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麗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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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正義:平等主義的范圍之爭
俞麗霞
摘要:一些政治哲學家支持國內(nèi)平等主義,但反對全球平等主義。他們強調國家的特殊性以及全球領域與國內(nèi)領域的不相似,要求將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限制在國內(nèi)。然而,這兩種理由都不能否定全球平等主義。兩種領域存在很多相似性,支持國內(nèi)平等主義的理由也是支持全球平等主義的理由。國家的一些特征不是平等主義的必要條件,因而,全球平等主義不依賴全球領域是否與國內(nèi)領域存在相似的特征。全球平等主義體現(xiàn)了作為道德、政治和社會理想的平等。
關鍵詞:國家;強制;國內(nèi)平等主義;全球平等主義;平等
一、 引言
當前,倡導全球正義的政治哲學家可以大致分為兩個主要派別。一派支持國內(nèi)平等主義,卻反對全球平等主義。他們堅持的全球正義是全球充足主義(sufficientarianism),主張在全球范圍內(nèi)保障人們的基本需要和權利,使人們過上最低限度的體面生活。這一派哲學家的代表包括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戴維·米勒(David Miller)、邁克爾·布萊克(Michael Blake)、安德烈亞·圣喬瓦尼(Andrea Sangiovanni)。另一派不僅支持國內(nèi)平等主義,而且主張將平等主義拓展到全球領域。他們堅持的全球正義是全球平等主義。全球平等主義者的代表包括濤慕思·博格(Thomas Pogge)、譚焅喬(Kok-Chor Tan)、西蒙·卡內(nèi)(Simon Caney)、巴勃羅·希拉韋特(Pablo Gilabert)。筆者在本文中只探討其中一些哲學家。在國家內(nèi)部,兩派都是平等主義者。但是在全球領域,一派否定平等主義,另一派仍然堅持平等主義。前一派政治哲學家被稱為“全球平等主義的平等主義批評者”*Christian Barry and Laura Valentini, “Egalitarian Challenges to Global Egalitarianism: A Critique”,ReviewofInternationalStudies, Vol.35, No.3, 2009, p.486.。為了論述簡潔起見,筆者在下文中將前一派稱為國家主義者。他們強調國家的特殊性和公民間的特殊關系,認為國家的一些特征,比如強制和合作,要求將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限制在國內(nèi)。此外,全球領域與國內(nèi)領域不相似也是他們限制平等主義范圍的一個重要理由。
國家主義者將平等主義限制在國內(nèi)的理由是否充分?他們的平等觀是否是融貫的?本文試圖為全球平等主義辯護,說明國家的特殊性以及國內(nèi)和全球兩個領域的不相似不能否定全球平等主義。國家的特殊性并不能限制平等主義的范圍,全球和國內(nèi)兩個領域具有很多相似性,支持國內(nèi)平等主義的理由也是支持全球平等主義理由。此外,國家的這些特征與平等主義之間并無必然關聯(lián),因而不是平等主義的必要條件。從這個角度看,全球平等主義不依賴全球領域是否存在與國內(nèi)相似的特征。全球平等主義體現(xiàn)了作為道德、政治和社會理想的平等觀念,這與平等主義的精神相一致。國家主義者似乎在國內(nèi)和國外并未一貫地堅持平等的理想。
二、 國家的特殊性與國內(nèi)平等主義
國家主義者闡述了國家的一些特征,如國家法律體系的強制(coercion),國家內(nèi)部的社會合作。在他們看來,這些特征是國家所特有的,是國家對其公民、公民對同胞承擔特殊責任的原因,這種特殊責任就體現(xiàn)在實行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全球領域不存在類似特征,因而平等主義在全球領域不適用。國家是否應對其公民承擔特殊責任?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體現(xiàn)出一些國家主義者和全球平等主義者的不同立場。這些國家主義者在國內(nèi)堅持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但反對全球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他們承認公民也應關注外國人的利益,承認后者的基本需求或基本人權應得到滿足和保障,過上體面的生活,堅持全球充足主義。托馬斯·內(nèi)格爾(Thomas Nagel)或許是一位特殊的政治哲學家。他支持國內(nèi)平等主義,但不承認全球正義,不管是全球平等主義還是全球充足主義。他主張消除全球嚴重貧困,滿足全球范圍內(nèi)人們的基本需要,但他將這種任務視為人道主義,而不是全球正義的一部分。他同樣闡述了國家的特殊性,并以此反對全球平等主義。*Thomas Nagel, “The Problem of Global Justice”,Philosophy&PublicAffairs, Vol.33, No.2, 2005, pp.113—147.下文提及其觀點時姑且也將他歸為國家主義者。
這些國家主義者的思想自覺或不自覺地體現(xiàn)出“同胞偏愛”(compatriot favoritism),而這種偏愛又集中體現(xiàn)為將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限制在國內(nèi)公民之間,反對將平等主義應用到全球領域。*Lea Ypi, “Cosmopolitanism Without If and Without But”, inCosmopolitanismversusNon-Cosmopolitanism:Critiques,Defenses,Reconceptualizations, edited by Gillian Brock,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78; Charles Beitz, “Cosmopolitan Ideals and National Sentiment”,JournalofPhilosophy, Vol.80, No.10, 1983, p.593.他們堅持,公民優(yōu)先考慮的應是同胞的利益,認為國家的公民間的關系的本質決定了國家對公民的義務、公民對同胞的義務不同于對外國人的義務。一方面,他們從同胞偏愛出發(fā)將平等主義限制在國內(nèi)。另一方面,他們力圖分析國家具有全球領域所不具備的一些特征,從而通過說明國內(nèi)與全球領域的不相似來說明平等主義不適用于全球領域。筆者將通過考察同胞偏愛的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支持和反對意見來考察國家是否應對公民承擔特殊責任,即在國內(nèi)公民間實行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并不將平等主義拓展到全球領域。
這些國家主義者闡述了國家的一些特征,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應將平等主義限制在國內(nèi)的多種理由。這些理由包括國家的強制、社會合作、能動性、國家的責任、共享的社會意義以及國際文化多元主義,等等。*克里斯蒂安·巴里(Christian Barry)和勞拉·瓦倫蒂尼(Laura Valentini)歸納并探討了支持國內(nèi)平等主義的政治哲學家反對全球平等主義的這七種理由,并說明這些理由不能否定全球平等主義,參見Barry and Valentini, “Egalitarian Challenges to Global Egalitarianism: A Critique”。筆者在本文中主要探討強制和合作是否可以限制平等主義的范圍。
一些國家主義者將強制視為國家的一種特征。布萊克以國家法律體系的強制為由支持同胞偏愛,并主張將平等主義限制在國內(nèi)。他從國家的法律體系的強制性出發(fā)說明在國家內(nèi)部才能實行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他的論證利用了個體的自主這個概念,他將它視為一個全球性的自由主義的基本概念。在他看來,國家的強制性法律體系與自由主義原則之一的自主是矛盾的,但自主又必須以一些強制性制度為環(huán)境。他認為,這種強制需要對公民做出證成,關注公民的相對貧困是以自主作為一種基本價值的自由主義的要求。他將對公民的相對貧困的關切視為國家對他們的強制的一種證成方式。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正是在這里變得相關。對于布萊克,盡管自由主義國家只對公民實行平等主義,在全球領域只要求全球充足,但這與對所有人的自主的全球性關切并不矛盾。他堅持世界上所有人的自主都應得到保障,所有人都應獲得使其成為自主的個體的物品和環(huán)境。全球范圍內(nèi)的絕對貧困使自主變得不可能,因而必須消除。然而,盡管在全球層面上也存在強制,比如說,存在一些剝削性質的貿(mào)易關系,但在全球層面上沒有與國家的強制類似的制度。只有國家既對自主的個人構成強制,又為他們的自主所要求。自主致力于多元生活方式,對于布萊克,由于國內(nèi)與全球環(huán)境是不同的,作為一條不偏不倚的普遍原則,自主有不同的實現(xiàn)方式。在國內(nèi)環(huán)境中它關注相對貧困,要求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但在全球環(huán)境中它只關注絕對貧困,不要求全球平等主義。他將自由主義的自主原則視為一條全球性原則,但不同意將平等主義擴展至全球領域。同時,他認為,國界可能是任意的,但國界不是與道德無關的??偟恼f來,對于布萊克,國家的強制損害公民個人的自主,因而需對公民做出證成,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是為了證成國家對公民的自主構成的強制,應把它限制在國內(nèi)。*Michael Blake, “Distributive Justice, State Coercion, and Autonomy”,Philosophy&PublicAffairs, Vol.30, No.3, 2001, pp.257—296.
與布萊克類似,馬蒂亞斯·里塞(Mathias Risse)和內(nèi)格爾也從國家的強制出發(fā)反對將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拓展到全球領域。盡管他們的觀點有差異,但不影響我們考察國家的強制是否可以限制平等主義的范圍。里塞承認全球領域也存在強制。但是,他認為,國家的獨特性在于其強制的特殊性,國際組織的強制與國家的強制性質不同,正是國家的強制的特殊性要求將平等主義限制在國內(nèi)。*Mathias Risse, “What to Say About the State”,SocialTheoryandPractice, Vol.32, No.4, 2006, pp.671—698.里塞有關國家的強制的特殊性的說明是有問題的,但筆者在這里不展開討論,參見Simon Caney, “Global Distributive Justice and the State”,PoliticalStudies, Vol.56, No.3, 2008, p.502。內(nèi)格爾認為國家之外無正義,否定全球正義,但他堅持在國家內(nèi)部實行平等主義。他將平等主義限制在國家之內(nèi)的理由是,公民間的合作必須由國家的強制性法律體系來保證,而法律體系是由公民共同制定并遵守的。*Nagel, “The Problem of Global Justice”.內(nèi)格爾與布萊克的強制觀有不同的地方。布萊克承認我們應承擔全球義務,他支持的全球正義是全球充足,而內(nèi)格爾不承認全球義務和全球正義,認為國家之外無正義,參見Debra Satz, “Ideals of Egalitarianism and Sufficiency in Global Justice”,CanadianJournalofPhilosophy, Supplementary, Vol.36, 2010, p.58。
有的國家主義者將合作視為國家的特殊性。圣喬瓦尼的觀點很具有代表性。他認為實行國內(nèi)平等主義的原因不是國家法律體系對公民的強制,而是社會合作,并以合作為由反對全球平等主義。他與支持公民對同胞的偏愛,并認為這體現(xiàn)為在國家內(nèi)部實行平等主義。在他看來,公民對同胞的偏愛不是不平等地關切人類,而是平等關切人類個體的體現(xiàn)。他提出了以下理由:國家在公民(和居民)間形成制度化的互惠,從而使公民相互提供生活和發(fā)展的必需品,平等主義的正義是這種互惠的要求。在通常情況下,國家提供了這些必需品,而國家是由公民維持的,因而,平等主義的正義的特殊義務只存在于公民之間,不適用于非公民。*Andrea Sangiovanni, “Global Justice, Reciprocity, and the State”,Philosophy&PublicAffairs, Vol.35, No.1, 2007, pp.3—39.
上文討論的強制觀和合作觀實際上是在強調全球領域不存在與國家相似的一些特征。既然全球領域與國內(nèi)領域不相似,那么平等主義只適用于國內(nèi),不能擴展至全球領域。國家的特殊性以及全球領域與國內(nèi)領域不相似是否可以將平等主義限制在國內(nèi)?筆者在下一部分將探討這個問題。
三、 不相似論證與全球平等主義
筆者在這部分借助一些政治哲學家的相關觀點來分析前一部分探討的不相似論證存在的問題,目的是說明這種論證不能否定全球平等主義。這是對全球平等主義的反面辯護。在巴里和瓦倫蒂尼看來,強制觀包含一種道德主張和一種經(jīng)驗主張。道德主張指的是,只有當一種特殊形式的強制存在時,平等主義的正義才適用。經(jīng)驗主張指的是,那種“觸發(fā)”(trigger)平等主義的正義的特殊強制只在國內(nèi)存在,而在全球領域中不存在。*Barry and Valentini, “Egalitarian Challenges to Global Egalitarianism: A Critique”, p.493.他們的這個觀點也適用于考察上文提到的合作觀。合作觀在反對將平等主義拓展到全球領域時與強制觀采用了同樣的方法,都是以全球領域與國內(nèi)領域的不相似為由否定全球平等主義。我們可以認為,合作觀也包含道德主張和經(jīng)驗主張。我們將從下文的探討中看到,道德主張和經(jīng)驗主張似乎都不成立。如果這樣的話,國家主義者的強制觀和合作觀就不是將平等主義限制在國內(nèi)的強有力的理由。
全球平等主義者卡內(nèi)指出了國家主義者的不相似論證的兩種可能缺陷:首先,全球領域和國內(nèi)領域不像他們所說的那樣不相似。其次,這種不相似并不具有可以將平等主義限制在國內(nèi)的重要道德意義。*Caney, “Global Distributive Justice and the State”, pp.499—500.可以看出,卡內(nèi)指出的這兩種缺陷分別與上文的經(jīng)驗主張和道德主張相對應。
全球平等主義者或許可對經(jīng)驗主張做出以下三種回應:首先,如果全球領域與國內(nèi)領域實際上具有相似的強制、合作或其他特征,那么平等主義也適用于全球領域;其次,國內(nèi)的合作、生產(chǎn)等活動不只是在公民間展開的,而是在全球領域中開展的,因而平等主義也應適用于全球領域;最后,或許也是最重要,即使兩個領域不相似,我們?nèi)杂欣碛芍С秩蚱降戎髁x。一些全球平等主義者在為全球平等主義辯護時經(jīng)常采用全球領域和國內(nèi)領域存在相似性的論證方式:全球領域中也存在強制或合作,盡管在形式上與國內(nèi)的強制或合作有所不同,*比如,參見Risse, “What to Say About the State”, p.683; Thomas Pogge,WorldPovertyandHumanRights:CosmopolitanResponsibilitiesandReforms, 2nd ed.,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8; Joshua Cohen and Charles Sabel, “Extra RempublicamNullaJustitia?”,Philosophy&PublicAffairs, Vol.34, No.2, 2006, pp.147—175; Barry and Valentini, “Egalitarian Challenges to Global Egalitarianism: A Critique”, pp.494—496。但仍然支持全球平等主義。一些學者指出,全球秩序同樣具有強制性,而且具有與國家的法律體系同樣的強制力量。*Cohen and Sabel, “Extra Rempublicam Nulla Justitia?”.既然在國內(nèi)強制實行平等主義分配,市場被置于強制性法律體系的控制之下,那么在國家之間也應采取同樣的強制性分配措施。*Ypi, “Cosmopolitanism Without If and Without But”, pp.85—86.即使全球層面上的強制與國內(nèi)的有所不同,但這不表明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不適用于全球領域。這些訴諸不相似論證反對全球平等主義的政治哲學家仍需要說明的是:國內(nèi)的法律體系的強制與全球的法律體系的強制之間的區(qū)別是根本性的,因而,國內(nèi)強制可以產(chǎn)生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而全球強制卻不能。*Kok-Chor Tan, “Boundary of Justice and the Justice of Boundaries: Defending Global Egalitarianism”,CanadianJournalofLawandJurisprudence, Vol.19, No.2, 2006, pp.327—331.此外,國家的法律的影響并不停留在國界以內(nèi)。對于以國家的強制為由反對全球平等主義的國家主義者,如果國家對公民的強制必須通過實行平等主義做出證成,那么國家對外國人的強制或影響是否應通過全球平等主義來證成?
讓我們再來看國內(nèi)的合作是否可以限制平等主義的范圍。國內(nèi)合作的一些方面實際上是全球性的,無法將平等主義限制在國內(nèi)公民之間。合作有多種理解,我們可以將圣喬瓦尼的互惠視為其中的一種理解。他認為平等主義只適用于存在互惠關系的公民之間。但他忽視了社會必需品和公益品的生產(chǎn)并不僅僅是在國家內(nèi)部進行的,而是在全球范圍內(nèi)開展的。一些規(guī)范有利于富裕國家的公民,但會對外國人產(chǎn)生負面影響。也就是說,富裕國家公民是在全球領域中生產(chǎn)生活必需品,他們的生產(chǎn)影響到外國人,同時也受全球領域中的規(guī)則的影響。如果將社會合作理解為公民在社會(公共)益品生產(chǎn)中形成的互惠關系,那么似乎沒有理由把外國人排除在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的范圍之外。盡管這只是對社會合作的一種理解,但其他理解也不能否定全球平等主義。*參見Barry and Valentini, “Egalitarian Challenges to Global Egalitarianism: A Critique”, pp.489—493。在很多情況下,一個國家內(nèi)部的合作的順利開展依賴于其他國家內(nèi)部的合作狀況以及是否遵守國際規(guī)范。
現(xiàn)在,讓我們來看強制觀和合作中包含的道德主張:只有一種特殊形式的強制才能觸發(fā)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國家主義者布萊克和圣喬瓦尼從國家的特殊性(前者將它視為強制,后者視為合作)出發(fā)反對將平等主義拓展到全球領域。他們的平等主義是關系性的(relational)。*平等主義是否是關系性或聯(lián)合性(associative)的,即是否只適用于彼此間具有特殊關系的公民之間或國家內(nèi)部,是一個重要的爭論話題。聯(lián)合主義(associativism)與關系主義(relationism)的涵義有一些區(qū)別,但一些學者使用兩個不同術語時都是用于探討上述話題,因而筆者在文中不作區(qū)別。參見Andrea Sangiovanni, “On the Relation Between Moral and Distributive Equality”, inCosmopolitanismversusNon-Cosmopolitanism:Critiques,Defenses,Reconceptualizations, edited by Brock, p.70, n.6。對于他們,平等主義只適用于具有特殊性的國家的內(nèi)部,只適用于相互之間具有特殊關系的公民之間,不適用于全球領域。布萊克從自主和國家制度(法律體系)的強制出發(fā),將平等主義限制在國內(nèi),圣喬瓦尼則從國家內(nèi)部的合作和互惠出發(fā)限制平等主義的范圍。
這種道德主張意在表明,國家的特殊性或公民間的特殊關系要求在國內(nèi)實行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全球領域不具備這些與國家相似的觸發(fā)平等主義的屬性,因而不應將平等主義拓展到全球領域。對于這些國家主義者,平等主義是同胞偏愛的體現(xiàn),不能擴展至全球領域中的非公民。亨利·舒(Henry Shue)指出,任何同胞的優(yōu)先權的證成包含緊密相連的兩個步驟:一是具體說明同胞的特殊性,二是賦予這種特殊性以重要道德意義。他認為,同胞的優(yōu)先權似乎并未得到證實。*Henry Shue,BasicRights:Subsistence,Affluence,andU.S.ForeignPolicy,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39.我們不妨通過舒的這個判斷來進一步考察上文的強制觀和合作觀。它們同樣包含這兩個步驟:首先,具體說明國家的強制和國內(nèi)的合作的特殊性,然后賦予這種特殊性以重要道德意義,以至這種特殊性必須由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來證成,并且可以將平等主義限制在國內(nèi)。然而,一方面,我們從上文的探討中看到,不管將國家的特殊性理解為法律體系的強制還是國內(nèi)的合作,實際上這些特性并不為國家所特有,全球領域也存在類似性質的強制或合作。那么,根據(jù)國家主義者的論證思路,平等主義應擴展至全球領域。另一方面,我們將從下文的探討中看到,不管國家的特殊性、同胞間的特殊關系表現(xiàn)為國家的強制還是公民間的合作,它們與平等主義之間沒有必然關聯(lián),也就是說,國家的特殊性不是平等主義的必要條件,因而更不能將平等主義限制在國內(nèi),從而否定全球平等主義。
不妨以布萊克的強制觀為例來考察國家的特殊性是否是平等主義的必要條件。首先,他所理解的強制是片面的。強制并不損害所有個體的自主,而是保護自主。這種保護是發(fā)展和發(fā)揮自主能力的必要前提。但是,保護自主的并非只能是平等主義的國家。自由至上主義也保護自主,但它支持的是最小國家。*Barry and Valentini, “Egalitarian Challenges to Global Egalitarianism: A Critique”, p.494.這說明,自主、強制和平等主義之間似乎沒有必然關聯(lián)。即便平等主義的正義是為了證成限制自主的強制,那么,對于保護自主的強制,就無需通過平等主義來證成。
希拉韋特也指出,布萊克和圣喬瓦尼都未說明國家的這些特征是證成平等主義的必要條件,他們只是假定平等主義的分配必須以自主、強制、合作或互惠為條件。希拉韋特認為,這兩人都不能否定他的人本主義的全球平等主義。*Pablo Gilabert,F(xiàn)romGlobalPovertytoGlobalEqualit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171—174.這就表明,如果要以全球領域和國內(nèi)領域的不相似為由否定全球平等主義,國家主義者必須首先能說明,國內(nèi)特殊的強制或合作是平等主義的必要條件?,F(xiàn)在看來,前者至多是后者的充分條件,但不是必要條件。這就說明,全球平等主義不取決于全球領域是否具備與國家的一些特性相似的屬性,不管這種特性是強制還是合作。
其他學者還指出了將強制、證成和平等主義聯(lián)系起來的一些其他問題:首先,為何只有當人們受強制時才需證成?當人們受國家的影響或遭受相對貧困時似乎也可要求證成。其次,為何國家的強制必然以平等主義來證成?自由至上主義似乎也可以證成強制。另外,為何只有當人們受制于國家的強制框架時才能要求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為何其他形式的強制、國家給人們產(chǎn)生影響或幫助比自已貧窮的其他人時就不要求平等主義?像氣候變化這樣的全球性問題提出的分配正義的要求顯然超出國界。*Caney, “Global Distributive Justice and the State”, pp.503—505, 508—509; Cohen and Sabel, “Extra RempublicamNullaJustitia?”, p.161.
這樣看來,國家的強制、國內(nèi)的合作或公民間的特殊關系都不是平等主義正義的必要條件,不能將平等主義正義限制在國內(nèi)。但是,國家主義者強調國家具有特殊性,并且賦予這種特殊性以重大的道德意義,以至必須將平等主義限制在國內(nèi)。然而,到目前為止,我們至少未看到國家的特殊性(強制或合作)具有如此重大的道德意義。這說明國家的特殊性并不能否定全球平等主義。此外,這些國家主義者以國內(nèi)與全球兩個領域的不相似為由說明平等主義不適用于全球領域的論證并不成功,不相似論證所包含的道德主張和經(jīng)驗主張均不成立。我們看到,國家的那些特殊性不是平等主義的必要條件,全球平等主義不依賴于全球領域是否存在那些在國內(nèi)“觸發(fā)”平等主義的條件。這表明,不相似論證不能否定全球平等主義。
這還表明,平等主義的正義至少在一定意義上不是關系性(聯(lián)合性)的,即不取決于國家或國內(nèi)的某些特殊性質,無論這種特殊性是強制、合作還是同胞間的其他關系。那么,國內(nèi)平等主義的基礎是什么?全球平等主義的基礎是什么?筆者在本文中不詳細探討這個問題,下文的探討旨在說明在國內(nèi)支持平等主義的一些理由在全球領域中也成立,從而支持全球平等主義。
全球平等主義者經(jīng)常認為,在國內(nèi)支持平等主義的理由同樣也是在全球層面支持平等主義的理由。與國家主義者相反,他們認為,國內(nèi)領域和全球領域有相似的地方,支持全球平等主義的理由也與在國內(nèi)支持平等主義的理由相似。以財富轉移為例。如果根據(jù)平等主義的分配原則,國家采用了轉移財富的政策(例如通過稅收制度以及其他方式),那么全球平等主義者同樣可以在全球領域要求轉移財富。*Barry and Valentini, “Egalitarian Challenges to Global Egalitarianism: A Critique”, pp.501—502.全球平等主義者強調的是全球領域的背景正義,這與羅爾斯強調國內(nèi)制度的正義是一致的。個別國家之間的公平交往與個體的公平交往類似,兩者產(chǎn)生的后果都可能偏離公平和穩(wěn)定的背景。*Ibid., pp.503—504.
有的國家主義者反對全球平等主義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全球平等主義與國家的自決不相容。*John Rawls,TheLawofPeople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117—118; David Miller, “Justice and Global Inequality”, inInequality,Globalization,andWorldPolitics, edited by Andrew Hurrel and Ngaire Wood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187—210, esp. at pp.193—195; Miller,NationalResponsibilityandGlobalJustice, pp.68—72, and Blake, “Distributive Justice, State Coercion, and Autonomy” , pp.289—294.參見Barry and Valentini, “Egalitarian Challenges to Global Egalitarianism: A Critique,” p.500, n.66。這個問題比較復雜,筆者在這里不詳細探討,只是簡單地做一些說明:與國內(nèi)平等主義一樣,全球平等主義強調的是背景正義,即全球制度秩序的正義。在公正的全球背景下,全球平等主義與國家的自決相容。此外,既然國家的特殊性不是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的必要條件,那么為什么實行平等主義?在薩穆埃爾·舍夫勒(Samuel Scheffler)看來,羅爾斯的分配平等主義較好地體現(xiàn)了平等的理想。那么,全球平等主義是否也比全球充足主義更好地體現(xiàn)了平等的理想?舍夫勒指出,首先,作為一個道德理想,平等強調社會成員享有平等的道德重要性和道德價值,這種道德上的平等與個體間在的差異無關;其次,作為一個社會理想,平等要求社會成員享有平等的社會地位,社會是成員間的合作組織;此外,作為一個政治理想,平等強調公民的基本權利,這些權利與公民的所處的特殊環(huán)境無關,也與他們在才能、性情或所屬的不同社會階層無關。*Samuel Scheffler, “What Is Egalitarianism?”,Philosophy&PublicAffairs, Vol.31, No.1, 2003, pp.22—39.全球平等主義似乎比全球充足主義更能促進和保障全球范圍內(nèi)人們的道德平等、社會平等和政治平等。從這個意義上,平等主義應拓展到全球領域。
四、 結語
一些支持國內(nèi)平等主義的政治哲學家從國家的一些特殊性如強制和合作出發(fā),認為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只適用于國內(nèi),不適用于全球領域,從而反對將平等主義擴展到全球領域。對于他們,平等主義是國家對其公民的特殊義務或同胞偏愛的體現(xiàn)和證成。他們采用了全球領域與國內(nèi)領域不相似的論證方法。然而,我們從上文的探討中看到,全球領域存在與國內(nèi)類似的強制或合作,此外,一些全球平等主義者說明了支持國內(nèi)平等主義的一些理由同樣也可以支持全球平等主義。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支持將全球領域拓展到全球領域。此外,國家的強制或合作并非只能由平等主義來證成,國家的這些特性不是平等主義的必要條件,因而全球平等主義不取決于全球領域是否具有與國內(nèi)類似的特殊性。這表明,一些政治哲學家以國家的一些特殊性和全球與國內(nèi)領域不相似為由將平等主義限制在國內(nèi)的做法并不成功。至少,他們不能否定全球平等主義。
與國內(nèi)平等主義一樣,全球平等主義可以更好地體現(xiàn)人的道德平等、社會平等和政治平等。國家主義者在國內(nèi)堅持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在全球領域中只要求實行全球充足主義,他們在國內(nèi)和國外堅持的是不同的平等理想。
(責任編輯:肖志珂)
作者簡介:俞麗霞,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上海社會科學院信息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省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世界主義與全球正義:國家、正義與全球平等主義”(項目編號:KYLX15_0003)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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