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摹仿筆跡”“模仿筆跡”的若干考證

歐陽國亮　白曉峰

（中國刑事警察學院　遼寧　沈陽　110035）

關于“摹仿筆跡”“模仿筆跡”的若干考證

歐陽國亮白曉峰

（中國刑事警察學院遼寧沈陽110035）

針對文件檢驗界長期存在爭議的“摹仿筆跡”“模仿筆跡”這兩個表述，從文字學、詞匯學、文獻學、筆跡學角度，運用漢朝以來的文獻資料對“摹仿”一詞的語義源流進行了梳理和考證，然后結合筆跡檢驗實際情況認為應當表述為“摹仿筆跡”而非“模仿筆跡”。

文件檢驗筆跡摹仿考證

1　引言

長期以來，文件檢驗界對仿寫他人字跡形成的筆跡表述為“摹仿筆跡”還是“模仿筆跡”存在分歧，有些人習慣表述為“模仿筆跡”，而有些人則習慣表述為“摹仿筆跡”。例如西南政法大學鄒明理教授主編的《筆跡學》等著作使用的是“模仿筆跡”這一表述，而中國刑事警察學院賈玉文教授主編的《文件檢驗學導論》《筆跡檢驗》等著作則使用了“摹仿筆跡”的表述。使用“摹仿筆跡”這一表述的還有中國人民公安大學黃建同主編的《文件檢驗》以及中國刑事警察學院韓丹巖教授主編的《文件檢驗學》。在中國知網(wǎng)利用篇名檢索方式，分別對“摹仿筆跡”“模仿筆跡”這兩個詞語在標題中的出現(xiàn)情況進行了檢索，發(fā)現(xiàn)標題中使用前者的共65篇，使用后者的共15篇。由此可見，無論是在教材中還是論文中，這個術語的表述存在著分歧。由于這種分歧客觀存在，導致刑事司法界出具鑒定書時在使用這個術語上也不統(tǒng)一，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鑒定書的規(guī)范性。

國內(nèi)文件檢驗專家曾在多個場合就“摹仿筆跡”還是“模仿筆跡”做過辯論，他們主要從筆跡形成的角度進行的，但這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存在的分歧。實際上，這兩個術語所指的對象其實是同一個，這從語言規(guī)范的角度來說是沒必要的。因此，理應從語言歷史源流的角度予以澄清和考證?！澳７隆边€是“摹仿”從根本上來說是一個語言學問題，確切來說是一個語義學和詞匯學問題，只有從文字學、文獻學、詞匯學、筆跡學等多個角度進行辨析，并運用歷史語言學的基本方法對其進行考證，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之所在。

2　六個基本論據(jù)及其解析

2.1歷代字典對“摹”的解釋

東漢許慎編撰的《說文解字》是我國首部字典，作者對每個字的字義、形體及其意思來源做了詳細的論述和考證［1］。其中對“摹”的解釋是：“規(guī)也，從手，莫聲。”“規(guī)也”就是根據(jù)規(guī)本范本進行書寫，“從手，莫聲”意思是說這個字是個形聲字，手字旁，從“莫”字中得的讀音。

北宋《集韻》對“摹”的意思進一步解釋為：“有所規(guī)而仿也?！保?］意思就說“摹”就是根據(jù)已有的范本或規(guī)本來進行仿寫。這也是為什么造字者在創(chuàng)造這個“摹”的時候下邊要用“手”來作為這個字的意符（甲骨文、小篆中下面都是個“手”）。

北宋《廣韻》對“摹”的解釋“以手摹也”［3］，意思十分明確，用手進行仿寫。

由此可見，“摹”至少從漢代開始就有“用手仿照別人的字書寫”的含義了。其他查詢結果都將“摹”解釋為用手進行仿寫的意思，不一一舉例，僅列出字書和頁碼供參閱：

《古文字詁林》：09冊，第33部，手部，197。［4］

《故訓匯纂》：918卷0996.6。［5］

《說文解字》：編號7983，第12卷上，手部第197。

《康熙字典》：頁452第06。［6］

《漢語字典》：卷3頁1927第04。

《辭海》：卷5頁9040第2。［7］

2.2古代文學家對“摹”的詞義的理解與應用

論據(jù)一中指出“摹”的意思有根據(jù)范本進行仿寫的意思，這個詞義在歷代文獻中都出現(xiàn)過，文學家們就用過這個詞，應當來說是頗具說服力的。例如下面這些例子：

（1）余之手摹也?！n愈《畫記》

（2）上見其發(fā)禿，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韓愈《毛穎傳》

（3）六朝人尚字學，摹臨特盛。——張鼎《瑯琊代醉編》

（4）若是，三代不摹，圣人未可師也?！稌稀逗鬂h書》

（5）正定六經(jīng)文字，邕自書冊于，使工鐫刻，立于太學門外，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余兩?！稌稀逗鬂h書》

“摹”的意思在歷代都沒有什么變化，都有用手進行仿寫的意思。尤其是在仿寫他人字跡或畫作時，特別強調(diào)用“摹”，如韓愈就說得很明白：“余之手摹也”，意思就說他的那幅字畫是自己用手摹仿出來的。

2.3“摹仿”一詞在古代漢語中存在并表示“仿寫”之義

“摹仿”這個詞在古代是否存在呢？答案是肯定的?！澳》隆边@個詞不但在古代存在，而且意思還是“根據(jù)已有的文字或書畫樣本仿寫”的意思。根據(jù)CCL語料庫（北京大學漢語語料數(shù)據(jù)庫） 檢索出現(xiàn)在古代漢語中的例子，根據(jù)出現(xiàn)朝代的遠近予以排列如下：

（1）摹仿其字，而害黔首?！獫h代《漢書》

（2）學書當自成一家之體，其摹仿他人，謂之奴書?！螝W陽修《學書自成一家說》

（3）劉貢父文字工於摹仿?！未吨熳诱Z類》

（4）時傳文穆瀚為尚書，以為后世摹仿秦璽所刻?！鞔度f歷野獲編》

（5）舅爺寫字乃魏碑，眾人皆摹仿?！宕抖昴慷弥脂F(xiàn)狀》

（6） 洞中筆硯移動，滿壁皆摹仿此十四字?！宕堕單⒉萏霉P記》

（7）平時嘗慕先達司馬相如，每有著述，輒為摹仿?！駠逗鬂h演義》

上面引用的這些例句很明確地表明“摹仿”這個詞在漢語史上很早就存在，而且對他人字跡或書畫的仿寫古人都用“摹仿”一詞［8］。例如倒數(shù)第二個例子“滿壁皆摹仿此十四字”是出自清朝文學家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其中“摹仿”一詞與后面的“十四字”形成呼應關系。

2.4漢語中有眾多由“摹”引出的詞語

因為“摹”是多指字畫之仿寫，故在中國語言上留下了大量含有“摹”的詞語。例如“摹臨”“摹習”“摹寫”“摹刻”“摹印”“摹帖”“摹揣”“摹本”“摹效”“摹擬”“摹捉”“摹拓”“摹書”“摹畫”“摹字”“摹打”。這些含有“摹”的字都與用手仿寫有關。由此可見，“摹仿”一詞的存在是這些詞語的根基。上述詞語中的“摹”是不能用“?！碧娲?，因為這是語言傳統(tǒng)、語義傳承，也是社會的約定俗成。

中國刑事警察學院2010年出版的《文件檢驗》，其中有一節(jié)內(nèi)容，出版發(fā)行方將其中本為“摹仿筆跡”的標題更改為“模仿筆跡”，但給這類筆跡進行分類時，又使用了“套摹”“憶摹”“描摹”等詞語，導致“?！薄澳　鼻昂笫褂貌灰唬@然違反了語言學上的基本原則。

2.5《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模仿”與“摹仿”有所界定

嚴格來說“模仿”和“摹仿”有相似之處，不僅僅在于它們的讀音相同，而且還在于它們的意思也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都有“仿效”之義。不過《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模仿”和“摹仿”在釋義上也是有界定的［9］：“模仿”是強調(diào)動作的仿效，照著已有的動作去做；“摹仿”是對照字、畫、藝術品進行仿寫。由此可見，“摹仿”的范圍比“模仿”要小得多，僅僅局限在字畫藝術方面。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2001年國家語委發(fā)布了《第一批異形詞整理表》（該表發(fā)布后在社會上引發(fā)過很大爭議，導致最終未能取得預期效果），對338組異形詞進行了整理。在有關說明中，特別提到“模仿”“摹仿”是近義詞，而不是同義詞。這表明國家并未認為這兩個詞的意思是完全相同的，而僅僅是意思相近。

既然2001年的《第一批異形詞整理表》已經(jīng)明確規(guī)定廢除“摹仿”保留“模仿”，為什么筆跡學上還要用“摹仿”呢？

第一，2001年國家頒布的《第一批異形詞整理表》不是強制性文件，不是法律法規(guī)。它明確規(guī)定“對每組異形詞只推薦使用第一個，但并不廢除第二個”，同時還明確“有關行業(yè)和領域可以綜合權衡予以采納，在詞語選用上立足現(xiàn)實，尊重歷史?！边@里特別提到了“尊重歷史”。而前文已經(jīng)提到，歷史上“摹仿”這個術語是存在的，而且專指仿照他人的字跡、畫作等。因此，筆跡學上使用“摹仿”這個詞語有歷史依據(jù)。

第二，“摹仿”這個詞有生命力，某些行業(yè)需要保留特定的詞匯以滿足行業(yè)表達的需要，“摹仿”一詞就是如此。至今，在書畫領域還有筆跡鑒定領域，“摹仿”這個詞依舊使用。這也體現(xiàn)了語言的行業(yè)性和專業(yè)性［10］。

第三，從詞根理論和語義理論看，廢除“摹仿”會動搖許多詞語的根基。因為許多詞語的含義都是從“摹仿”一次中派生、衍生而來的，或者說與“摹仿”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例如“摹本”“摹臨”“摹擬”“揣摹”“摹楷”“摹繪”“摹調(diào)”“摹放”“鉤摹”“猜摹”“傳摹”“摹竊”“摹習”“彷摹”“摹略”“摹刻”“依摹”“摹捉”“摹帖”“摹神”“摹泐”等等。

2.6“模”“模仿”的語義源流

《說文解字》卷六木部對“?！苯忉尀椋骸胺ㄒ?。從木莫聲 ，讀若嫫母之嫫。莫胡切?！薄胺ā本褪恰胺ㄊ?、標準”之義，所以后來才有了“模范”“模型”這些詞語，歷代文獻多將“?！弊鳛橐粋€名詞在使用。

“模仿”這個詞相比起“摹仿”在古代出現(xiàn)得比較晚。早期的時候，“模仿”多指對某個篇章進行全局性的仿寫，例如模仿文章中的口氣、話語、結構、段落等，這時候叫做“模仿”。下面這些句子就有這個意思：

古人作詩作文，多是模仿前人之作?！未吨熳诱Z類》

揚子云之法言模仿論語?！未吨熳诱Z類》

如相如封禪書，模仿極多。——清代《閱微堂筆記》

由此可見，在古代“摹仿”較之“模仿”出現(xiàn)得相對較早，而且在意思及使用方面古人也有意識地對它們做了適當?shù)膮^(qū)分。

3　結論

以上六個論據(jù)說明，“摹”是用手仿寫的意思，“摹仿”一詞出現(xiàn)時間很早，其意思是按照他人樣本進行仿寫，這個意思在歷代書籍中都被沿用。此外，“摹仿”的語義范圍沒有“模仿”那么廣泛，現(xiàn)代漢語中對它們的意思也有一定的區(qū)分，對它們的功能也有一定程度的分配。就筆跡鑒定來說，仿寫他人的筆跡，從過程上來說是將他人的筆跡當作“規(guī)本”進行仿寫，這必須用“摹仿”而非“模仿”，這也是尊重歷史和行業(yè)的需要。因此，在術語的表述上，應當是“摹仿筆跡”，而不是“模仿筆跡”。

［1］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3：512-513.

［2］丁度.集韻［M］.北京：中華書局，2005：478.

［3］陳彭年.宋本廣韻［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8：320-322.

［4］李圃.古文字詁林［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203.

［5］宗福邦.故訓匯纂［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023-1026.

［6］張玉書.康熙字典［M］.北京：中華書局，2010：1065.

［7］陸費逵.辭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966.

［8］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88：563.

［9］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422.

［10］歐陽國亮.剪貼字匿名信的言語特征及檢驗［J］.中國刑警學院學報，2015（3）：65-67.

（責任編輯：郭帥）

DF794.2

A

2095-7939（2016）03-0031-03

10.3969/j.issn.2095-7939.2016.03.006

2016-07-04

歐陽國亮（1986-），男，湖南桂陽人，中國刑事警察學院文件檢驗技術系講師，主要從事言語識別與鑒定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