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摸觀音寺

文丨 陳章泉

撫摸觀音寺

文丨 陳章泉

積年累月的風霜在整整齊齊的瓦片上留下了時光的新痕舊跡，強烈的光照下，層層疊加的小青瓦泛著舊時代的色彩。它們坦陳在這條街道最搶眼的高處，已經(jīng)作為一種標志定格在那里。

我們似乎無需給它更多的注視——

當我敲打出這個長句的時候，——貴州省遵義縣芝麻鎮(zhèn)觀音寺老街，——這截臨溪掛巖的古老街道，以及它飽經(jīng)滄桑的木結(jié)構(gòu)吊腳樓，已經(jīng)在我的回想里靜靜橫陳了三百余年。

這是一個怎樣的概念？

觀音寺河在眼底躡手躡腳地走，自南向北沿谷底不聲不響輕悄悄地慢溯，清澈文靜，沒有俗世的浮躁，不余半點雜質(zhì)。

河是自然要賞的，大自然確乎格外地垂青這片疆土，地處邊陲，少污染，大自然說在這兒留一道水吧，于是秀口一開，水自南來，碧碧亮亮的一段綾羅便在這里舞動了古今數(shù)不盡的光陰。

陪同我們的老人周姓，年逾六十，硬朗、健談、熱心，鎮(zhèn)上退休干部。說了解老街，還是從北進場先攀一段古鹽道為好。

老人于是前面引路，有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蓋過了房前屋后流動的橘香——我真的不敢再把思緒蕩開去，要不又是一段野老村姑絮話秋橘的文字——老人說酒為土酒，當?shù)厣桨柔勚?，已顯山露水在外有了些芬芳，產(chǎn)量不多，貨真價實。

聊著聊著不經(jīng)意間便一腳踩上了古鹽道。

想不到深秋的陽光還是如此的烈，把蒼勁到老舊的一段古鹽道活脫脫暴露在透明里。其實，古鹽道以這樣的面目出現(xiàn)，我一下子確乎還沒回過神來，我想，年深月久的一條鹽道，是應該有些掩映的。

中國美學除了對稱，恐怕掩映與留白都是不可忽缺的重要技法。那么，我又怎能挪動這輕捷的腳步？

那時懸在山谷頂上的太陽熱辣辣地飛旋，河風輕揚，仍然沒有淡化我內(nèi)心莫名的躁動。

石頭橫七豎八，光滑而沉實，一塊挨緊一塊心照不宣仿佛在死死守住一個不為人知的古老秘訣。

相互提醒著往上走，道窄，高低起伏，曲里拐彎，仿佛誰從仰望中的街面上信手丟出的一段繩索。

現(xiàn)在，這段落滿塵埃的繩子依然垂掛在歷經(jīng)三百年風雨飄搖的觀音寺，繩子的兩頭仿佛打了死結(jié)，一頭拴緊晃晃蕩蕩的街，一頭扎進吊腳樓的底。

太陽當空依然是三百年前的太陽，朗朗地晃著，與厚實的古鹽道保持著萬古不變的默契，對望著交流著。

我們的腳步越發(fā)地輕且慢，生怕踩醒了什么。

周姓老人指點著草木、石縫，隨口便抖出了一串歷史：“聽父輩介紹的情況，那個時候的鹽巴是從茅臺，從這個地方的小山路過來，小山路都是爬坡，爬坡然后又下坡，然后平起到了觀音寺歇腳，觀音寺歇腳以后，第二天煮點早飯吃了以后，又慢慢地運往芝麻，然后運到毛石、松林，然后到鴨溪這些方向，鹽巴就疏散到那些地方，所以這里成立一個客棧，在我們觀音寺來講，我們從小就在這里住，包括這一帶，住戶都預備得有3間至5間的客房，隨時隨地供外邊進來的人，主要是運鹽巴的人歇腳。”

我原文照錄了老人的話，我想，這應該就是古鹽道的一行掩映。

我同時也對這樣一段記載感了興趣：解放前，遵義縣西北部由于地處偏遠，交通落后，人們生活用鹽只能通過人工運輸，在幾代人的來往中，逐漸形成了一條從仁懷茅臺到遵義大橋的古鹽道。

滄海桑田，地覆天翻，我們不再有機會去經(jīng)歷那種人工運鹽的生活，這是一定的。那些背簍、拐棍、淌汗的脊梁，也只能在銀幕或者紙張里見到。那些喘息、招呼、甚至掉渣的小曲，我想，早就收藏在了過往的風聲里，眼底的流水中。

舉足踏進街道的那一霎，陽光仿佛也忽閃了一下。

街上靜得出奇，這對應著我們的心境。長不過百米的老街彎鐮狀依山而建。從高處打量，即便是在黔北，我們也再難見到這樣的小青瓦，魚鱗一般鋪排在不高的房頂。積年累月的風霜在整整齊齊的瓦片上留下了時光的新痕舊跡，強烈的光照下，層層疊加的小青瓦泛著舊時代的色彩。它們坦陳在這條街道最搶眼的高處，已經(jīng)作為一種標志定格在那里。打芝麻鎮(zhèn)上來此的客人，總會在接近吊腳樓的一段距離時往往就會聽到鎮(zhèn)里的干部或者知情的當?shù)厝俗院赖嘏e手一指，說，那就是你聽說過的觀音寺吊腳樓。其實，那個時候我們遠望到的不過就是這些黑黢黢的瓦片。但這已經(jīng)夠了，觀音寺，許多許多年來就是這樣滄桑地跳進我們的眼簾，拂動我們的心旌，扯碎我們完整的思緒。

房屋的結(jié)構(gòu)無不體現(xiàn)著黔北民居制作工匠們的高超技藝，穿梁斗拱無不絲絲入扣。臨街還有部分保存完好的柜臺型臉面，舊時商業(yè)的狀況可想而知。

“1992年以前的話，這個地方是很熱鬧的，周邊鄉(xiāng)民來賣谷子，草鞋，從竹園、楠木下來的都是賣葉子煙和包谷，我們市場非常熱鬧。1992年，我們觀音寺的公路修通以后，上通芝麻，下接仁懷，觀音寺市場就逐漸地冷淡了。當時的熱鬧景象，即便是在栽秧插田的時節(jié)，街面上也少不了兩三百人。過了農(nóng)忙，一天就有五六百人來趕場，出售一些小商品，包谷子、茶葉、草鞋、谷子都在這個地方來銷售，街上常住的居民有十幾戶，還有搬在這里做生意的，賣點小東西，比如膠鞋、襪子、梳子等小玩意，多數(shù)農(nóng)戶就是弄點包子賣，有的賣面條，賣羊肉，賣餃子，還有做點甜酒，這樣來解決趕場的人所需。”

老人的敘說猶似在勾勒一幅一幅的素描，趕集中短短一截窄街熙來攘往的場景，在此刻的我們看來簡直恍如隔世。光陰竟然如此的迅速，眨眼之間曾經(jīng)熱熱鬧鬧的街道便落滿了塵埃。

街道另一邊一米許高的臺子上，我們可以觸摸到曾經(jīng)供銷社銷貨的柜臺，曾經(jīng)的油漆已經(jīng)斑駁，悠久的歲月已經(jīng)固化為泛白的粉塵積淀在陳舊的木板上，曾經(jīng)的水果糖、面餅、解放鞋、純棉布、食鹽等雜七雜八的商品散發(fā)出的復雜的味道已經(jīng)消散。

西向面河的走樓是必然要逛的。所謂吊腳樓之妙或許就在這里。

此刻，太陽西斜，像一面發(fā)亮的銅鑼掛在空中，光線已經(jīng)柔和了許多，灑在遠山近河腳下的樓板身邊的窗欞上，整個觀音寺便氤氳開淡淡的悠遠，恰似掉進了另一個朝代。

樓板發(fā)出慣常的聲響，懸了空的鋪著，個別的板子便讓我們收緊了好奇破了膽不敢踩上去。檐低，彷如伸手可碰，長長的柱子依然直直地昂著，拼了命支撐著搖搖欲墜的樓頂。蜘蛛在檐口，窗框上悠閑織網(wǎng)，鳥雀斜斜地在天地翔集。

面對那一川的寧靜便有了幾分雅興，便翻手里的《芝麻鎮(zhèn)志》草稿：

憑欄俯瞰，觀音寺河繞山逐草，腳步細切，宛如清代深居閨房的弱小女子。

鎮(zhèn)志載：觀音寺河發(fā)源于仁懷市黃連壩東北的矮子寨，南北流向，系赤水河水系，屬長江流域，在竹元村三角塘進入芝麻境內(nèi)，在觀音寺村盧家壩出鎮(zhèn)流向山盆，注入桐梓河。觀音寺河古稱馬路河，又稱盆水河、叉水，為遵義縣境內(nèi)海拔最低的河流，是遵義縣北片區(qū)與仁懷市的界河，境內(nèi)河段全長20公里。河中魚種類和數(shù)量多，其中以黃臘丁最多，當?shù)厝藗兂ａ炞魇秤?，味美鮮口，芝麻鎮(zhèn)街上、仁懷市喜頭鎮(zhèn)街上及周邊的一些餐館老板都買來招徠生意。

遠眺，大山千尋，直插云霄，東邊遵義縣地界，滿嶺的橘子樹似一件翠綠的衣衫，風中抖著。

鎮(zhèn)志載：這里海拔較低，盛產(chǎn)柑橘，已有100多年的種植歷史，現(xiàn)有柑橘1800余畝。

站在這樣的一座木樓，又是夕陽西下時分，我便如一個潔身自好的老學究，睥睨著木樓里的煙槍煙燈，打情罵俏的青樓女子。我便真正回到了那樣一個時代，醉進幾頁這樣的書稿。

——觀音寺村歷史悠久，淵遠流長。在明清時，這里曾是當時一些官員及富家子弟休閑的向往之地。

——觀音寺百年老街位于觀音寺村西面，始建于清朝初年，街房全為木結(jié)構(gòu)吊腳樓，樣式迥異，風格古樸。在建街300多年間，每逢趕場天，熱鬧非凡，時人稱作萬馬歸槽之地。老街原為廟地，廟前戲臺，每年香會或春節(jié)，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廟上或當?shù)氐泥l(xiāng)紳便請戲班子唱戲，供上廟上香的香客觀看。逐漸，此處名播山外，香客增多。同時，這里還是當時從四川到遵義府的鹽客背鹽必經(jīng)之路，過此，大多鹽客會在此歇宿，或交易鹽，就此，為了方便香客和鹽客的吃住問題，附近有部分人家便在廟旁搭建茅屋，擺攤設點。時間越長，此處便自然形成了一個集市的規(guī)模。

——清朝中葉，街上茅屋不慎失火，全街化為灰燼，僅存寺廟。于是重建木結(jié)構(gòu)的街坊，形成了商鋪連綴，石鋪街面的鄉(xiāng)場。

——民國年間，二度失火，燒去半條街，觀音寺鄉(xiāng)紳夏身安出資重建，統(tǒng)一為木結(jié)構(gòu)吊腳樓，面為街，背靠河，風格獨特，遠近聞名，引四方來客，先后有來四川、江西、仁懷等地的曹、趙、羅、陳、蘭、李、周、唐等姓在此經(jīng)營商道，安居樂業(yè)。

——20世紀60年代，山盆區(qū)公所為了觀音寺方便群眾，在此處開辦了村級衛(wèi)生室、供銷社、糧站、信用社代辦點，市面在當時的鄉(xiāng)場中很有規(guī)模，趕場逐漸增多。

——因觀音寺處仁懷市與遵義縣的交界，集市曾經(jīng)繁盛一時，1995年，政府打通了遵義至仁懷的公路，由于交通便捷，過往的客商就不在此休息、留宿，而是徑直路過此處，從此，觀音寺集市便逐漸走向衰落，但觀音寺集市上的吊腳樓至今尚存，還保留著集市曾經(jīng)繁華時的影子。

古人曰：智者樂山，仁者樂水。那么思想者呢？藝術(shù)家呢？到了觀音寺，山水固然可樂，但一座沐風櫛雨數(shù)百載的古樸老街，是不是更叫他們流連？

老街不語，但不是老街無話可說。老街有老街的隱痛，這種隱痛在我看來，便是為時遺棄的深深落寞，就像那些隱匿瓦縫中的灰塵，風過處，便是一地的輕響，好比時光，倏然被刺了一下，疼！

觀音寺，我敢撫摸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