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滿 濤
界分間接故意與過于自信過失的合理方案
文◎滿濤*
雖然我國現(xiàn)行刑法對間接故意與過于自信過失兩種罪過形式做出了明文規(guī)定,但仍無法解決司法實踐中區(qū)分二者的疑難與困境。刑法學理論在該問題上的努力,多是從罪過內容的某一要素出發(fā)或純粹依賴心理層面分析來建樹相應的界限理論,均無法引領司法走出前述疑案困境。在內容上,注重認識因素與意志因素并舉;在判斷方法上,遵循從客觀到主觀的研判路徑,建構從認識因素到意志因素、從客觀事實到主觀心理的雙重并合判斷體系,才是界分間接故意與過于自信過失的合理方案。
間接故意過于自信過失認識因素意志因素并合
我國《刑法》第14條第1款和第15條第1款分別規(guī)定了間接故意和過于自信過失兩種主觀心態(tài)。單從法條文本分析,我們可以輕易地厘清二者的區(qū)別:間接故意是“明知+放任”,過于自信過失則是“已經(jīng)預見+輕信可避免”,而這樣的區(qū)分也確實能應對實踐中的部分典型案例。問題在于,上述界分公式在類似于本案的非典型(疑難)案件中多是無能為力,表現(xiàn)出兩種罪過形式都滿足、難以具體歸屬何種罪過的模糊情形。因此,應從主觀罪過的基本構造——認識因素與意志因素——上對間接故意與過于自信過失進行重新梳理,形成兩重界分內容的并合判斷,從而確立在所有案件中普遍可用的合理界分方案。
認識因素的界分,應當從認識內容與認識程度兩個層面展開。就認識內容而言,“知”是指行為人對客觀構成要件內容的認識,主要包括行為、結果以及其他客觀事實。“知”在認識程度上的界分,則主要表現(xiàn)對行為性質、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以及其他客觀事實的認識深淺上的差異。
依據(jù)《刑法》第14條第1款的條文表述,間接故意的認識因素可以歸納為“明知會發(fā)生”。在認識內容上,“明知”的對象應當包括行為與結果的性質、危害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以及其他影響該種可能性判斷的客觀事實,如時間、地點和犯罪對象的特殊性等。在認識程度上,間接故意與直接故意并無區(qū)別,同樣強調的是“明知”,即明確程度意義上的知曉。當然,該種明確程度的認定,是建立在行為導致危害結果發(fā)生的較大蓋然性的基礎之上,即行為具有較高的致害程度,行為人之行為促成危害結果具有很大的蓋然性。一般地,這種較大的蓋然性也應當是間接故意中行為人明確認識到的內容。對于“會發(fā)生”的理解,應當包含“必然會”與“可能會”兩種情形,即行為人明知自己的行為必然會或可能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果,這種區(qū)分應當同樣適用于后半段“放任”條件下的間接故意范疇。對此,有學者認為間接故意中的“會”只能解釋為“可能會”的情形,因為,如果是必然會的情形,則不存在行為人采取放任態(tài)度的空間,這種情形應當徑直歸屬直接故意了。[1]應當明確的是,犯罪是行為人基于自己的認識和意志實施的危害社會的行為,“明知會發(fā)生”是行為人從自身角度出發(fā)認為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某種結果,是行為人對自己行為的一種主觀認識,其與結果能夠發(fā)生的客觀現(xiàn)實應是兩個不同的話語。亦即,必然性的認識或觀念并不是必然性本身,前者是一種主觀認識,后者則屬于客觀范疇。從該種意義上講,上述否定意見混淆了主觀認識與客觀現(xiàn)實之間的差異,造成了對間接故意“知”的范圍的不當限縮,存在明顯的缺陷。
與間接故意相同的是,《刑法》第15條第1款中“已經(jīng)預見”表明過于自信過失也是一種有認識的罪過形式。但是,該種“預見”認識與間接故意的“明知”存在明顯區(qū)別。首先,在認識程度上,該種“預見”認識應當僅限于可能性認識,即行為人預見到自己的行為可能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果,不可能出現(xiàn)預見必然發(fā)生的情形。因為,預見到必然發(fā)生與其后的輕信能夠避免,是兩種相互矛盾的心理反應,不可能同時存在于一種主觀心理之中。進一步,在該種預見認識的判斷中,行為人對行為性質、危害結果等客觀事實的認識較為模糊、不確定或者至少存在瑕疵,其認識程度不如間接故意明確。單就客觀事實而言,在過于自信過失情形下,行為的危險程度較低,行為引致危害結果發(fā)生的蓋然性也就明顯低于間接故意的情形。這種較低的蓋然性,應當是過于自信過失與間接故意在認識因素上最為顯著的區(qū)別。其次,在認識內容上,過于自信過失的認識內容也沒有間接故意全面。過于自信過失中的行為人認識,要么過高估計某些客觀條件(如道路平坦、濕度良好、風向穩(wěn)定等),要么遺漏了對某些客觀條件的認識,再加上對阻礙結果發(fā)生條件(如技術嫻熟、有過類似經(jīng)歷、體力充沛等)的過于自信的認識,才會過高估計自己避免結果發(fā)生的能力,最終致使結果發(fā)生。
雖然間接故意與過于自信過失都屬于有認識的罪過形式,但是二者在具體的認識內容與認識程度上存在明顯的區(qū)隔。正是上述區(qū)隔,形成了劃分兩種罪過形式的有效界限。具體到本案,被告人張某對狹窄的胡同、手推車上參差不齊的柴火、被害人大腹便便的孕婦形態(tài)等客觀事實是有明確認識的。同時,被告人推車快速從被害人身旁通過,對于車上柴火刮蹭(或是戳傷)到被害人的可能性也應是有明確認識的。更為重要的是,該種客觀情形下,被告人快速推車而致發(fā)生車上柴火刮蹭(或是戳傷)被害人這一危害結果的蓋然性應當是極大的。因此,現(xiàn)就認識因素層面而言,被告人更加傾向于間接故意的罪過形式。
認識因素的界分,只是區(qū)別間接故意與過于自信過失的第一步,也只是總體方案的一項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此后,還需要進一步在意志因素的內容上剖析兩種罪過形式的各異之處。從規(guī)范意義上講,故意與過失兩種罪過并非對立的關系,而應是表明責任非難程度高低的位階關系。具體到意志因素層面,直接故意是希望,間接故意是放任,過失則為不希望。因此,在意志因素層面區(qū)分間接故意與過于自信過失,關鍵就在于如何對間接故意中的 “放任”與過于自信過失中的“不希望”進行合理判斷。
如何理解“放任”,我國刑法學界形成了諸如“縱容發(fā)生說”、“不在乎說”等多種學說觀點。綜合來看,上述理論觀點多是大同小異,核心內容均表現(xiàn)為“結果發(fā)生不違背行為人本意,不發(fā)生也不懊悔”的心理態(tài)度。[2]不同學說形成的共同認識,應當是對“放任”意志核心內容的準確理解。至于如何在實踐中具體把握與認定“放任”意志,還需要從“放任”意志的特征上進行具體厘定。首先,放任并非漠不關心,而是在滿足既定目的條件下對危害結果的可接受心理。在間接故意下,行為人實施既定的行為,并非指向間接故意之危害結果,而是已有先于行為的預定目的。只是在行為進行過程中,縱容此行為導致了預定目的以外的危害結果的發(fā)生。從這個意義上講,“放任”就不是簡單地對危害結果的聽之任之或漠不關心,也不是毫無目的的一味縱容,其實質上應當是為了追求既定目的而有意地允許危害結果的發(fā)生。在這一過程中,行為人的重點在于積極追求既定目的的實現(xiàn),如果對該種危害結果采取防止措施則勢必會阻礙目的之達成,因此行為人放任危害結果的發(fā)生,旨在促使行為直接達至既定目的。即便出現(xiàn)了危害結果,這也是行為人可接受的范圍。[3]因此,“放任”的心理具有一定意義上的伴隨性,即是一種伴隨實現(xiàn)預定目的而存在的一種非積極性態(tài)度。同時,危害結果的出現(xiàn)并不違背行為人的意志。行為人在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該種危害結果的情形下,仍然決意實施該種行為,雖然更多的是追求之前的既定目的,但也并不能否定該種危害結果違背了行為人的意志。換言之,在間接故意下,行為人對危害結果的發(fā)生,既不是積極追求的希望心理,也絕非堅定拒絕的否定態(tài)度。其更多的是,危害結果出現(xiàn)了,不背離行為人意志;沒有出現(xiàn),也不會致使行為人痛苦懊悔。德國著名的“皮帶案”較為明確地展現(xiàn)了對“放任”的正確理解,即“放任”并非結果合乎行為人的心愿才是故意,即使結果并非行為人所愿,但為了達到既定目的,必要時仍接受或是認可不希望發(fā)生之結果,就應當認定為“放任”。[4]
如前所述,與間接故意中的“放任”完全不同的是,過于自信過失對危害結果的發(fā)生明顯地表現(xiàn)為 “不希望”的意志。具體而言,就是行為人對該種危害結果的出現(xiàn)持否定、反對的態(tài)度。判斷行為人是否反對危害結果的發(fā)生,需要從行為時的客觀事實出發(fā),考察是否存在防止相應危害結果發(fā)生的具體條件。如果行為人基于一系列有助于避免危害結果發(fā)生的主客觀條件而認為危害結果不會發(fā)生,就宜認定行為人主觀上是過失。在過于自信過失中,行為人正是過于自信地估計了自己的條件與其他客觀事實因素,才會導致危害結果未能如愿避免,所以仍只能認定為過失。在此過程中,行為人對該種危害結果的發(fā)生始終是持否定、反對態(tài)度的,危害結果的出現(xiàn)超出了行為所憑借的主客觀條件能力范疇,更超出了行為人的意志內容。與此同時,“不希望”的心理還應表現(xiàn)在行為人對待被害客體的態(tài)度之上。在過于自信過失中,行為人對被害客體呈現(xiàn)的是保全的態(tài)度,之所以最后仍導致危害結果的發(fā)生,只是因為行為人輕信可以避免而已,并不能說明行為人對被害客體的直接惡害。當然,該種判斷同樣需要借助于相應的客觀事實,如行為人事先為保全被害客體所實施的各種努力 (確認危害發(fā)生概率、提高自身避險能力、降低致害因素等)以及事后的積極救助措施。還有,即便行為人已經(jīng)預見到結果可能發(fā)生,但對其發(fā)生確實表達過明顯的疑問或是懷著結果不可能發(fā)生的想法而實施行為的,應當排除“放任”的存在進而阻卻間接故意的成立,只宜認定為過于自信過失。
如何界分間接故意與過于自信過失,有“容認說”、“蓋然性說”、“認真對待說”等多種理論觀點。上述學說,均在某一個側面論證了兩種罪過形式的區(qū)別所在,但不能合理地解決所有類型性案件中的同案同判問題。因此,在內容上,注重認識因素與意志因素并舉;在判斷方法上,遵循從客觀到主觀的研判路徑,建構從認識因素到意志因素、從客觀事實到主觀心理的雙重并合判斷體系,應當是界分間接故意與過于自信過失,準確解釋“明知+放任”、“預見可能+輕信可以避免”兩種類型化公示的合理方案。具體而言,界分認定應當始于認識因素的判斷,包括認識內容與認識程度。間接故意在認識上是“明知”,即對行為與結果的性質、危害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以及其他影響該種可能性判斷的客觀事實等存在明確程度意義上的知曉,而該種明確程度的認定依賴于行為致害的較大蓋然性。與之相對的是,過于自信過失的“預見可能”,同樣從相應的客觀事實上判斷,僅僅表現(xiàn)為較小的蓋然性,至少是小于間接故意認識中的蓋然性。此后,在依據(jù)認識因素中的客觀事實,將判斷內容上升為意志因素的判斷。間接故意是放任危害結果的發(fā)生,結果出現(xiàn)可接受、不出現(xiàn)也不懊悔;而過于自信過失則是明顯的反對、否定危害結果的發(fā)生,客觀上出現(xiàn)的結果對于行為人而言只能是輕信可以避免或是意料之外而已。
利用上述界分方案,我們可以較為清晰地論證出本案被告人的主觀罪過應當認定為間接故意。首先,在認識因素上,被告人張某對狹窄的胡同、手推車上參差不齊的柴火、被告人大腹便便的孕婦形態(tài)等客觀事實是有明確認識的。同時,被告人推車快速從被害人身旁通過,對于車上柴火可能刮蹭(或是戳傷)到被害人的可能性也應是有明確認識的。上述明確程度意義上的認識,是一般情形下可得出的常識性結論,并未出現(xiàn)特定異常因素(如被告人視力障礙、當時視界環(huán)境昏暗不清、被害人懷孕形態(tài)不明顯等等)干擾或阻礙該種一般性明確認識。也正是基于前述的明確認識,被告人快速推車而致車上柴火刮蹭(或是戳傷)被害人這一危害結果的蓋然性應當是極大的。因此,可以肯定的是,被告人在認識因素層面上,應當是“明知”而非較低認識性的“預見可能”。其次,在意志因素上,被告人在明知致害可能具有較大蓋然性的前提下,依然實施相應的具有危害可能性的行為,其在對危害結果出現(xiàn)與否的態(tài)度上,也就宜認為是放任而非輕信可避免。被告人推車快速通過時,并未采取偏離被害人一側等阻礙或降低結果發(fā)生可能性的措施;推車經(jīng)過被害人并導致危害結果發(fā)生后,被告人漠然對之,并未積極采取可能的救助措施。可見,被告人在意志上,更傾向于放任的態(tài)度,即危害結果的發(fā)生在其可接受的范圍之內,至少不存在明顯反對、否定等不希望危害結果發(fā)生的態(tài)度。綜上,結合認識因素與意志因素的并合判斷,筆者認為本案中被告人的罪過形式宜認定為間接故意。
注釋:
[1]高銘暄、馬克昌主編:《刑法學》,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13頁。
[2]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244頁。
[3]劉艷紅:《論間接故意的認定》,載《武漢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6期。
[4]周光權:《刑法總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57頁。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刑法學博士研究生[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