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頭
今天父親下葬。電話在周一上午9點打來,當時我在上班的路上。鈴聲響起的時候,我知道該來的終于來了。
我回到昆明,進了家,父親已經(jīng)變成了一張黑白照片。他嚴肅地看著我,像是在問:為什么又被老師留堂了?在過去十年間,他是客廳里坐在輪椅上的一道背影,無聲隱沒在電視節(jié)目斑斕的光影之中。現(xiàn)在,他成為某種以蠟燭、青香、鮮花為食的存在,終于轉(zhuǎn)過臉來和我對視。
父親生于1937年,屬牛,白族。家在怒江地區(qū)松柏鄉(xiāng),是家族里第一個大學生。
他的第一站非常遙遠。因為是修物理系核物理專業(yè),他才畢業(yè)就被征召入伍,前往新疆戈壁中的核物理研究所。
父親說,有一次見到一根電線桿,上面還留有工人的油泥手印。那是進入戈壁之后唯一一次見到有人類活動過的跡象,于是他抱著電線桿失聲痛哭。
父親在三十九歲那年有了我,我是頭生子。
我出生不久,父親就把我?guī)チ烁瓯?,說是不放心母親帶。從此,他和我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在武漢,在北京,在西安,月臺上多了一個抱著孩子的軍官……
我看見父親哭過兩次。第一次是我叔父去世,他哭著說自己對弟弟不夠好,小時候在騙弟弟去曬豆子的席子上,眼睜睜看著叔父跌跤。原因也很簡單,他覺得奶奶愛叔父遠甚于愛他。第二次是因為我,在初中的時候,滿身出現(xiàn)紫癜,他以為我受了核輻射,得了白血病。我被送去陸軍總醫(yī)院血檢,他站在走廊一角向隅而泣,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全都看到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給予了我對北方最早的記憶。
父親不會知道這一切,我們已經(jīng)有十年不曾說過話。
我有許多不喜歡父親的理由。我不喜歡他性格中的柔軟和悲觀,我不喜歡他陷入人生低谷便不再起身,我不喜歡他沉溺于酒精和電視節(jié)目,對一切命運的安排逆來順受,我不喜歡他所有的放棄。我們爭吵,我們敵視,我們分開了許久不見,我們再次相逢時無話可說。父親默許了我的一切胡鬧,他強烈地批評了我的每一樣人生選擇,卻在我工作十一年后辭職離開國企做個北漂時不發(fā)一言。他沉默如磐石,我變動如流水。
父親從火化爐里出來時,只剩下雪白的灰。所有親友都被我安排下山吃飯,當時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曾經(jīng)我想過這一幕,于是渾身戰(zhàn)栗,口干舌燥。我看見流云如奔馬一樣從頭頂掠過,天空陰了又晴,覺得是他在輕輕敲打我的頭。那一刻,我心底澄明,無有任何恐怖。
也許,我的批評是對的,父親這一生隨波逐流。可是,我并不曾如他那樣在叢林里做一名獵手,帶著獵犬交錯出擊,追擊五十公里直至野豬倒地斃命。所以,我也無法理解一名十九歲的山民突然被運送到戈壁時內(nèi)心的震撼,對命運的敬畏,以及把返回家鄉(xiāng)作為執(zhí)念的想法。在我們最親近的時候,他帶我踏遍基地周圍的山嶺,教我認識每一種植物和每一種求生的方法。那是記憶里他最快樂的時光,看著我一個人攀上絕壁,是他最驕傲的時刻。“那是我兒子”,我聽見他在山腳下大聲對同事說。
在整整七天里,我沒有落過一滴眼淚。我朋友告訴我說,她也曾有過相同的經(jīng)歷——對自己父親過世沒有任何情緒的流露,如同操作一個具體的項目,入土為安,一切得體而妥當。直到很久之后,她在北京城里開著車,突然有那么一個時刻,在某個街角,悲傷毫無征兆悄然襲來,一下子把她打得粉碎。她一腳剎車,一個人在車里失聲痛哭。
爸爸,我在等著那個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