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靜慧
我選擇華人最熱愛的武俠小說作家金庸,縱觀其不同時期的作品內容及其人生脈絡,能清晰地發(fā)現(xiàn):作家的心靈固然決定著他的創(chuàng)作,而那些被創(chuàng)作出來并賦予了蓬勃生命的作品,同樣會反過來對人的心靈發(fā)展產生重大影響。
如果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命運腳本的主角,而心理學家相信,這個腳本,亦即無意識中的人生計劃雛形,早在我們生命最早期便已寫就,如果沒有特定因素的影響,它會推動著我們走向預定的結局。
因此,心理學分析文學作品的主要方法,就是把故事視為主角的命運腳本,故事里的其他人物,既是受邀參演腳本中特定角色的“他者”,同時亦可視為主角本人潛藏的其他人格側面。
而偉大的文學作品之所以動人,在于它呈現(xiàn)的不僅是個體命運,更是世世代代流淌于人類血液當中的原型性、集體性腳本內容—譬如浮士德與魔鬼那驚心動魄的交易。
這當中,我一直很感興趣的是,書寫這些偉大故事的作家自己,其個人命運、心理腳本的發(fā)展,與他們創(chuàng)作的故事之間,存在著怎樣的交互作用?
我選擇華人最熱愛的武俠小說作家金庸,縱觀其不同時期的作品內容及其人生脈絡,能清晰地發(fā)現(xiàn):作家的心靈固然決定著他的創(chuàng)作,而那些被創(chuàng)作出來并賦予了蓬勃生命的作品,同樣會反過來對人的心靈發(fā)展產生重大影響。
“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外加短篇《越女劍》—這是從1955年開始連載《書劍恩仇錄》到1972年9月完成《鹿鼎記》后“封筆”,華人最熱愛的武俠小說作家金庸所留下的全部15部作品。
以17年業(yè)余創(chuàng)作生涯論,不算太少;然與其高壽相比,委實不多。他是個不愿安逸地躺在已取得的成就中重復自己的人,力求每部新作都在對人性的理解上有所突破,到了再無可超越之際,毅然封筆。
正是由此,縱觀這15部作品內容及作者本人的人生脈絡,能有力地解答上述問題:作家的心靈固然決定著他的創(chuàng)作,而那些被創(chuàng)作出來并賦予了蓬勃生命的作品,同樣會反過來對人的心靈發(fā)展產生重大影響。
大俠的成長之路并非一蹴即就。
《書劍恩仇錄》是金庸的處女作,據說1955年連載時曾轟動香港,不過大概只是因為沒有更好的對手,憑心而論,與“射雕三部曲”等后作相比,《書劍》乏善可陳。
大家都知道,金庸之為大師,在于從不追求故事的曲折離奇,而是將大部分心力都放在對人性和情感的深入刻畫當中?!暗赖乱?guī)范、行為準則、風俗習慣等等社會的行為模式,經常隨著時代而改變,然而人的性格和感情,變動卻十分緩慢。3000年前《詩經》中的歡悅、哀傷、懷念、悲苦,與今日人們的感情仍是并無重大分別。我個人始終覺得,在小說中,人的性格和感情,比社會意義具有更大的重要性?!彼f。
所以《笑傲江湖》里,政治權力的試金石下,人性的復雜和險惡被揭露得驚心動魄、淋漓盡致。很多年后,也許那些刀光劍影的細節(jié)早已在記憶中變得斑駁陸離,然而說起偽君子、野心家,你還是會立即想起岳不群和左冷禪兩位“仁兄”來。
然而這手絕活,在《書劍恩仇錄》里未見端倪。
《書劍恩仇錄》主角是陳家洛。他有著一枚完美高富帥的所有特征:身份尊貴(乾隆皇的同胞兄弟、紅花會總舵主)、相貌英俊、談吐風雅、謙虛有禮……黑與白、好與壞這樣的二分歸類法則貫穿著全書始終:與忠肝義膽的大紅花會兄弟相對的,是朝廷鷹犬這一類面譜化的壞人,猶以大反派張召重為甚,如驢愚蠢,如豬貪婪,如狼狠毒,可謂集丑惡之大成者—仿佛非如此不能襯托出正義來。
至于殺人名醫(yī)、桃花島主這些亦正亦邪的家伙,田伯光這種可愛的“壞人”,在武俠小說史上尚未出現(xiàn),可能連金庸自己,也未想象過他們會出現(xiàn)。
非白即黑,現(xiàn)在看來是《書劍恩仇錄》的硬傷,然而在當時,它正是傳統(tǒng)武俠小說最大的特點。其背后是一個集體性的心理現(xiàn)象—陰影的投射與分裂。
早在2500多年前,老子就提出陰陽統(tǒng)一的宇宙觀;到了現(xiàn)代,精神分析以更直白的語言告訴人們:在每個人內心,強與弱、善與惡、黑與白是同時存在的。
然而人們只喜歡“好”而厭惡“壞”。古往今來不斷有圣人為世間立下規(guī)范,樹立楷模;而從小到大,父母和社會也在不停教育我們如何做“好”,好學生、好員工、好男人、好女人,以求在各種規(guī)范與標準下受到肯定與歡迎。
然而,卻從來沒有人能一個空間給我們,用以安放符合“好”的標準以外的一切:所謂男人的弱小,女人的欲望,以及孩子的怨恨與悲傷……
“什么孔融讓梨,我明明就是想吃大的那個啊!”—我敢說嗎?我不敢,我只能腹誹,表面還是要做謙讓的好孩子。如此一來我內心就發(fā)生了沖突,很痛苦。
越想做好人,對自己的要求越高,這種痛苦越大,人皆如是。南宋圣人朱熹號召大家“滅人欲,存天理”,對人的本性進行強烈壓抑,但據說他自己就做不到,有人檢舉他娶尼姑為妾,還涉嫌與兒媳有染。更何況我等凡夫俗子!
那怎么辦?為了減少痛苦,我們只好“分裂”。分析心理學提出的第一個重要概念就是“陰影”—它指的是個體不愿意成為的所有特質,這些特質被深深地壓抑到潛意識里,如同潛藏在內心的另一個黑暗的自己。
雖然這樣一來,沖突暫時消失了??蓾摬氐年幱半S時在蠢蠢欲動。為了防止它有一天突然爆發(fā),人的潛意識會吸引和接近那些跟自己陰影相似的人,因為只有看到他們,自己內在的陰影才可以得到一部分表達。
而意識上,我們懵然不知,我們會抱怨自己為什么總是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奇葩,我們鄙夷、厭惡,并且譴責他們。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認為,自我與陰影的沖突,在神話中的表現(xiàn)就是英雄原型與宇宙邪惡勢力(龍或其他人性化怪物)的抗爭。
中國的武俠小說,大抵也可以看作英雄神話的衍生或變形,它們有類似的模式:描述一個出身寒微而富于奇跡的英雄,他早期就因各種際遇而擁有超越常人的力量,很快便戰(zhàn)無不勝并壓倒邪惡的勢力;同時他又很容易驕傲,有時會因此而失敗,有時則以英雄式的犧牲結束生命。
我猜想,傳統(tǒng)武俠小說作家大多有英雄情結。受英雄原型影響的人,天生就懷有一個關于愛與救贖的夢想,因而內心的善惡沖突遠比普通人大,非刀光劍影不足以形容。
回來說金庸。1940年,荷爾蒙爆棚的青春期,他在聯(lián)合高中上學,學校有一個訓導主任,學生們知道他一直代表國民黨監(jiān)視學生思想,非常討厭他,卻都只是敢怒而不敢言。直到有一天,少年金庸大筆一揮,竟模仿主任的言行,在壁報上寫就一篇《阿麗絲漫游記》:“阿麗絲小姐來到東方世界的校園,見一條斑斕的眼鏡蛇東游西竄,吐毒舌、噴毒汁,口出狂言恐嚇學生,‘如果你活得不耐煩了,就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譏諷效果杠杠的,“眼鏡蛇”對號入座,勃然大怒,代價卻是金庸被學校開除。求學艱難的年代,這是何其重大的挫折。然而對于心懷英雄主義夢想的少年來說,這樣的挫折不可能讓他們低頭,3年后,銳氣不減的金庸同學又被中央政治大學開除,從小就想當外交官的夢想就此破碎。
可見,《書劍恩仇錄》非黑即白的人物設定,主角反清復明的壯志未酬,在心理意義上,正是作者內在“英雄主題”人生腳本的初步顯現(xiàn)。而大多數武俠小說作家,其一生的作品亦正是在這樣的“英雄斗惡龍”故事中兜兜轉轉,無出其外—當然,除了金庸。
1956年,金庸在香港商報連載他的第二部小說《碧血劍》。
這個故事的寫法很奇怪。正經主角袁承志比陳家洛好不了多少,身份固然了不起(明末薊遼督師、民族英雄袁崇煥遺子),性格卻刻板、內抑,儼然一個老好人加正人君子。不過,乏味的小袁同學在故事里東奔西跑,卻引出了一道重口味大菜—金蛇郎君夏雪宜。
夏雪宜是通過仇人的回憶出場的,那時他已經死了很久。當年,作為一場滅門慘劇的幸存者,他有著毒蛇一般隱忍而殘酷的性格,象征因嚴重心理創(chuàng)傷而形成的、個性扭曲的人格面,不擇手段,具有極強的破壞性。
他與袁承志,對應著正與邪、善與惡、生與死,他的滅門之禍呼應著袁的殺父之仇。很容易理解,他象征著“老好人”袁承志的陰影。
《書劍恩仇錄》里,投射了主角陰影的角色全部被打成了反派;可這次,金庸非但沒將夏雪宜釘上恥辱柱,更將其設定為《碧血劍》里重要程度超越袁承志的暗線主角,讓小袁在成長路上一路發(fā)掘他的人生故事。
金蛇郎君死得很慘,好在臨死前他的情結得到了一定化解,解藥是金庸內心極其寶貴的資源—愛。
他復仇,手段極其殘忍,立下“殺你家50人,污你家婦女10人,不足此數,誓不為人”的毒誓。兩年里他殺了溫家堡30多人,擄走了仇人的女兒溫儀。
然而,就像《美女與野獸》和《一千零一夜》的隱喻那樣,善良的阿尼瑪(男人內在的女性側面)可以療愈受傷的殺戮者之心。弱質纖纖的少女溫儀居然不恨這個可怕的男人,不僅如此,她還看到了他內心的孤獨和脆弱。
終于,他戾氣漸消,開始放下仇恨。
當然他還是要死的—畢竟欠的業(yè)債太多—但死時想起溫儀,慘烈卻幸福。最后你發(fā)現(xiàn),那么可怕的殺人狂魔,心底渴望的不過是一份愛與接納而已。
對《碧血劍》,金庸說過一句話:“書中真正的主角是袁崇煥,其次是金蛇郎君?!?對,真正的主角是小袁同學的老爹袁崇煥,雖然作為讀者我并沒有看出來。而且修訂《碧血劍》時,他又專門寫了一篇附錄《袁崇煥評傳》,寫得極好,比小說好看。
是的,繼《書劍恩仇錄》之后,袁崇煥方是金庸心中真正的英雄。
袁崇煥其人很有特點。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按明制,領軍督師只負責戰(zhàn)略部署,戰(zhàn)場上本沒他啥事兒。然而與清兵廣渠門外大戰(zhàn),他愣是披個甲胄沖上戰(zhàn)場,與清兵惡斗了8小時,其間中箭受傷,身上鮮血淋漓,愣是不肯走人。見主帥拼成這樣,明軍士氣前所未有地大振,最終竟將清軍勁旅阿巴泰、阿濟格、思格爾3部盡數擊潰。
彼時,明朝朝野上下已經千瘡百孔,面對清軍虎狼之師,這樣的大勝仗已經很久沒有打過了。
就這樣,袁崇煥沒有神話主角那樣強大的武力;不是韓信、岳飛、徐達那樣善于用兵的大軍事家;性格上也有大缺點,頑固、牛脾氣、不善溝通—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一個人,卻成就了畢生英雄偉業(yè),將明朝一群萎靡不振的殘兵敗將,燒煉成一支死戰(zhàn)不屈的精銳之師。
他的那句著名的戰(zhàn)場金句“叼那媽,頂硬上”(去你媽的,硬著頭皮上),鼓舞著萬千士卒的同時,也裸露出了他內心的另一面,那弱小的,甚至是恐懼的一面。若非力有不逮且心存畏懼,又何須“硬著頭皮”?但盡管“硬著頭皮”,卻又是非上不可的!
寫袁崇煥,意味著金庸內心已隱然知道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對大多數人來說,人格的黑暗面可以一直深藏于潛意識中;真正英雄卻不能如此。
一個有英雄情結的人,不能接納“弱小”,就會耽于追求力量,充其量成為充滿破壞力的戰(zhàn)神;若看不到自身有著人類共有的缺點,則難免因驕傲而失敗,甚或制造出新的極權和暴政。
只有當他們真正意識到陰影的存在,并勇敢地面對自己的陰暗面,他方能真正理解這世上苦難深重的人們—包括他的敵人—從而明白救贖的力量并非來自于武力,而是源于愛。
更何況,被壓抑的陰影本身就潛藏著巨大的生命能量,君不見沒有“高大全”形象束縛的金蛇郎君英俊邪魅、放蕩不羈,吸睛度遠甩小袁同學九條街。
所以,《碧血劍》3主角的關系是這樣的:袁承志要去發(fā)現(xiàn)和面對由金蛇郎君所象征的陰影面,繼而進行療愈和整合,最終才能成為袁崇煥那樣的英雄。
憑心而論,這3個人中,寫得最出彩的是夏雪宜,袁承志次之,袁崇煥并沒有寫好。這跟金庸的才華無關,只因整合尚未完成。
而小袁同學已經很努力了。把金蛇郎君的尸骨從山洞里搬出來,象征著他完成了英雄成長的第一步,對陰影的發(fā)現(xiàn)和面對;隨后,他深深地理解了那個因著慘痛過往而變得殘酷的男人,并繼承他留下的金蛇劍,這是第二步,接納。
一個人的心靈,如果能從非白即黑的分裂,發(fā)展到這個階段,已經是極大的飛躍。
于是1957年,金庸在《香港商報》連載《射雕英雄傳》,筆下生輝,竟似脫胎換骨,香港一時間洛陽紙貴,讀者驚為天人。
他的小說從此影響著整個華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