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敵人

張曉林

蘇軾是個豪放的人。他的豪放，是從骨子里面透出來的。是一種天生的豪放。作《赤壁賦》。作“大江東去”，都是他內(nèi)在豪放的外化。

豪放的人，大都豁達(dá)大度，不計小節(jié)，體現(xiàn)在蘇軾身上，則是悲天憫人的仁厚。蘇軾從來記不住別人的過錯，照豫東鄉(xiāng)里人的說法，就是不記仇。即使當(dāng)時氣得不行，甚至都怒發(fā)沖冠了，但過不了兩天，他準(zhǔn)會把這些都忘到腦后邊去。這樣的人，一般都會有很多的朋友。

蘇軾就結(jié)識了許多朋友。這些朋友中，有王公卿相，文人雅士，世外高人，還有一些江湖中的奇人。大臣?xì)W陽修、張方平、范鎮(zhèn)、司馬光;書畫家黃庭堅、米芾、文與可;高僧佛印;隱士陳季常;剃頭匠阿杜等，都是蘇軾的朋友。

蘇軾也有敵人。誰又會沒有敵人呢？有的時候，你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你的敵人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防也防不住。不說李定、呂惠卿、王珪等人了，像朱光庭、賈易這號人，與蘇軾素?zé)o交往，甚至連認(rèn)識都不認(rèn)識，心底就把蘇軾當(dāng)成了仇敵，百般辱罵，盡露小人嘴臉。

拋卻朝政上的原因，朱光庭之流怎么會把蘇軾當(dāng)作敵人呢？開始我怎么也弄不清其中的玄機(jī)，后來讀《全宋筆記》，才慢慢看出門道蘇軾的這類敵人，都是讀蘇軾的詩文讀出來的。有的讀蘇軾的詩文，讀著讀著，臉白了，黃了，黑了，這句話是在罵我吶！還有的，讀蘇軾的詩文，讀過沉默了。寫得太經(jīng)典了！我咋就寫不出來呢？于是，蘇軾就憑空多出了這么些敵人。

還有一類敵人。起初是朋友，攜手走天下，煮酒論詩文，關(guān)系鐵得很，后來卻成了敵人。像章惇、沈括輩。

朋友與敵人，這只是我們替蘇軾劃分的，蘇軾并不一定認(rèn)可這種劃分。認(rèn)可與否，已無法親向蘇軾考究，只能去與之有關(guān)的故事中尋找答案了。

尋找答案之前，有一個話題得向讀者交代明白。那就是蘇軾是如何不肯記人過錯的。且聽分解。

嘉祐六年，一道圣旨，蘇軾來到鳳翔府，做了“簽判”。剛上任的時候，鳳翔府知府是宋選，宋知府雅愛詩歌，而蘇軾恰是個中高手，所以，剛步入政界的蘇軾小日子過得就順溜一些，舒坦一些，有詩意一些。一句話，活得有尊嚴(yán)。一年后，宋知府被朝廷罷免了，又來了一個陳知府。

陳知府叫陳希亮，字公弼，眉州青神人。與蘇軾同鄉(xiāng)，不僅如此，兩家還是世交，若論起輩分來，陳知府比蘇洵的輩分還高，也就是說，他是蘇軾的長輩。按說，有了這層關(guān)系，陳知府對蘇軾應(yīng)多一些關(guān)照才對，但陳希亮這個人有些古怪，面很冷，做起事來得他說了算，容不得商量。這樣的一個人，行事往往會超出常規(guī)。

上任后的第三天，蘇軾去謁見他。名帖投進(jìn)去，仆人把蘇軾領(lǐng)到偏房等候。等了許久，也不見陳希亮出來招呼，蘇軾幾次想離去，又覺得不合禮儀，心里很不是滋味。從此，在蘇軾面前，陳知府?dāng)[出了兩個面孔。一個是長輩的面孔，一個是長官的面孔。

這一年的中元節(jié)到了，蘇軾因為其他事，沒有去給陳希亮賀節(jié)。這本來是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可陳知府卻記到心里去了。

到了黃昏，他問家仆：“蘇軾來過嗎？”

家仆說：“沒見蘇軾來?！?/p>

陳知府的臉很難看?！澳繜o尊長！”他罵了一句，連夜寫道折子，第二天就讓人送到汴京去了。不久，蘇軾就受到了處罰，罰銅八斤，幾乎罰去了蘇軾大半年的俸祿。

有一段時間，陳知府似乎專意和蘇軾過不去。蘇軾為府衙寫了幾篇齋醮、祈禱之類的小文章，都是一些很扯淡的文字。文章的草稿呈上去，陳希亮總要這兒涂涂，那兒改改，甚至大段刪減，然后扔給蘇軾重寫，一篇短小的文章常需往返數(shù)次。蘇軾深感恥辱。

終于有一天，蘇軾爆發(fā)了。蘇軾曾應(yīng)“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的制舉并得中高第，同僚都喜歡稱呼他為“蘇賢良”。那一天，有一個小吏在府內(nèi)喊蘇軾“蘇賢良”的時候，恰被陳知府聽見了。陳知府大怒，呵斥那個小吏道：“什么蘇賢良，一個簽書判官罷了！”還不解氣，喊來衙役，當(dāng)著蘇軾的面將那個小吏狠狠地打了一頓。

蘇軾當(dāng)場和陳希亮鬧翻，惡罵了一架，幾乎動粗，被同僚們拉開了。

若干年后，當(dāng)陳季常請?zhí)K軾為其父陳希亮作傳的時候，蘇軾沒有推脫，或許他把當(dāng)年不愉快的事早給忘掉了。蘇軾寫了一篇《陳公弼傳》，把陳希亮塑造成了一個有勇有謀，敢給老百姓辦事，剛直不阿的廉吏形象。

多少年來，豫東民間一直把陳希亮視為白臉包公，很大程度上是從蘇軾《陳公弼傳》里演繹得來的。

對于自己的敵人呢？繼續(xù)看來，答案已露冰山一角了。

章惇貶謫蘇軾于儋州后的第七個年頭，也即元符三年，宋哲宗駕崩。趙佶繼位。不久，章惇罷相，被遠(yuǎn)謫雷州，踏上了當(dāng)年蘇軾所走過的道路。而這個時候，蘇軾卻遇赦行走在北歸汴京的路途中了。

建中靖國元年六月，蘇軾北歸行至潤州，由于路途的鞍馬勞頓，蘇軾生起病來，不得不在潤州小停幾日。連日來，朝野上下都在紛紛傳言，說蘇軾一到汴京，就是當(dāng)朝的宰相了。對于這一傳說，蘇軾早些時候就有所耳聞了，他并不怎么當(dāng)回事，嶺南七年，已使他對人生有了更為通徹的感悟。

忽然有一天，章援前來求見。章援來到蘇軾的病榻前，“撲通”跪倒在地上，口里喊著“恩師”，已淚流滿面。章援是章惇的小兒子，他中進(jìn)士的時候，蘇軾是這一榜進(jìn)士的座主，這也是章援以師生之禮拜見蘇軾的緣由。

就是這個學(xué)生，在蘇軾南謫的數(shù)年間，未曾給老師寫過只字片紙，而這次來，卻給蘇軾呈上了一封長信。信中說，章惇年事已高，貶謫雷州，恐身心難以承受，懇求蘇軾還朝以后，念在多年的交情上，對章惇援之以手。云云。

蘇軾被章援的孝心所感動，他強(qiáng)撐病體，走下病榻，給章援寫回信。拈起筆來，往事涌上心頭，客棧長談，山中游歷，“烏臺詩案”的出手相救……蘇軾念及的，都是章惇的種種好處。蘇軾在信中仍稱章惇為丞相，寫得也很動情：“軾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損也?！苯又榻B了雷州的風(fēng)土、注意的事項等，還一再叮囑章援多備些藥物。

信寫好，蘇軾想了想，又在信的背面抄錄了一道“白術(shù)方”。蘇軾說：“這個方子最適合嶺南用，服了可延年益壽，請交與丞相?！?/p>

章援拿著方子見到章惇的時候，章惇正借酒消愁，已喝得醉跟蒙眬了，他見章援手里拿著東西走了進(jìn)來，不禁問道：“拿的什么東西？”

章援說：“蘇軾為你開的藥方。”

章惇嘴角抽搐幾下，指定章援，含混不清地說：“扔掉它，我不要蘇軾的東西！”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