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滄海
男人
我說我已經(jīng)老了,女孩說她不在乎,她說她第一眼就愛上了我。
我說我非常愛我的妻子,我們相濡以沫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不能離婚。女孩說,離婚多麻煩,我們可以私奔。
女孩給我一個皮箱,讓我裝上我的家當,元宵節(jié)晚上,宙斯噴泉廣場上第一束煙花升上天空,就提上皮箱出發(fā)。女孩淡淡地說,如果你不出現(xiàn),我決不等第二束煙花從天空墜落,槭樹上的紅燈籠,會照耀我的尸體,我的身體上寫滿你的名字,還有你的大幅照片。女孩威脅我說,這一切將跟今晚的煙花一樣,出現(xiàn)在第二天《幸福早報》的頭版頭條。
我只有提上皮箱跟女孩會合。
宙斯噴泉廣場上的煙花此起彼落,女孩興奮地說,我們離開這里,我們坐火車、坐輪船、坐飛機,天涯海角,海角天涯,我愛你!
我想起我的妻子,就在剛才,我拉著皮箱,她替我把門打開,一直把我送到電梯口,我不想走,我擁抱她,她卻把我推開。打心底說,眼前這個發(fā)誓要和我私奔的美麗女孩,讓我這個老家伙做她愛情的主角,很是讓人意亂情迷,但是我更愛我的妻子,我只好把這事件歸咎于一個孩子的惡作劇。一陣疼痛洶洶涌涌襲身而來,我痛苦地扔掉皮箱,捂著胸口倒在地上。女孩驚慌失措,你,你怎么了?我艱難地指著皮箱說,藥,我的藥……女孩在皮箱里摸來摸去,把我的家當扒拉得到處都是,我看到她甚至被我皮箱中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絆了一跤。我嘶啞著聲音說,快,快,給我藥。女孩哭著跑到我身邊,沒有,沒有,一粒藥片也沒有……
我掙扎著,在昏迷前告訴女孩距離最近的第一人民醫(yī)院明月醫(yī)生的電話號碼。明月醫(yī)生一直是我的主治醫(yī)生。
明月醫(yī)生
我往男人嘴里塞了兩個藥丸,然后拍著他的臉說,好了,別裝了,女孩走了。
男人從病床上呼地坐起來。
我說,我問她是你什么人,你的病危通知書需要親屬簽字,她就搖頭一直哭,哀求我一定要救救你,等我問她要不要給你臨終告別,她就哭著跑走了……當然,我從窗戶里一直看她上了出租車。
男人長出了一口氣,阿彌陀佛!
我揪著他的耳朵說,老家伙,說實話,是不是真的想跟那女孩走?
他連連作揖說,不敢,不敢。
我,第一人民醫(yī)院的明月醫(yī)生,是男人的媳婦兒。這家伙哪里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帥氣,像一只蝴蝶,飛到哪里都受花朵們歡迎。他還不服氣,他說,媳婦兒,本尊是長得帥了些,那是沒辦法的事,但,我以我心向明月,遇上那些愛幻想的小姑娘,這不都是交給你來打理?
男人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枝玫瑰,他說,媳婦兒,裝死太辛苦,還容易穿幫,下次再嚇唬小姑娘,咱換換樣好不好?
他突然想起來,問我剛才給他吃什么藥,我說,魚肝油丸,讓你長長記性呀,一大把子年紀了,還在人家小姑娘面前裝酷,再有這樣的事,我可不再幫你,你就提個破箱子走天涯去吧。
男人把我擁入懷里,親愛的,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女孩
因為絕望,還有無助,那個元宵節(jié)的晚上,我遠遠地逃離了他,我的愛情才剛剛開始,他卻就要死去。我一直不知他的墓地在哪里,我愛過他,終有那么一天,我要在他的墓碑前,獻上一枝紅玫瑰,跟他說,對不起。
宙斯噴泉廣場依舊在,大風車也還在,河流邊的花園里,透明的暖棚里盛開著郁金香。我恰巧站在一群老年人排演的廣場舞隊伍一邊,看他們魚貫前行,手臂張開,遲緩地做出奇怪又單一的動作。
然后,長長的隊伍里,我看到了他,是的,是他,二十年過去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就像當年一眼愛上他,愛上他眉心那顆動人的朱砂痣。
就像是一個夢,當年龍燈花鼓夜,與君仗劍走天涯……而現(xiàn)在,我就站在他對面。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會這樣相逢,我一直以為,當年一別就是一生一世。我很奇怪此時此刻的自己,好像這場愛情里我早已置身事外,他還活著,這已足夠。
槭樹上掛滿了紅燈籠,很快,就會有無數(shù)的焰火升上天空,照亮河流,就像二十年前一樣。我突然意識到二十年前他猝然倒下以及后來所發(fā)生的事情,是何等的漏洞百出。
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看著他笨拙地張開手臂,做出奇怪又單一的動作,圓滾滾的身體東搖西晃,像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鴨子,我笑了。笑著,笑著,我卻捂住了臉,當年那個頂著一頭蝴蝶花,如夢如煙的小女孩,一個人,靜靜地哭了。
選自《小小說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