連他也罵。鄺家賴以為生的,只有一畝多橘子山地,年成好的時候一年能賺八九千元,年成不好的時候顆粒無收。
或許是鄉(xiāng)村里對于外來事物慣有的偏見,前幾年一直有村民蔑稱李碧蓉為“越南佬”。為了養(yǎng)活兩個孩子,農(nóng)閑時她會約上幾個平日相處不錯的鄉(xiāng)鄰,上山斬草護林,賺三四十塊零花錢補貼家用。
2007年,為了掙錢供一雙兒女讀書,李碧蓉借了別人的身份證,跟同村鄉(xiāng)鄰去東莞打工。在工友的鼓勵下,她給父母寫了一封求助信。父親的電話很快就打了過來,催促她趕緊回家。
闊別故鄉(xiāng)10年后,李碧蓉踏上了返鄉(xiāng)之路。按照越南《國籍法》,1999年離境后未再辦理過任何注冊手續(xù)的李碧蓉,5年前便已經(jīng)喪失了越南國籍。
由于沒有身份證,她只能從廣西偷渡回去。哥嫂早就在越南邊境等她。見到昔日白嫩漂亮的女兒變得又黑、又老、又瘦,老父親心疼得哭了。李碧蓉強裝笑臉,說自己在中國過得很好。
李碧蓉明白,父母看出她過得不好,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有多苦。在娘家住了一個月后,李碧蓉恢復(fù)了當(dāng)年穿著得體的風(fēng)采。不料,鄺朝鮮打電話過來,說孩子快開學(xué)了,讓她回家。電話那頭,傳來小女兒的哭聲:“媽媽,你是不是不要我們了?”李碧蓉心碎了,即刻啟程,返回中國。
對于自己的人生,她不再報有任何幻想,只是在日子的間隙里不斷提醒兒女要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遠離這個帶給她痛苦回憶的村莊。
兩個孩子的名字叫:凱忠、依萍,是李碧蓉給起的——“忠”和“萍”寓意著一生平平淡淡、處在中游。對于李碧蓉來說,孩子是她和丈夫僅存的聯(lián)系紐帶,卻也是她回歸故鄉(xiāng)的最大“束縛”。
不甘心的扎根
2009年年初,李碧蓉病重的父親從越南寄來信:“爸爸現(xiàn)在年紀大了,朝朝暮暮都在想你,每分每秒都害怕有一天突然離世,再也見不到你……”李碧蓉最終因舍不得離開孩子而未能成行,沒想到,年底父親真的離世了!她萬分懊悔地帶著全家趕回越南,參加了喪禮。
雖然父親已去世,但李碧蓉還是沒敢把真相告訴家鄉(xiāng)的人——她最要好的幾個朋友,有的在越南銀行工作,有的在政府工作,還有人來過幾次中國,參加北京奧運會和上海世博會的工作。
李碧蓉的命運在拐賣中被改變,她再也回不去人生原本“正?!钡能壍?。在鄉(xiāng)村那個貧困潦倒的家中做飯時,借著灶房幽暗燈火的掩護,平日里被她極力克制的記憶經(jīng)常驀然涌出,悲從中來?!拔颐刻靻栕约簽槭裁?,為什么不離開這里,我完全可以回越南生活得很好?!崩畋倘剌p輕說道。
奔喪時,哥哥嫂子勸他們?nèi)伊粼谠侥稀8缟┰诋?dāng)?shù)囟加泻芎玫墓ぷ?,父親還給她留了一套房子。鄺朝鮮堅決不肯,死活要離開。鄺朝鮮性格太老實,沒讀過書,以前也沒有出過門,他害怕在異鄉(xiāng)生活。
回中國后,李碧蓉也曾悄悄問一雙兒女:“愿不愿意跟媽媽回越南?”女兒愿意,兒子卻抱著媽媽說:“我想要媽媽,也想要爸爸。我要是跟你走,把爸爸一個人留在這里,他太可憐了?!?/p>
一邊是魂牽夢縈的家鄉(xiāng)親人;一邊是難以割舍的親生骨肉,走不了,留下又度日艱難。李碧蓉肝腸寸斷。唯一欣慰的是,兩個孩子都乖巧懂事,同在鎮(zhèn)上讀初中,每年都能拿回獎狀,放學(xué)后還幫她干農(nóng)活。前幾年,她用打工掙的一萬元給兩個孩子辦了戶口。
2012年,越南的哥嫂打電話來,讓她回家過年。她3年沒回去了。李碧蓉嘴上答應(yīng)著,實際卻不想回去——回一次娘家的花費,相當(dāng)于孩子們幾個月的學(xué)雜費,而且她沒有身份證,在路上一旦被警察盤查也會很麻煩的。她曾經(jīng)多次去村里和鎮(zhèn)上反映過她的戶籍問題,對方都說解決不了。
越南駐廣州總領(lǐng)事館的官員此前對媒體表示,僅在廣東境內(nèi)就有兩萬多名喪失國籍身份的越南新娘,但他們目前沒辦法給她們太多幫助,只能寄希望于兩國政府談判的結(jié)果。
2014年11月15日傍晚,李碧蓉來到20里外的竹頭下村,這是她第一次和鄰村的其他越南新娘見面。在她們的邀請下,李碧蓉留下來吃晚飯。餐桌上,幾個女人一起低聲用越南語說了一句:“萬事如意!”似乎壓在她們身上的一切陰霾,都凝聚到了這句短短的祝福之中。
一同聚會的阮春麗已經(jīng)52歲了,“嫁”給竹頭下村的中國丈夫也有25個年頭,她給自己起了一個好聽的中國名字:百合。與李碧蓉不同,出生于越南農(nóng)村的百合,懷著對中國富足生活的向往,于1990年主動向一位媒婆付了大約300元人民幣,讓對方把自己帶到中國,此后再沒有和經(jīng)常打罵她的越南家人聯(lián)系過。
無論怎樣,這些粵北山區(qū)的越南新娘們并沒有被命運擊倒,孩子、家庭、對生活的美好寄盼,讓她們以女性驚人的韌性和意志,毅然地選擇在這個陌生的國度里,含淚活著。
(摘自《女士》201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