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郡望”的消亡與“姓望”的始興
——以趙宋得名“天水朝”為視角

趙耀文

（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上海20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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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郡望”的消亡與“姓望”的始興
——以趙宋得名“天水朝”為視角

趙耀文

（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上海200234）

趙宋一朝被稱為“天水朝”，屢見于名家著述之中。一方面天水趙氏遷居涿郡定居，形成族源上的必然聯(lián)系，另一方面，宋代“郡望”逐漸消沉，“姓望”興起，“郡望”被“姓望”所取代?！疤焖狈Q呼宋朝，實(shí)際上是一種“姓望稱”的表示形式。

趙宋；郡望；姓望；天水一朝

宋朝在中國歷史上地位重要，因歷代皇帝都是趙姓，大家習(xí)慣稱為趙宋。然而，學(xué)界又稱宋朝為“天水一朝”、“天水之世”或“天水一代”，此種稱呼方式極其普遍，屢見于名家著述之中。稱呼趙宋為“天水朝”，有學(xué)者認(rèn)為是王國維與陳寅恪二位先生的“標(biāo)新立異”與“玩弄文字游戲”之舉，并且指出：“翻閱我國歷代史學(xué)典籍，僅王國維、陳寅恪提及‘天水一朝’之說。”［1］這種看法則有失偏頗，毋論其他，單用天水朝稱呼宋朝，早在清朝以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不限于王、陳二位先生。因此，這一問題實(shí)有進(jìn)一步探討的余地。本文擬從宋代“郡望”的消沉與“姓望”的始興這一層面展開，進(jìn)而探討趙宋得名“天水朝”的原因。

一、“天水朝”稱謂的興起

“天水朝”指稱趙宋，較早見于明朝項(xiàng)穆所著《書法雅言》，書載：“宋之名家，君謨?yōu)槭?，齊范唐賢，天水之朝，書流砥柱?！保?］此處的“天水之朝”即是宋朝，意在說明宋朝蔡襄的書法造詣極高，可與唐朝的名家相媲美，是宋代書壇上中流砥柱式的人物。

清朝學(xué)者用“天水朝”指稱宋朝的用法則更為普遍。清初名列三大文壇盟主之一的錢謙益指出：“使粘罕、斡離不立乎天水之朝，而剪除其所忌，其操戈剸刃，有進(jìn)於此者乎？”［3］卷23《雜文三》，775清人楊鳳苞論及古代的紀(jì)元時，指出：“夫典午之朝，志三國者不聞，易黃初為章武也，天水之世，記五代者不聞，易開平為天祐也。景炎、祥興之建號，殘?jiān)M之不聞，與至元并紀(jì)也，至于一代褒崇之典，曠古希有?！保?］卷三著名藏書家丁丙指出：“今二先生重逢太平，搜羅垂三十年，凡經(jīng)史鉅幟，?？谔焖怀?，付鍥于蒙古之代?！保?］卷16，160清人陸心源指出：“宋同安邱吉甫先生，傳正學(xué)之統(tǒng)，貞石隱之操，以氣節(jié)文章著于天水之季，顧其說經(jīng)諸書，久經(jīng)亡散，周官補(bǔ)亡，雖存亦鮮?！保?］卷7《邱釣磯集序》王繼香的《宋端宗屐硯》銘曰：“‘有扁斯石，形下成器。天水之朝賜汝屐，六百年來折幾齒。’此硯徑尺許，內(nèi)凹外刷，底如屐形，一足刻端宗押。”［7］

民初著名藏書家葉德輝在《書林清話》中用“天水一朝”來指稱宋朝，作者在自序中指出：“書籍自唐時鏤版以來，至天水一朝，號為極盛?！保?］《自序》，1又說：“顧其他散見諸藏書家志、目、題記，不可不匯而錄之，以存天水一朝之文獻(xiàn)?！保?］卷三《書籍坊刻之盛》，72民國時期，用“天水一朝”或“天水一代”來稱呼宋朝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王國維和陳寅恪二位先生在其論述中曾多次使用。王國維說：“考證之學(xué)，亦至宋而大盛。故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保?］陳寅恪用“天水一朝”來稱趙宋，稱：“由是言之，宋代之史事，乃今日所亟應(yīng)致力者。此為世人所共知，然亦談何容易耶？蓋天水一朝之史料，曾匯集于元修之宋史?！保?0］227陳先生又在分析了歐陽修的成就之后，指出：“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保?1］182在《論再生緣》中稱：“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其駢儷之文亦無敵于數(shù)千年之間矣，故無自由思想，則無優(yōu)美之文學(xué)?！保?1］72

直至今天，學(xué)界仍用“天水一朝”、“天水之世”或“天水一代”指稱宋朝。著名的宋史學(xué)者陳樂素先生在論及《宋史·藝文志》的重要性時指出：“然宋國史既已不傳，欲究天水一朝載籍，斯志畢竟猶未可廢也?！保?2］聶崇岐先生也說：“至望、緊則所益更多，不可殫述。天水之世，改變不少，惟雄除汴魏以為京府，鄭汝間作輔郡外余皆一仍故制度”。［13］漆俠先生在《探知集》中談到“先生（按：指鄧廣銘）從《宋史》一書史源入手，廣征天水一代典籍，給以縝密考訂，從而抉發(fā)了《宋史》一書種種弊端，寫出《宋史職官志考證》、《宋史刑法志考證》以及一部分列傳考證?！保?4］此外，其他學(xué)者也常使用，此不贅述。

以“天水朝”來稱呼宋朝由來已久，上可追溯到明代，下至民國現(xiàn)代，已經(jīng)被大家所認(rèn)可，此種指稱的出現(xiàn)恐怕并非王、陳二位先生的“標(biāo)新立異”，實(shí)與隋唐五代以來“郡望”觀念的變化有深刻的關(guān)系。唐五代以后“郡望”逐漸消沉，代之而起的“姓望”漸盛，地緣關(guān)系逐漸模糊，“姓望稱”開始被使用，這是出現(xiàn)這一稱呼的直接緣由。

二、“郡望”到“姓望”之轉(zhuǎn)變

宋朝科舉制興盛，士大夫群體中逐漸出現(xiàn)了“家不尚譜牒，身不重鄉(xiāng)貫”［15］卷35《答林宗簡》，968的趨勢，但魏晉隋唐時期“士重高門，人輕寒族，競以姓望所出，邑里相矜”［16］卷5《邑里》，144的情況并沒有完全消聲匿跡，在宋朝，尤其是宋初應(yīng)該仍然具有極大的影響力。世家大族聚居的情況已經(jīng)逐漸減少，而小門小姓在諸多因素（如戰(zhàn)亂、天災(zāi)、貧困等）的影響下，遷徙居住的情況更加普遍，居住地的不確定性使得長期以來以某一地為“望”的情況難以為繼，而姓氏則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一般不會隨居住地的改變而發(fā)生變化，雖然“郡望”觀念在日趨淡薄，但隨著社會流動的加大，或者為了明晰祖宗源流，或者為了提高知名度而攀附高門，偽造郡姓，“姓望”日益興起。人稱趙宋為“天水朝”，正是在這種大趨勢下，因此，“郡望”逐漸被“姓望”所取代，正如《宋史》載：“天水，國之姓望也”。［17］卷65《五行三》

郡望的定義，皆大同而小異?！掇o海》解釋為：“魏晉至隋唐時每郡顯貴的世族，稱為郡望，意即世居某郡為當(dāng)?shù)厮鐾！保?8］1238《辭源》解釋為：“郡中顯貴的氏姓。如魏晉時清河的張姓，太原的王姓等?！保?9］3105岑仲勉先生認(rèn)為：“戰(zhàn)國至漢，各地陸續(xù)建設(shè)郡縣……人口即有遷徙，猶能各舉其原籍之郡名以作標(biāo)識，如太原、隴西、安定、南陽、清河等，皆后世所謂郡望也?！彼种赋觯骸把蛹傲?，門戶益重，山東四姓，彭城三里，簪纓綿綴，蔚為故家，此風(fēng)逮唐，仍而未革，或久仕江南而望猶河北，或世居?xùn)|魯而人曰隴西，于后世極糅錯之奇，在當(dāng)時本通行之習(xí)?！保?0］卷4《唐史中的望與貫》，229毛漢光先生認(rèn)為：“（兩晉南北朝隋唐時期）大部分士族雖然遷移與分支，仍然保留其原籍之稱號，稱之為‘郡望’。”［21］56

雖然對“郡望”的定義略有差別，但是大致而言，郡望即是某郡同姓大族長期聚居，其姓氏便成為本郡望姓，而此地也成為該姓的郡望之地，這一基本內(nèi)涵則被廣泛認(rèn)可?？ねǔＳ煽っ有帐厦M成，如隴西李氏、彭城劉氏等?？ね堑赜蛑髁x的形成和家族主義確立的結(jié)果。而“姓望”則是適應(yīng)時代的需要而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如前所敘，趙宋以來的“姓望”觀念逐漸取代“郡望”之說，并開始使用，稱呼趙宋一朝為“天水朝”，一方面是天水為趙姓郡望之地，另一方面是出于趙姓地域源流和趙姓家族聚居之地的原因。

史載：“繆王以趙城封造父，造父族由此為趙氏。”［22］卷5《秦本紀(jì)》，29又“以造父之寵，皆蒙趙城，姓趙氏?！薄叭磺匾云湎仍旄阜廒w城，為趙氏?！庇帧摆w氏之先，與秦共祖?！保?2］卷43《趙世家》，284由此可見，趙氏源流實(shí)際是始于造父，且秦趙在族源上是一致的。唐朝林寶在《元和姓纂》中記載：“王遷，為秦所滅，子代王嘉，嘉子公輔，主西戎，居隴西郡。”［23］996林寶只提及隴西郡趙氏，沒有提及后來建立趙宋的涿郡趙氏，也即此時，趙姓大族多居隴西郡，而非涿郡。唐隴西郡與天水郡相互毗鄰，所以隴西天水一帶被認(rèn)為是趙姓的郡望之地。

鄭樵曰：“秦并代，使嘉子公輔主西戎，世居天水。其趙宗室散出者，皆以國為氏。居涿郡者后有天下?！保?7］卷25《氏族一》，56鄭樵認(rèn)為涿郡這一支是從定居天水的趙姓宗室中遷出來的，具體的遷徙時間已不可考，但天水是趙姓的源頭，趙姓的源流之地，當(dāng)無疑問。鄭樵以南宋人的身份記載，可知南宋人普遍認(rèn)為趙氏應(yīng)該源于天水。

如前所述，既然天水是趙姓的源流之所，成為趙姓的郡望之地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經(jīng)過五代之后，社會風(fēng)氣大變，“郡望”已經(jīng)不再完全與聚居之地重合，而是出現(xiàn)了以一家之姓，代替一郡之姓的現(xiàn)象，即“姓望”，宋人正是以“姓望”作為嫁娶的標(biāo)準(zhǔn)。錢大昕說：“唯民間嫁娶名帖，偶一用之，言王必瑯琊，言李必隴西，……其所祖何人，遷徙所自，概置弗問”。［24］卷12《郡望》，268當(dāng)是此時的社會現(xiàn)實(shí)，而趙姓的源流在天水，天水在魏晉隋唐是趙姓的“郡望”，理所當(dāng)然在宋朝便成為趙姓的“姓望”之地。

岑仲勉在論述郡望產(chǎn)生時說：“自西漢廢姓存氏，于是郡望代起，良以公孫之稱，遍于列國，王子之后，分自殷周，稱其本郡，所以明厥氏所從出也。故就最初言之，郡望、籍貫，是一非二。離世稍遠(yuǎn)，支胤衍繁，土地之限制，饑饉之驅(qū)迫，疾疫之蔓延，亂離之遷徙，游宦之僑寄，基于種種情狀，遂不能不各隨其便，散之四方，而望與貫漸分，然人仍多自稱其望者，亦以明厥氏所從出也?！保?0］卷4《唐史中的望與貫》，229郭鋒說得更為明白：“郡望與里貫有所不同。里貫是某家族某家庭居住生活地，編戶造籍登記處，屬戶籍制度系統(tǒng)?？ね麆t一般在某族某家因仕宦等原因遷出本地，進(jìn)入仕宦地或某政治文化中心城市，對外仍稱某地人的情況下才會出現(xiàn)。其家所出之家族主體可能仍在本地活動，其家本身則已以仕宦所在地為活動中心?！保?5］245

任何社會風(fēng)尚的盛行都要經(jīng)歷一個過程，魏晉隋唐一直延續(xù)的士大夫重視家族郡望的積弊則又產(chǎn)生了新的問題，正所謂：“風(fēng)教又薄，譜錄都廢，言李悉出隴西，言劉悉出彭城?！保?6］卷95《高儉傳》，3843這說明人們對氏族譜系的重視程度逐漸減弱，因此便產(chǎn)生了在利益驅(qū)使下偽造郡望，攀附名門的現(xiàn)象，這無疑使得郡望系統(tǒng)更為混亂，使得族系關(guān)系趨于復(fù)雜。雖然經(jīng)過黃巢起義和五代戰(zhàn)亂的沖擊，郡望觀念已經(jīng)徹底垮臺，出現(xiàn)“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閱”［27］卷25《氏族一》，439的風(fēng)尚，統(tǒng)治階級不再是身分性的士族地主，而是非身分性的官僚地主，社會流動加大，家族散播各地，于是“望與貫漸分，然人多稱其望者”［20］卷4《唐史中的望與貫》，229的情況成為常態(tài)。五代亂后，宋太平之世出現(xiàn)時，“郡望”與“郡姓”的區(qū)分逐漸模糊，遂形成了所謂的“姓望”，即“以一房之郡望代替一姓之郡望”。［25］卷3，75隋唐一直延續(xù)的“郡望”觀念便逐漸被“姓望”所取代?！端问贰匪f：“天水，國之姓望也”。［17］卷65《五行三》，1429宋朝“姓望”取代了宋之前的“郡望”，適應(yīng)了社會發(fā)展的新形勢，符合宋朝社會流動不斷加劇的事實(shí)。

三、趙宋得名：天水之朝

元人修《宋史》記載，太祖祖上自唐以來一直在涿郡一帶受到任用，趙匡胤的父親趙弘殷在后周屢立戰(zhàn)功，“累官檢校司徒、天水縣男?！保?7］卷1《太祖紀(jì)》，2北宋末年，靖康之變，宋徽、欽二帝被金人擄去，并授以“昏德公趙佶為天水郡王，重昏侯趙桓為天水郡公”，［28］卷4《熙宗紀(jì)》，67可見，金人也認(rèn)為趙宋王朝的統(tǒng)治者與天水的淵源極深，大概是出于天水是趙宋的發(fā)源之地、郡望之地和姓望之地這三種因素統(tǒng)一的結(jié)果。總之，涿郡趙和天水趙本是同源，涿郡趙氏在追根溯源時也必須將視線轉(zhuǎn)向天水。部分天水趙姓宗室因某種原因而遷徙至涿郡居住，逐漸發(fā)展壯大，后來建立了趙宋王朝。

考察宋代之前各朝，天水趙氏在仕者不勝枚舉，封侯拜相，榮耀之至。漢代趙充國官拜營平侯，南北朝時北周的趙貴官拜楚國公，隋朝的宰相趙芬，唐德宗時的宰相趙憬，唐代的趙昌、趙曄及其子趙宗儒等，均是天水大族，趙氏后裔。趙姓在天水一帶影響極大，地位極高，天下趙氏尋源追根必上溯于天水。今位于天水市秦州區(qū)的趙家大院、趙家巷及“趙氏天水堂”，成為天下趙姓人士族源的標(biāo)志和追憶先祖的所在，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綜上所述，天水是天下趙氏發(fā)源之地，趙姓郡望和姓望之地，二者在地域上是一致的。趙宋的建立者雖發(fā)跡于涿郡，而實(shí)際上是屬于天水趙氏的一支，出于天水這一源頭。因“郡望”與“姓望”之故，以“天水朝”為宋朝，可以看做是學(xué)者對宋朝的“姓望稱”。

［1］趙琪偉.“天水一朝”辨疑［J］.尋根，2010，（5）：127-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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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王小風(fēng)〕

The Dying out o“fCounty Status”and the Appearing of“Nam e Statue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ng Dynasty named as“Tianshui Dynasty”

Zhao Yaowen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34，China）

The Zhao Song Dynasty is named as“Tianshui dynasty”，which is frequently seen in famous writings.On one hand，Tianshui person that are named Zhao moved to Zhuo Jun，they have the collection among families.On the other hand，the status of county is dying out from our field of vision，and be replaced by the now named status.In fact，we call song dynasty as Tian shui dynasty is a kind of“county status name”.

Song dynasty；The status of the county；The status of the Name；Tianshui dynasty

K244.05

A

1671-1351（2016）01-0091-04

2015-12-16

趙耀文（1992-），男，甘肅天水人，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