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李清照前期詞中的“花”意象

劉拉妮，馬淑蘭

（甘肅民族師范學院，甘肅 合作 747000）

李清照 （1084-1155?），易安居士，濟南章丘明水 （今屬山東）人，我國古代文學史上杰出的女作家。其父母親都知識淵博，因此李清照自小生活在士大夫氣息濃郁的家庭環(huán)境中。她自少便能作詩詞等，很早就聞名于閨閣之外，尤其在詞方面的造詣是最高的。根據(jù)有關宋詞的書籍記載，李清照的詞共有四十幾首，其中詠花詞的數(shù)量最多，大概有三十幾首寫到了花?？梢?，李清照是如此地愛花、憐花，喜歡詠花，我們從她不同詞中不同 “花”的意象中，真切地感受到她豐富細膩的內(nèi)心世界以及坎坷多變的人生歷程。

李清照的生平以靖康之變?yōu)榻缜昂笮纬甚r明的對照，她的創(chuàng)作也是以南渡為界分為前后兩期。李清照的前期詞主要寫她少女時自由歡快的生活，對美好愛情的憧憬，以及對多彩自然風光的贊美之情，同時也表現(xiàn)了她和丈夫趙明誠婚后別離的相思之情；李清照后期詞，則很少再有輕松歡快的情感表露出來，詞作更多融入了家國之恨和身世之慨，基調(diào)凄涼沉郁，抒發(fā)了她感時傷懷的情感。不同時期的不同花意象，形象完整地投射出李清照這位“一代詞宗”不同的情感體驗和生命處境，給我們展現(xiàn)了詞人如花般繽紛多彩的全部人生歷程。

1 少女情懷——花之意象

李清照少女時期詞中的花意象，主要表現(xiàn)出她少女時期那種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生活狀態(tài)，同時詞中也洋溢著少女的天真爛漫、單純開朗的性格和樂觀向上的精神。另外，這一時期的詞，更是表現(xiàn)出了作為青春少女的李清照，對浪漫愛情的向往和追求。

1.1 荷花之韻：自由率真的性情少女

荷花在古人的詩詞曲賦中多用來表明一種高潔、脫俗、正直的品質(zhì)，是圣潔的代表，就如周敦頤在 《愛蓮說》中所述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那么，李清照筆下的荷花，又蘊含著一種怎樣的意義呢？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如夢令》），此詞是李清照在出嫁前后，也就是在她十六歲左右到二十三四歲期間，身居汴京時，因為回憶故鄉(xiāng)的些許往事而作，可算是她的處女作。此詞是一首記游詞，詞中的每一個文字都洋溢著一種少女該有的激情：天真活潑、輕松愉悅、純美明朗。讀著這樣充滿歡樂的文字，我們眼前仿佛看到少女李清照像荷花般微笑著從宋朝的藕花深處乘舟而來?！俺Ｓ浵と漳?，沉醉不知歸路”，詞人時常懷想起跟同伴在溪亭游耍玩樂時愉悅的情景，等到夜幕漸漸降臨的時候，感覺似有醉意，忘卻了回家的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碑斉d致已盡時，發(fā)現(xiàn)乘舟返回已很晚了，而且偏偏忘了回家的方向，只能任小舟在蓮葉藕花間盤旋，難以向一個正確的方向前行，不料在劃槳催動小舟時，卻誤入了一灘 “藕花深處”?！盃幎桑瑺幎?，驚起一灘鷗鷺”，大家都爭著向外劃舟，漿聲、水聲和一群少女的嬉鬧歡笑聲，驚得水灘邊的一大群鷗鷺都飛起來了。此詞、此情、此景，就如一副清新淡雅卻又絢麗多彩的荷塘美景圖。而少女李清照就像鳥兒一樣自由，像陽光般燦爛。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她那天真爛漫的天性，無拘無束的舒展著、跳動著。她就像那溪亭里盛開的荷花一樣，純凈而美麗地綻放著?？梢?，此詞李清照筆下的 “荷花”意象，比起周敦頤筆下的荷花，不止是圣潔的代表，這一 “荷花”的意象，映襯著李清照如荷花般清純美麗的花樣年華和生命，而且是體驗她少女時期美好生活的反映。透過 “荷花”的意象，李清照將一份純真的快樂和愉悅的心情傳遞給我們，也讓我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情趣和快樂。

1.2 海棠之韻：綠肥紅瘦的多情少女

海棠曾出現(xiàn)在許多文人騷客的作品中，因而海棠被賦予了不同的象征意義和情感。蘇軾在 《海棠》一詩中寫到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朦朧月轉(zhuǎn)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這里詩人將海棠擬人化了，他是把海棠看做一位美麗優(yōu)雅的女子，但他也僅僅是抱著一種簡單的態(tài)度進行描摹，并沒有在此注入自身的情感。韓偓在 《懶起》中道：“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陣寒。海棠花在否？臥側(cè)卷簾看”。從韓偓的詩句中能悟出他對海棠花的憐惜與關切，但同時也能讀出詩人即使關心海棠，也只是 “側(cè)臥卷簾看”而已，表現(xiàn)出一種慵閑從容的態(tài)度和心理。

作為女性的李清照，她在寫到海棠這一意象時，與蘇軾、韓偓這兩位男性詩人有何不同呢？《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边@首詞同樣是李清照的心情筆記，歷來被人稱道。尤其是 “綠肥紅瘦”一語，宋代胡仔云：“此語甚新，”清代王士禎說：“人工天巧，可絕唱，”宋代陳郁云：“天下稱之，”正所謂異口同贊。但追究本詞的創(chuàng)作年代，則有許多不同的說法。根據(jù)陳祖美在 《李清照新傳》中的評說，可將此詞定為李清照17歲時所作，也就是其少女時期所作。少女時期的李清照除了與伙伴們無憂無慮游玩的樂趣之外，還有著一種不一樣的情思，她時而會陷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和迷茫之中。在她萌動的青春期里，變得敏感而多情。她見花會動心，逢雨會落淚，就如本詞中所述，“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北M管喝酒醉醉，一整晚睡得很沉很香，直到第二天早上酒意還沒全消，可是主人公醒后最關心的事情，卻是花園中經(jīng)受了風吹雨打的海棠花。便試問正在卷簾的丫鬟海棠命運如何，而丫鬟只是漠不關心的回答，海棠還是原來的模樣。“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只是除了多情的主人公又有誰會在意，海棠花經(jīng)過一夜雨水澆灌后，葉子變得更加肥大而茂盛，可是海棠的花朵，卻在經(jīng)過一夜 “雨疏風驟”后就可能凋零了。所以她最關心的是海棠的 “紅瘦”，因為海棠花就好比是她的青春，象征著她對青春、對時光的憧憬，她對海棠的關心正是珍惜美好時光的一種反映。這首詞雖然只有33個字，但詞人透過“海棠”這一意象所表達的情思卻非常細膩而深刻。這是李清照跟男性作家那種矯情賞玩的態(tài)度所不同的地方，她是從女性的角度和筆觸，抒寫著女性自己的心理，是一般男性作家很難觸及到的。

1.3 梅花之韻：活潑嬌羞的純情少女

梅花，在中國文人的筆下，往往是人格的象征，多用來作為抒情的載體，元代王冕的 《墨梅》詩：“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看清氣滿乾坤。”透露出詩人獨善其身，看薄功名利祿的人格氣質(zhì)和追求高潔超俗的情懷。

作為宋詞的集大成者，李清照與梅花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她愛梅、詠梅，將自己一生的喜怒哀樂都托之于梅。梅花在李清照的筆下被賦予了復雜獨特的情感，而不同時令的詠梅詞表現(xiàn)了她不同的心情和情感。那么，少女時期的李清照借以梅花表現(xiàn)了一種怎樣的情懷呢？在她的詞作中有很好的體現(xiàn)。比如 《點絳唇》:“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贝嗽~風格清新明快，僅僅41個字，不但惟妙惟肖地描摹出一個活潑天真，還帶有幾分矜持的美麗少女的形象，而且還形象逼真地流露出少女那嬌羞悸動的愛情。詞的上半部分充滿了一種輕松悠閑的氣氛：在一個春日和煦的清晨，少女蕩完秋千，覺得有點困乏，以至懶得整理衣裙頭飾，只是隨意的搓揉著纖細的手。嬌瘦的青梅上掛著顆顆露珠，顯得更加美麗，就像此刻被薄汗浸濕了衣衫的少女。 “秋千”、“露濃花瘦”等意象凸現(xiàn)出了少女無拘無束、清閑優(yōu)雅的生活氣息。詞的下片寫見客入來后的種種心理和行態(tài)的表現(xiàn)：看見有人來，少女在匆忙之中來不及提起滑落下來的襪子，插在頭上的金釵也墜到地上，但此刻也只能匆忙而跑。等跑到園門口又忍不住想回頭看看來者何人，于是假裝在嗅青梅卻偷偷留意。寥寥幾個動作卻把少女緊張、嬌羞、好奇、矜持的心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詞人用一句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引出了 “梅花”這一意象，此詞此景中的少女就像青梅一樣嬌艷而美麗。

詞人以她靈動的筆觸，透過 “梅花”意象表現(xiàn)出她的少女情懷，傳達著自己作為女性勇于向往和追求美好愛情的心緒，同時也將自己初嘗愛情時的深情而又含蓄的心理展現(xiàn)的活靈活現(xiàn)。

2 少婦情結(jié)——花之意象

李清照度過了一季又一季的花樣年華，漸漸步入了人生的新階段。她與志趣相投的趙明誠結(jié)緣，兩人有了一段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但讓人感到遺憾的是，李清照和趙明誠卻沒能夠長久的生活下去。由于后來發(fā)生的元祐黨爭，李格非即李清照之父，因遭人陷害而被朝廷定為元祐奸黨。而李清照也因此受到牽連，被迫與身為宗室的丈夫分離兩地，而后承受了很多別離之痛和相思之苦。從而這一時期她詞中的花意象更多地體現(xiàn)了思夫之情以及其孤芳自賞的內(nèi)在品質(zhì)。

2.1 桂花之韻：清高脫俗的高雅少婦

桂花，色黃香淡，體輕性柔，是一種特別能吸引人的植物。素來就有許多的美稱，自古以來贊美桂花的詩詞歌賦不計其數(shù)。比如劉禹錫的 “莫羨三春秋與李，桂花成實向秋榮”表現(xiàn)了一種對桂花的賞悅之情。而與歷代詠桂詩詞相比，李清照的詠桂詞蘊含的意義更深刻更豐富。

《鷓鴣天》:“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應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時當年不見收？”此詞為詠桂詞，大約作于李清照結(jié)婚后不久，詞人以桂花的色淡香濃，清高脫俗，隱喻出了人的內(nèi)在美之可貴。詞人筆下的桂花，雖然 “暗淡輕黃體性柔，”不能與 “淺碧輕紅色”的牡丹相比美，但它卻溫婉柔和、素凈雅致?？梢?，桂花雖不能像牡丹以 “淺碧輕紅色”的外表讓人賞心悅目，但能以誘人的幽香使人陶醉，足以引起失期之梅和晚開之菊的各種羨慕和嫉妒。李清照借桂花樸素雅致的外在美和清高脫俗的內(nèi)在美，隱含出其自身對這兩種不同美的一種追求和崇尚。另外，李清照以桂花喻己，她借 “桂花”意象，正是想要表露自己清高脫俗的精神氣節(jié)和一種孤芳自賞的情懷。

2.2 梨花之韻：離愁別緒的感傷少婦

在中國古代詩詞歌賦中，梨花多用來比喻少女的外貌，及其憂慮哀愁的心情。在白居易的 《長恨歌》中，梨花意象被賦予了多層蘊意，它不僅展現(xiàn)了唐明皇與楊貴妃結(jié)緣于梨花園中的愛情故事，同時也表現(xiàn)出楊貴妃的美貌。詩中的一句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更是表露出楊玉環(huán)落寞哀愁之心情。當然，梨花也出現(xiàn)在李清照的詞作中，此時她筆下的梨花意象失去了少女時期的歡樂與愉悅，而是增添了更多的離愁相思之情。比如《怨王孫》：“帝里春晚，重門深院。草綠階前，暮天雁斷，樓上遠信誰傳？恨綿綿。多情自是多沾惹，難拼舍。又是寒食也，秋千蒼陌人靜，皎月初斜，浸梨花。”李清照與丈夫婚后居住卞京，那個時候，趙明誠作為太學生，多是寄宿在學校的，很少回家，因而李清照初嘗到別離的滋味，作了這首思夫的 《怨王孫》。此詞巧妙的通過了 “門”、“院”、“綠草”、“月”、“梨花”等一系列意象，營造了一種情景交融的意境：又是一個晚春時節(jié)，緊緊關著的一扇重門讓庭院顯得更加幽深。少婦徘徊在草綠階前，任相思的愁緒纏繞在心頭，看著天色漸晚，而那為人傳信的大雁也已不見蹤影，從而使別離的愁緒更加濃重，但也只能默默承受。周圍的一切顯得格外寂靜，只有一輪明月的光輝映照在院中獨自綻放的梨花上。

此詞此景中的梨花意象，就仿佛是被離愁別緒所縈繞的詞人自己，默默地獨自守在重門深院之中，孤芳自賞。 “皎月初斜，浸梨花”更是將詞人的孤獨沒落之感和思夫念親之情表現(xiàn)得極為透徹，讓我們能更深入地走進詞人內(nèi)心，深切感受她的情感體驗。

2.3 菊花之韻：“人比黃花瘦”的落寞少婦

菊花，素有 “花中隱士”的美稱，歷來出現(xiàn)在很多詩人的筆下，因而菊花這一意象隨著較多的名詩佳句才有了許多獨特的蘊意。詩人陶淵明留下的千古名句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道出了一種無拘無束、悠然自得的田園隱居生活的美好畫面。同時詩人透過菊花清雅淡素、堅貞高潔的品格和氣質(zhì)，表現(xiàn)了自己遠離世俗、寄情于田園山水的隱逸情懷。詩人元稹更是以兩句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后更無花”（《菊花》）直爽明朗地道出了自己的愛菊之情，詠菊之嘆，同時也透露出自己高潔的情操。

詞人李清照詠嘆菊花的詞毫不遜色于陶淵明、元稹等眾多文人的詠菊詩賦。菊花在她的詞中，同樣寄托著她復雜的內(nèi)心情感和獨特的個性。相比于她詞作中的梅花、海棠、桂花、梨花等意象，本是高潔清雅的菊花，此時期，卻在她的筆下變得枯萎凋零，寄托著詞人的多重復雜情感。比如 《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首詞是李清照和趙明誠婚后暫別時所寫，詞中借悲秋重陽之日觀賞菊花，含蓄委婉地表現(xiàn)了詞人寂寥思夫的情懷。詞的上片通過一系列意象，凸現(xiàn)出環(huán)境的凄涼蕭條和時間的漫長乏味。同時也投射出詞人在重陽佳節(jié)，由白晝到黑夜寞落孤獨的生活氛圍。為下片中 “人比黃花瘦”作了鋪墊。詞的下片寫重陽節(jié)這天，詞人在東籬下賞菊飲酒直到黃昏后，以至菊花的芳香盈滿了詞人的衣袖。 “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給全詞起到了一種一語道破的作用。詞人以一種動態(tài)描寫，借著西風卷簾，襯托出簾中之人與簾外菊花的消瘦，達到了一種人和花融為一體的妙境?！叭吮赛S花瘦”更是以“菊花”的意象，表現(xiàn)出詞人閨中孤寂凄涼的生活體驗和對丈夫的深切相思之情。

李清照，這位在宋朝詞壇上閃耀著光輝的女性詞人，以她詞中獨一無二、別具一格的 “花”意象，展現(xiàn)出自己全部的情感體驗和生命歷程。而李清照的前期詞，更是通過一系列 “花”意象，表現(xiàn)出了她從一個性情、純情、多情的少女，到一個高雅、感傷、落寞的少婦的諸多情懷。她從女性的獨特角度出發(fā)，以 “花”喻己，借 “花”抒情，從而使其詞作變得與眾不同，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