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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小縣城里的黑社會江湖
黑社會生存的基礎當然是暴力,但是,純粹以暴力為生的黑社會,則幾乎是不存在的。因為,黑社會的終極目的仍然是獲取利益,而暴力獲利的成本實在是太高。
一個縣域社會有幾十萬人口,但真正有權有勢或許只是幾百個人。這幾百個人里面大概有兩三百個科級以上干部,然后有幾十個較有影響的各行各業(yè)的老板,再有就是幾個有頭有臉的江湖人士。
筆者在縣城調研,感觸非常深的是,這幾百人實際上構成了一個熟人社會網絡,相互之間即便不熟悉,也大致了解各自的底細。身處網絡中的一個人,如果碰到什么事需要找到網絡內的任何一個人,一定可以不費力地找到對方。事實上,我們的調研之所以較為順利,恰恰是因為獲得了這個圈子里的幾個關鍵人物的支持,以至于可以不用過于費力地找到想要訪談的對象。
公安局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地方,它是權力的交匯點,也是信息集散地。說它是權力的交匯點,這很好理解,因為它是縣城里面唯一合法掌握并可施展暴力的機構??h政府如果要強力推行某項工作,就必定需要借重公安局的力量;而社會中的各方勢力如果要順利活動,也必須有公安局的保駕護航。說它是信息集散地,是因為公安局是唯一可以毫無阻力地接觸社會各個角落的機構,它本身就是一個情報中心。
在這個意義上,黑社會的一些情況不可能不被公安局知道。我們訪談了多個公安局的中層干部,在掌握信息上絕對是專業(yè)的。關鍵在于,信息要呈現為無可辯駁的證據。事情就復雜在這里——怎么明確的界定黑社會的犯罪事實。
一般情況下,黑社會老大不會以犯罪分子頭目的臉面示人,他們都注冊有公司,或從事一些正當職業(yè),許多老大都是跨行業(yè)經營。也因此,這些老板交游甚廣,他們肯定可以進入這個縣的經濟經營的圈子,和正經生意人相熟;他們也會因為從事經濟活動的緣故,和地方政府領導、公安部門相熟。事實上,僅僅從生意的角度上說,黑社會老大也必須嵌入到地方權力精英網絡中。
黑社會生存的基礎當然是暴力,但是,純粹以暴力為生的黑社會,則幾乎是不存在的。因為,黑社會的終極目的仍然是獲取利益,而暴力獲利的成本實在是太高。黑社會要長期存在,必須有賴于產業(yè)支撐;只不過,其產業(yè)利潤很大程度上來自于由暴力威脅所維持的壟斷市場。
從我們的調研來看,在地方社會中,黑社會從事的產業(yè)具有一定特點。
黑社會基本上都是草根出身,不太可能出自大資本,也沒有多少文化知識,這就注定了這些黑社會組織只能從事一些低端產業(yè),比如經營賓館、娛樂場所,從事建筑等行業(yè)。這些產業(yè)基本上都是勞動密集型產業(yè),也需要和各方打交道,黑社會因此具有一定優(yōu)勢。
比如,賓館、娛樂場所往往是黃賭毒等黑色產業(yè)的聚集地,一般生意人不愿意冒風險。排除干擾的最好辦法是,和那些有勢力的地方力量合股經營。再如,這些年城市資本開始大舉下鄉(xiāng),各個縣城都在搞房地產、工業(yè)園區(qū),實力雄厚的老板們做一些資本運作,進行產品營銷即可,也不在乎低端產業(yè)的一點小利益;但這些高端行業(yè)要在地方社會順利進行,又少不得低端產業(yè)的配套。典型如碰到征地拆遷問題,大企業(yè)當然不愿意碰這個矛盾,而將相關業(yè)務“轉包”給那些具有黑社會勢力的“拆遷公司”是最保險的做法。我們調研的這個縣還沒有星級賓館,但有名的一家賓館就是一個有名氣的混混開的;在征地拆遷過程中,必定有黑社會主動或被動地介入其中。
黑社會從事的產業(yè)大多具有一定的壟斷性,這個壟斷產業(yè)或者是由于地域閉塞造成的,或者是由于產業(yè)單一性造成的,抑或是由資源稀缺性所形成的??傊?,只要稍微耍點暴力威脅之類的手段,黑社會便可以方便快捷地控制這個產業(yè)。
黑社會要長期生存、“發(fā)展”下去,需要解決幾個問題:一是來自黑社會內部的斗爭,團伙之間、老大之間,如果競爭失序,就有可能兩敗俱傷;二是來自精英網絡內的變化,一個老大過于囂張,或其保護傘意外落馬,都有可能招來滅頂之災;三是來自產業(yè)經營的能力,如果經營不善,也可能導致黑社會團伙難以為繼。
一般而言,一個地方社會中,總會有幾個相互競爭的團伙勢力,他們之間呈現出不同的關系。如果只有一個老大,則老大需要處理其內部不同勢力之間的關系,也需要審慎處理代際交替危機;如有幾個勢力相當的老大,他們很可能劃界而治,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產業(yè)由不同的人馬控制。
在我們調研期間,這個縣的娛樂行業(yè)極為蕭條,縣城中心廣場的幾家娛樂場所都因生意不好而關門歇業(yè)??陀^原因是,這兩年地方政府嚴格執(zhí)行八項規(guī)定,對于這個內陸縣城的娛樂業(yè)而言,這無異于釜底抽薪。直接原因是,當地公安部門嚴厲打擊黃、賭、毒,使得這個行業(yè)的風險極高。但一個較為重要的原因是,當地黑社會勢力在前兩年元氣大傷,勢力最大的團伙老大被抓,他們所控制的娛樂行業(yè)當然也再難成氣候。
一般情況下,公安局的主要領導(局長、政委)都必須是異地任職,這會對黑社會勢力的生存網絡造成沖擊。如果新局長實力雄厚,且很想有一番作為,當地黑社會團伙要么屈就,稍微收斂一些;要么就想盡各種辦法,盡量與其勾連上關系。在我們的調研中,負責治安的干警和派出所所長就直言,他們剛上任的時候,都有團伙頭目通過各種熟人關系前來套近乎,請吃飯。甚至有頭目明確請求,每年自愿繳納一定費用,但讓其經營的色情場所少受檢查。
一個管理得當的黑社會團伙,馬仔們犯事一定不會供出其小頭目,而小頭目犯事也不會供出老大,大多數老大被抓進去了,也會盡力保護其保護傘。為什么?這得益于黑社會內部的組織保障機制。有經驗的團伙成員都知道,供出其同伙很難減輕其刑罰,嚴守秘密卻會得到“組織”的獎勵:不僅其家人會受到團伙的優(yōu)待,出來后本人也會受到重用。
前兩年,該縣最大的黑社會勢力被端掉,某種意義上并不是團伙組織失敗所致,而是黑社會生存網絡巨變所致。這個團伙被端掉的導火索是團伙的一個小角色犯了命案,公安局掌握的證據無法指向團伙老大,但從邏輯上看,這個命案肯定是團伙的“組織”意圖。命案發(fā)生之時,剛好新市委書記到任,很快將此案件作為典型,掀起了打黑除惡的運動。市局和縣公安局聯合破案,花了很大精力將這個團伙所有犯過的案子整理出來,先以開設賭場的治安處罰為名將“老大”抓起來,然后放出風說這個老大因命案被抓起來了。被抓兇犯信以為真,終于招供了。至此,該黑社會團伙被連鍋端掉。
不過,這個團伙的覆滅雖然不是組織失敗的結果,卻是技術失敗的典型,因為他們破了這一行的兩條“底線”:一是不要犯命案,二是不要影響地方政府的中心工作。
只要發(fā)生了命案,地方政府很可能將之從普通的刑事案件上升為政治案件來處理;而只要沒有命案,就很難有這個可能性。
從公安局破案的內部視角看,案件的不同類型決定了破案力度的不同。治安案件和較輕的刑事案件一般由派出所和治安大隊管轄,他們辦案的技術條件有限,不可能深入追蹤普通案件的背景。而如果讓刑偵大隊來主辦案件,則可以非常方便地使用各種刑偵技術(如調取犯罪嫌疑人的所有信息,采取必要的監(jiān)控措施),很容易掌握案件背景,并挖掘出案中案。理論上,只要刑偵大隊不計成本地投入,絕大多數案件是可以偵破的。
因此,老道的黑社會團伙,一般都會盡力避免采用非法手段;即便不得已采用暴力,也會有效規(guī)制暴力程度,盡量不發(fā)生刑事案件。
在我們調研期間,縣委、縣政府的主要領導正下決心把該縣的一個黑社會團伙打掉。因為他們在園區(qū)建設過程中,干預征地拆遷工作,一方面慫恿村民做釘子戶,另一方面又和鄉(xiāng)鎮(zhèn)政府接觸,要求承包園區(qū)土石方工程,試圖“吃了政府吃村民”。幾個月后,這個黑社會團伙被端掉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當地每一個角落。那些囂張的黑社會團伙命數往往很短。
(《經濟觀察報》2015.12.26呂德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