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鶴(蒙古族)
叼狼(中篇小說)
黑鶴(蒙古族)
芒來七歲的時候得到特日克。
那是一片行近荒廢的墳地,埋葬著小鎮(zhèn)最早的拓荒者。由于歲月久遠,后人寥落,無人料理,在幾塊歪斜傾頹的墓碑間原本就并不起眼的墳塋,也就隨著歲月的流逝被每年春天草原狂野的風吹掠得漸漸沒入泥土之中,被蔓生的野草一點點覆蓋。也許用不了更長的時間,它們終將化為草原上微不足道的凸起。
草原千古以來就擁有強悍的自我修復能力,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它總能以隱忍的耐心將人類留下的印跡慢慢湮沒。
一些墳丘表面的浮土飛散,棺木破敗朽壞,于是在地面上就會顯現(xiàn)出一些幽暗的洞穴來。
鎮(zhèn)上的孩子們來到這里,以接近洞開墓穴的距離,窺視洞穴深處隱秘骨骸的清晰程度來評判各自的勇氣。
他們偶爾也會在沙土中拾撿到浮著綠銹的古銅錢和一些精美的瓷器碎片。芒來在這里曾經(jīng)拾撿到一片青花瓷片,上面是一條活靈活現(xiàn)的龍,唯一不足的是,龍缺少三分之一的尾巴,那瓷器在碎裂的時候并沒有考慮到要保證那龍形的完整性。后來,他一直嘗試著能夠找到上面擁有完整龍形的瓷片,卻一直沒有那樣的機會。
他們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到墳地里來了。
在這個暮春的午后,草原溫暖無風,墳地里僅有的兩棵相依而生的蒼老榆樹上,幾只黑色的烏鴉在枝杈間焦躁不安地跳躍,不時地飛起,又迅速地落下。
顯然,那樹下有什么東西在吸引著它們。
在所有的孩子當中,芒來跑得并不是最快的,等他跑到樹下時,那些烏鴉仍然沒有離開,繼續(xù)在樹杈間跳躍著發(fā)出刺耳的沙啞怪叫,而從它們那如黑玉般毫無情感的眼睛里投出的陰鷙目光,卻在樹下孩子們的身上不懷好意地流連。
這些黑色的大鳥兒,永遠是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的。草原上有死去的牲畜,它們總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不知道它們是擁有非凡的視力還是過人的嗅覺。
樹下有個已經(jīng)塌陷的墓穴,大概是棺木一側(cè)的擋板朽爛,顯現(xiàn)出一個幽深的洞口來,想來應該是可以直通棺材里面的。
對于所有的孩子,那是令他們感到恐懼但也癡迷的代表著死亡的隱秘世界。
而頗令他們感到驚奇的是,在那洞口的旁邊,竟然橫陳著一具已經(jīng)風干的黃羊的尸體,黃羊的肚腹處和兩條后腿已經(jīng)被啃食干凈,露出森然如白堊土般毫無光澤的肋骨和腿骨。也許是出于某種巧合,它側(cè)躺在地面上擺出一副奔跑般的姿勢,身體舒暢地伸展,而它已經(jīng)風干的眼球塌陷并被眼皮包裹,倒像是在睡夢中完成一次縱情的騰躍。因為風干收縮,皮下的肌肉和脂肪脫水,殘剩的尸骸也就更加顯得精悍強健,呈現(xiàn)出流線型的緊湊。蹄踵處被干縮的皮子緊緊包裹的跟腱如琴弦般繃緊至極致,似乎隨時會鏗然斷裂。它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是為了奔跑而生的,所有的部位,沒有一點兒是會影響到奔跑而不必要的累贅。
那黃羊似乎正在飛奔時被一陣如尖刀般的疾風掠去了后半截身體上的肌肉,然后就此保持著這飛奔的姿勢凝固了。
對于黃羊這種經(jīng)常在草原天際飛馳而過的食草獸,孩子們更多的時候看到的都是它們被捕獲之后草草放血剝皮的形象,如此真切地近距離觀看倒是第一次。
黃羊為什么會被殺死在墳地里?僅僅是這個疑問已經(jīng)足夠讓他們感到心驚膽戰(zhàn),而它肚腹和后腿被啃食干凈的肉更為這一切增添了詭異的色彩。似乎致命的傷口在它的咽喉處,四個兩兩對稱的貫穿切口,傷口已經(jīng)抽縮干癟,血跡干涸成接近黑色的深棕色。
整個場面看起來非常明顯,那洞穴中的東西顯然在以這黃羊為食。
似乎是要刻意烘托這種緊張的氣氛,頭頂樹上聒噪不休的烏鴉突然間噤聲不語。
一瞬間,這些孩子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在一片寂靜之中,從墳洞里發(fā)出詭異的聲響,似乎是什么東西在爬動時與棺材的木料或者是里面干冽如紙張的衣服摩擦的沙沙聲。
之前,他們發(fā)明的所有用于驗證勇氣的一切游戲,在這種殘酷的事實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
恐懼,巨大的恐懼將他們定在原地,不敢移動,但隨后,他們就開始遵循自己的本能,一哄而散,逃離恐懼。
芒來和另一個叫阿爾斯楞的男孩留在了原地。最初,他確實也想跟著其他的孩子一起跑開,但因為看到站在身邊的阿爾斯楞沒有移動,他也就留了下來。他應該感謝阿爾斯楞,他獨自一人絕對沒有這樣的勇氣。
在極度的恐懼中,芒來看到那期待中的鬼一點點兒地從墳洞中探出頭來。
芒來感到自己呼吸困難,幾乎被嚇得癱軟在地。但站在他身邊的阿爾斯楞,并沒有跑開。當然,此時芒來已經(jīng)沒有跑開的力氣了。
在黑暗的洞穴中,鬼的輪廓一點點地呈現(xiàn)出來,邪惡而尖細的唇吻,散發(fā)著磷火般幽光的三角形的眼睛,憤怒而陰沉的咆哮。這些細節(jié),在修正芒來記憶里那些傳說中所有關(guān)于鬼的一切。
阿爾斯楞在呼喚著鬼,甚至語氣中帶著驚喜與熟悉的味道。
于是,似乎在應和阿爾斯楞的呼喚,那相貌殘暴的鬼終于從洞穴中現(xiàn)身,躍出墳坑,呈現(xiàn)在陽光之中。
是一頭高大的灰色蒙古細犬。
它貼伏下耳朵,以見到主人的溫馴的姿態(tài)向阿爾斯楞走來。在阿爾斯楞撫摸它時,它順從地仰躺在地上,袒露出自己的肚腹。這是一頭母犬,膨脹的乳房像脫水萎蔫的水果,已經(jīng)開始收縮,似乎剛過哺乳期,那些跑開的孩子已經(jīng)陸續(xù)回來,開始談?wù)撘磺信c恐懼無關(guān)的事情。
那是阿爾斯楞家消失了將近兩個月的獵犬。有些獵犬在產(chǎn)期將近時,也許是因為無法在人類的院落里找到合適的產(chǎn)崽地點,或者僅僅是遵循遺傳記憶中遙遠的本能,它們會悄然離開,到野地里尋找洞穴或者安全的地方產(chǎn)崽。這是它們僅有的對人類缺乏信任的表現(xiàn)。
突然聚集的孩子讓這頭母犬感到不安,它起身,想奔回洞穴。
阿爾斯楞抱住了它的頸部,不想讓它離開,但它在表示順從的同時也從喉部發(fā)出威脅的低嗥。那是警告,阿爾斯楞迫不得已松開了手。
細犬一挺身跳進墳坑,鉆進了那個洞里。說是個洞,對于高大的細犬來說確實顯得有些狹窄,僅僅是一條縫隙罷了。不過,顯然它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在此穿行,低頭縮肩,輕車熟路地鉆了進去。
它鉆進去之后,似乎在里面回旋了一圈,又鉆了出來,站在墳坑邊向洞里觀望,同時發(fā)出略顯不安的狺狺叫聲。
似乎是應和著它的呼喚,那洞穴里又有了聲響。這次,沒有一個孩子轉(zhuǎn)身逃走,即使真的有跟這細犬熟稔的鬼出現(xiàn),他們也會硬挺著不再離開,絕不放棄第二次考驗自己勇氣的機會。
所有孩子的恐懼匯聚為一片凝滯的真空,他們屏住呼吸,以這種群體的力量等待著鬼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現(xiàn)身,但他們的力量確實過于薄弱,不得不將恐懼的顫抖化為對剛剛過去沒有多久的寒冬留戀般的寒戰(zhàn)。
鬼太小了。
小得讓他們頓生勇氣,這鬼即使青面獠牙,法力無邊,以如此小的體形也難能有所作為。
其實,從洞穴里走出來的僅僅是一只略顯羞澀的小狗。
它大概將要滿月的樣子,肥胖滾圓,似乎還對外面明亮的世界不太適應,但它理解催促著它的母犬的叫聲,作為回應,它搖晃著自己短粗的尾巴。
這是一只玲瓏剔透的小狗。它身上的毛色是芒來從來沒有見過的,與母犬身上那種黯淡的灰色皮毛截然不同,是一種更接近明亮金屬的顏色,而且在陽光下會閃閃發(fā)亮。那顏色不好形容,總之像是質(zhì)量很好的不銹鋼上涂了一層蜂蜜,如同黎明某個特定時間段的曙光。而它的鼻子,則呈現(xiàn)出某種不真實的透明的質(zhì)地。
所有的孩子都被這只小狗迷住了。
過于精美的一只小狗。
阿爾斯楞跳進了墳坑里,在那一刻,那小狗重又隱身到洞穴中。他趴在洞口,輕聲地呼喚著小狗。
母犬在坑邊不安地低聲哀鳴,這一切讓它有些不知所措。
那小狗試探著再次露出了頭時,阿爾斯楞閃電般地伸出手去,揪住了它的脖子,將它拉了出來。小狗像受驚的小鳥一樣尖利地啼鳴,站在坑邊的母犬發(fā)出哽咽般的吠叫,但它終沒有撲向阿爾斯楞。大概因為進入哺乳期的末尾,它護崽的本能已經(jīng)隨著體內(nèi)某種激素的淡去而變?nèi)趿?,否則,只是剛才被阿爾斯楞捏痛的幼犬的叫聲,就足以讓它撲過去一口咬斷阿爾斯楞的手腕。
就在此時,阿爾斯楞做出了一個令所有的孩子都為之驚嘆的動作,他拎著小狗,在狹窄的墳坑里直接俯身向洞中窺視。事實上,他幾乎將自己的半個頭顱都隱沒在洞穴之中。
他再抬起頭時神色凝重。只需要看一眼坑邊上極度震驚中的其他的孩子,他已經(jīng)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又一次以超凡的勇氣鞏固了在這些孩子當中領(lǐng)袖的地位。
孩子們剛剛離開,那些烏鴉就怪叫著從樹上落下,撲在那黃羊的殘骸上。
但隨后它們又開始了另一番撕扯和爭吵,高聲嘶鳴,這種鳥兒就是擁有這種令人厭惡的貪得無厭的品性,盡管剩下的黃羊它們也許一個月也吃不完。
在回鎮(zhèn)子的路上,阿爾斯楞將閃亮的小狗一直抱在懷里,而那只曾經(jīng)逃失的母犬,則寸步不離阿爾斯楞的左右,并不時地將頭探進阿爾斯楞的懷里,以確認幼犬的安全。
那小狗倒表現(xiàn)得非常安穩(wěn),并沒有像那些第一次離開母犬的幼犬一樣,因為過于恐懼而瘋狂地撕咬。它不時地從阿爾斯楞的懷里探出頭來,好奇地四處張望。芒來一直跟在阿爾斯楞的身邊,他注意到那小狗的眼睛是藍色的,幽深得像冬季封凍直達湖底的堅冰。
盡管只是一只小狗,卻也有一定的重量,大概因為是只獨崽,營養(yǎng)充足,長得足有十來斤的樣子。路程走到一半的時候,芒來主動從阿爾斯楞的手中要過這只小狗,幫他抱著。
芒來可以感受到幼犬心臟的跳動,那節(jié)奏分明的震顫通過抱著它的手傳達到他的身上。他將它捧起來,試著聞了聞,想知道那洞穴中會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但除了幼犬特有的暖烘烘的甜腥味,頂多也就是有一點灰塵的氣息罷了。
此時它已經(jīng)不再感到恐懼,甚至頑皮地捕捉著芒來的手指輕輕啃咬著。
芒來托著這只金屬灰色的漂亮小狗,小心翼翼,像隨時會失落的珍寶。母犬此時將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緊緊跟在他的身邊,它半抬著頭,盯著他手中的狗崽。
芒來希望它能夠成為自己的小狗。
走進鎮(zhèn)子時,芒來甚至奢望阿爾斯楞會忘記將一只狗崽放在他手里的這件事。當然,像這樣的奢望最終的結(jié)果往往都是不可實現(xiàn)的。
孩子們各自散去,此時已經(jīng)是晚飯的時間。
芒來目送著阿爾斯楞抱著小狗慢慢地走遠,那只健壯的母犬則在他的身后緊緊跟隨。
芒來一直在想念那只小狗,所以,即使晚飯時家里端上桌的是剛剛宰殺后新煮的肉,吃在他的嘴里也顯得有些索然無味。
芒來的失落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晚飯后,一個孩子風一般跑來。他是先行者,信息的告知人。在得知那消息的一刻,芒來甚至感到自己有些昏眩。
芒來跟著那個孩子奔跑,在從阿爾斯楞家往這邊來的路上,他們迎上了那一群孩子。
他們簇擁著中間抱著那只幼犬的阿爾斯楞。那孩子已經(jīng)告訴了芒來一切———那頭母犬被阿爾斯楞的父親拴了起來,他為這頭失而復得的獵犬而欣喜不已。不過,他直接拒絕了阿爾斯楞飼養(yǎng)這頭幼犬的請求,事實上,他直接將這幼犬拎起來扔出了院門之外。
阿爾斯楞異常懊悔,他在講述尋獲母犬的過程時,不應該提到這幼犬是從墳洞中爬出來的??傊?,這個多年豢養(yǎng)獵犬的男人直接拒絕了這頭幼犬,這個殺戮一生的男人倒不會對幼犬生于墳洞這樣的事實有所禁忌,只是這幼犬特殊的毛色讓他確信,這是某種帶有缺陷而必將羸弱的異化品種。他不會浪費食物在這種東西的身上。就在他做出決定之前,這只被它拎在手中的幼犬也許是因為被捏痛了,竟然咬傷了他的手指,這更加讓他確信自己判斷的正確,這小狗因為沾染了墳地里的陰鷙之氣而暴戾無比。
隨后又有幾個孩子試著將這只幼犬帶回家中,在簡單地與家人交涉之后,都失望地抱著幼犬再次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的道路上。在這草原與鄉(xiāng)村的接合部,生活尤為艱辛,對于家中無人狩獵的家庭,不會將食物浪費在這樣一只不會提供肉食的動物上,與其養(yǎng)狗,還不如養(yǎng)一頭豬,至少能夠?qū)⑹o堔D(zhuǎn)化為冬日宰殺后提供營養(yǎng)的肉食。
于是,這被孩子們奉為珍寶的幼犬轉(zhuǎn)瞬之間就失去了依靠。
芒來成為唯一的選擇。他在家中也是被視為珍寶般的孩子。
芒來從阿爾斯楞的手中接過這柔軟的狗崽。在黃昏的紅色霞光中,幼犬的眼睛像琥珀般透出溫暖的光。在經(jīng)歷數(shù)次轉(zhuǎn)手的一番折騰之后,它有些疲憊了,溫順地在芒來的懷里安臥。芒來讓自己的雙臂在胸前團成一個溫暖的窩。
它餓了,柔軟而濕潤的嘴唇還在尋找芒來的手指,急切地吮吸著。
芒來抱著幼崽快步向家中小跑而去,生怕阿爾斯楞會改變主意。事實上,盡管已經(jīng)確信自己無力飼養(yǎng)這頭幼犬,阿爾斯楞仍然賭氣般地告知芒來,這幼崽僅僅是讓他代養(yǎng)。
芒來走出很遠之后,才回頭看了一眼。
他們站在那里,沉默無聲,似乎在目送最好的朋友去遙遠的地方?;璋抵?,他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他第一次意識到,他終于可以凌駕于他們之上,從此擁有他的特權(quán),獨屬于他的小狗。
芒來抱著已經(jīng)屬于自己的小狗回家。
需要一個碗,給它喂羊奶。然后,它還需要一個名字。
額·特日克。
老人盤腿坐在氈包前面,將這只小狗捧在懷里,瞇著眼睛,仔細地揉搓著,研究它的骨骼,掰開它的嘴檢查它的牙齒。后來,他非常堅定地說出這個令芒來感到異常陌生的單詞。
老人獨自一人住在距離鎮(zhèn)子大約兩三公里遠的一個破舊的蒙古包里,自芒來記事起,那蒙古包就一直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從未像草原上那些游牧營地一樣隨著季節(jié)的更替而搬遷。老人還有一匹豹子斑色的馬,芒來沒有看見過老人騎過它,它總是被絆在蒙古包附近垂頭吃草,偶爾抬起頭來,那似乎從未修剪過的厚重鬃毛就像成匹的綢緞般在風中飄揚。
老人為附近草原上的牧人修理馬鞍,出售一些以酸奶熟制的皮制品。據(jù)說,老人熟制的皮子,要比普通皮匠制作的皮具更為結(jié)實耐用。
老人的氈包里昏暗無光,僅有的器物都蒙覆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在酸奶中漚制的皮子總是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酸腐味。不過,偶爾當陽光從低矮的包門射進氈包里,在氈包一角會有什么突然閃亮,像暗夜中透過云層的星光。
那是一副古老鞍子上的銀飾件。
在天氣晴好的時候,老人會將那鞍子搬出氈包,用一塊發(fā)黑的皮子小心地擦拭。芒來長久地蹲坐在老人的身邊,仔細地研究著鞍子上那些因歲月的磨蝕而烏亮的銀飾和散發(fā)著沉厚紅暈的珊瑚,他讓自己的指尖掠過包裹在鞍板上的青色鯊魚皮,感受那如同砂紙般質(zhì)地的魚皮上均勻起伏的顆粒。
老人告訴芒來,鞍子的鞍板是以老樹根砍成的,使用了將近二百年,卻依然結(jié)實,沒有一絲裂縫。
二百年,就是兩個世紀,太漫長了,漫長得芒來對這個時間幾乎沒有明確的概念。但他知道,老人這樣說,是想告訴他這鞍子的與眾不同。
芒來試圖從中發(fā)現(xiàn)這鞍子的不同之處。鞍橋上有一些未被鯊魚皮包裹的部位,因為馬汗或者是油脂的經(jīng)年浸潤,木質(zhì)呈現(xiàn)出一種古老的棕紅色,透過這歲月的沉積,木頭的紋理漂亮而復雜,像夏日暴雨將至時天際翻涌的云團。
但芒來看不出來這其中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不過,他注意到前鞍橋上那漂亮的銀飾確實精美,那是兩匹暴怒爭斗的兒馬,飄揚的長鬃被雕飾成云朵的樣子。但是,他倒更愿意弄清楚,那景泰藍馬鐙上漂亮的顏色是怎樣填進一個個由銅圈圍成的圖案里的。
隨后,芒來也就對這一切失去了興趣,目光追隨乘著上升氣流緩慢盤旋的鷹一直向上。畢竟,馬鞍在草地上是再平常不過的物件,即使它是一件有兩百年歷史的老物件,曾經(jīng)有幾任偉大的騎手騎乘過,也仍然是一個物件而已。
一個月總會有那么一兩次,母親會讓芒來送一些吃的給老人。事實上,鎮(zhèn)子里其他的孩子也在承擔著這樣的工作。
老人,似乎就這樣活著。
額·特日克。
芒來最終也沒有弄清這名字的來歷。在他的一再追問之下,老人只是說,那應該是熊的意思。
在芒來看來,無論如何,這只在氈包前追逐自己的尾巴玩耍的小狗,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熊。
那也是小狗的第一次長途跋涉,在回去的路上,它已經(jīng)失去了來時的興奮,后來索性趴在地上,無論芒來怎樣引誘,它都不再挪動一步。這些天,它已經(jīng)肥胖了許多,芒來抱著它也走不了幾步,只好將它扛回了家。
額·特日克。
在芒來這樣呼喚這只小狗時,父親好奇地詢問了名字的出處。
當?shù)弥菑睦先四抢锏脕淼模傥凑f什么,只告訴芒來,這個單詞可能是正在漸漸被人們淡忘的古老的蒙古語或是達斡爾語。
對于一頭狗,這名字顯得有些太長了。于是,芒來省略了前綴,將它叫作特日克。
特日克長得迅速。
在褪去了最初的奶膘之后,它變得異常瘦削,盡管每天食用大量的食物,卻還是胖不起來。最后,連芒來都感到疑惑,不明白一只小狗怎么可能擁有如此令人不可思議的食量。
每天三餐,芒來的媽媽總會多做一些,也就是特日克的份額。事實上那多做的一些,恐怕也相當于一個孩子的食量了。但是,這根本滿足不了特日克。于是每天芒來總會趁母親不注意時投給它大塊的羊肉和奶皮、奶渣。
在特日克剛剛到來的第一天,吃食的時候,就讓芒來一家頗受震撼。
那天,芒來的母親用奶渣將剩飯拌好,放在盆里。
盆放在幼犬面前時,它猶豫了一下,顯然不太明白這是什么。盆中的食物,包括這盛著食物的器皿,對于它來說都是過于陌生的。
它慢慢地將鼻子探進了食盆里。
隨后,它顯然意識到了那是食物。
它將頭埋進了食盆里,當它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盆里已經(jīng)空空如也。
頂多不超過五秒鐘的時間。
芒來根本沒有看清是怎么回事。他驚呆了,那些食物就是他吃恐怕也要十分鐘。而小狗,仍然滿懷期待地看著芒來,顯然,它沒有吃飽。
芒來的母親又在盆里倒了一些酸奶。芒來用腳將小狗擋開,等待母親倒完酸奶。芒來的腳被有力地撞開。
風卷殘云。
仍然沒有超過五秒,食物又被一掃而光。
芒來的母親也被吸引,不由得發(fā)出由衷的贊嘆。
而此時,小狗的肚子已經(jīng)鼓脹到極致。
芒來的母親準備為這饑餓小狗再倒點酸奶,但被芒來的父親制止了。
小狗會撐壞的。
事實上,饕餮進食之后,小狗很快就有了反應,它的動作突然變得僵滯,挺直了脖子,將剛剛吞下去的食物吐了出來。
但那食物幾乎剛剛落地,它又以令人驚嘆的氣勢吞了下去。
對食物本身,特日克永遠擁有可怕的激情。
芒來喜歡看它進食的樣子,并且常??吹冒l(fā)呆。他著迷于它那魔法般的進食過程,從來沒有什么咀嚼,只是吞食,只要是咽喉吞得下去的,都得吞下去,即使吞不進去,也要哽咽著硬塞進去??傊?,只要出現(xiàn)在面前的食物,無論多少都要吞下去,即使肚腸被撐破也在所不惜。芒來的父親一再叮囑,不能給它喂得太多。
芒來相信,特日克來自饑餓的世界,食物對于它來說是不可多得的。
進食時,它似乎要將全身的力量都投入到食盆里。在大口進食的時候,它全身的肌肉都在緊張地繃緊,腹部緊收,兩肋顯得異常突出。
此時,它的世界里什么也沒有,只有食物,那就是它的世界。
它什么也看不見。
芒來在直接用手喂它食物時,總是心存恐懼,有時候懷疑自己的手也會成為食物的一部分被它吞入肚子里。它幼小,卻以劫掠者的兇猛,從芒來的手中取食一塊肉或酸奶餅。
它有一副永遠也填不飽的胃囊。
芒來注意到,在特日克吃食的時候,連父親也會停下手中正在忙著的活計,凝神觀看。事實上這種鏗鏘有力的進食方式無法不讓人側(cè)目。但只要小狗吃完食之后,父親立刻就會閃開目光,也為自己竟然會為這種事情傾注精力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那段時間,芒來會經(jīng)常去鎮(zhèn)上的屠戶那里,討要牛羊的下水和骨頭。
芒來永遠記得當他將一根巨大的牛骨放在特日克面前時,它的樣子。
在看到骨頭的一剎那,它驚呆了,但它的詫異僅僅是短暫的一瞬間,隨后它就沖了過來,拖著這根幾乎跟它一樣大的骨頭跑到角落里去了。
除了吃食的時候,特日克都在對付那根骨頭,不休息也不玩耍。它的世界里,只有——骨頭。
過了大概三天,那根骨頭被整整磨掉了一層,如果不知道它的前身,沒有人會想得出那是一塊骨頭。骨頭被特日克尖利的牙齒打磨得光滑圓潤,更像是海邊一塊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潮汐的石頭。
那可是牛的股骨啊,三天的時間,這只小狗對這根骨頭傾注了無限的執(zhí)著與熱情。其實在整個夜晚,都能聽到它在床下與那骨頭奮戰(zhàn)的聲音,搬動、啃噬,骨頭有節(jié)奏地敲擊地面。
每天夜里芒來就在這聲音里入眠。
特日克的牙齒尚還稚嫩,對付這樣的骨頭確實有些困難。而芒來以幼小的年紀,迅速地掌握了用斧子劈開巨大牛腿骨的技藝。他很快發(fā)現(xiàn)新鮮的牛腿骨并非如同看起來那樣堅硬,在兩邊骨股頭接近棒骨的邊緣用斧子重敲幾下,棒骨與股骨中間就會開裂。而后,管壁堅硬脆薄的棒骨只需要輕敲就會裂開剝落,露出里面如同果凍狀的紅色骨髓。顫動的新鮮骨髓剛剛從骨片中露出,特日克就會迅速地沖上來,一口吸下去。
每天特日克就這樣沒完沒了地吃。
食物就這樣隱秘地消失在它的身體里,那似乎是黑洞,是深不見底的深淵,那些食物沒有任何回應,就那樣永遠地消失了。
芒來傾盡自己所能要填滿這似乎注定是無法滿足的黑洞。
那份與他的質(zhì)量一樣的每頓定額份飯,根本是不夠的。同時,廚房里所有的剩飯、碎肉、下水、面餅,并退而求其次,所有擇下的菜葉、土豆皮,都是特日克的額外食物。
鄰居中一個一直未曾生育的婦女,一直對芒來極其喜愛。但此前芒來對這種來自陌生人的寵愛尚不習慣,除了迫不得已不得不陪同母親一起去她家里做客,他總是盡量減少與那女人相遇的機會。但在得到特日克之后,芒來開始對去那女人家做客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熱情,每天午后都會催促母親去那潔凈的院落進行探訪。為此,他甚至開始在母親的面前表現(xiàn)得異常討巧。其實,真正吸引他的是那女人待客時的食物,只要他出現(xiàn),那女人總是在端出茶的同時,用木盤擺出各種佐茶的美食。那女人的娘家就是小鎮(zhèn)外草原上的牧民,所以,她的家里從來不缺少最新鮮的奶食,黃油、酸奶干、奶皮子。每次,在女人將這些奶食捧給他時,只要是可以帶走的,他總會趁母親與那女人交談的時候偷偷地放進口袋。
在與芒來的母親交談的時候,那女人依然不時向芒來投來溫和而期待的目光,并下意識輕輕撫摸著自己平坦的腹部,顯然已經(jīng)在臆想有一個像芒來一樣漂亮的孩子在自己的腹中孕育。
當這拜訪終于結(jié)束,剛剛離開整潔的小院,芒來就拋下母親,開始飛跑。
他跑得急切,帶著完成某個隱秘任務(wù)般面紅耳赤的激情。他急著回家將口袋里的食物喂給特日克。很快,特日克就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規(guī)律,只要芒來在午后與母親一起離開,隨后回來時總會從口袋里奇跡般地變出那泛著黃暈的酸奶干———那干脆的奶味片,那美妙的小點心。
以后,當芒來跟母親再出發(fā)時,特日克也會緊緊跟隨。在他們進入那個小院之后,它就在院門外耐心地等待,當然,它不會進入那個陌生的院子。
總之,只要走出那院子的視線,芒來就急切地要將口袋中的酸奶干掏出來喂給特日克,而它,已經(jīng)在他的腳邊發(fā)出乞求的哀鳴焦急地打轉(zhuǎn)了。
袋口太小,芒來急于將所有的奶干撒落下來,以滿足特日克那狂暴的進食速度。事實上,他絕望地發(fā)現(xiàn),無論他以怎樣的速度投放,總也無法跟上它的進食速度。永遠都是這樣,當他再一次將口袋里拿出的奶干喂給它時,它都以若無其事的樣子滿懷期待地抬頭看著他,似乎剛才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酸奶干,那是草地牧民將新鮮牛奶加熱撇去奶油后的殘留物,以線繩一片片切開、曬干,質(zhì)地堅韌而薄脆,像樹皮或者薄的鋼板,必須小心地嚼碎,才能夠吞咽下去。最好的吃法是在奶茶里浸泡一定的時間,吃的時候才會軟硬恰到好處。但特日克似乎并不需要咀嚼,就那樣直接吞咽下去。沒有經(jīng)過咀嚼和唾液的濕潤軟化,事實上,直接吞咽的酸奶干就像刀片一樣會劃傷它的咽喉,但它似乎并不在意這種傷害。
只要能將眼前的食物吞下去,無論多少吞下去就行了。
芒來甚至懷疑,即使是一麻袋奶干,特日克也能直接吞咽下去。
芒來只能無奈地翻出兩個口袋的袋底,將最后一點兒殘渣抖落。這難不倒特日克,它低下頭,像一只饑餓已久終于以利爪剖開了白蟻巢的食蟻獸,伸出舌頭舔食地上的碎屑。它舌頭上的唾液似乎恰到好處地剛好可以舔起奶干的碎渣,而不會沾到泥沙,這是一種了不起的技藝。
特日克到來后不久,芒來家殺羊的時候,它終于將自己這無盡的食欲發(fā)揮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在芒來的父親開始宰殺這只羊時,特日克安穩(wěn)地臥在不遠處,表現(xiàn)得頗為規(guī)矩。它極有耐心,似乎在嘗試了解這一切。芒來的父親在羊的胸口切開小口,探進手臂時,羊發(fā)出一聲無奈的嘆息。特日克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這一切,輕輕地轉(zhuǎn)頭,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似乎想探詢其中的含義。甚或當芒來的父親以拳頭塞進皮肉之間,嘭嘭作響地剝除羊皮時,它也并未表現(xiàn)得過于興奮。
在這小鎮(zhèn)上盡管有部分漢人,但幾乎沒有人飼養(yǎng)豬這種動物,在這里,所有的肉類幾乎都來自牛和羊。特日克了解這肉的氣味,這代表著最高規(guī)格的食物,遠遠高于面粉和米飯之類的淀粉類食物,即使是奶制品也無法與之相比,這是可以迅速進入消化環(huán)節(jié)的食物,幾乎能夠全部被吸收,不會有食物的殘渣。
在物質(zhì)匱乏的草原小鎮(zhèn)上,羊身上幾乎沒有太多可以扔掉的東西,包括內(nèi)臟。但是,宰殺完畢之后,父親還是將清理出來的一掛內(nèi)臟大度地扔給了特日克。
這堆內(nèi)臟包括了羊的肛門和部分淋巴,甚至一些人完全可以食用的腸子和肺子,總之是巨大的一攤,沉甸甸地直接扔在特日克的面前。
芒來和父親知道特日克會以令人驚喜的方式進食,但隨后特日克的表現(xiàn)卻是他們并沒有想象過的。
那堆羊下水扔到特日克面前,它幾乎沒有任何遲疑,立刻撲了上去。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等待之后,它的動作迅捷而果斷,毫不拖泥帶水。它在撲向它世界的全部。
它試著撕扯,但顯然這些內(nèi)臟過于柔韌,它立刻放棄了這個對于它也許并無必要的環(huán)節(jié),直接叼起大概是腸子的一頭,開始吞食。
那滑膩的腸子似乎長得沒有盡頭,它就那樣不斷地吞咽著,期間因為腸子在不斷地刺激著它的喉頭,它一次次地發(fā)出哭泣般的抽噎,但還是沒有停止這似乎永遠不會完成的吞咽。終于,那巨大的一坨滑膩的腸子就被它吞了下去。
無論是芒來還是他的父親,都在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在特日克每一次似乎伴隨干嘔的混亂抽噎聲中,他們感覺自己胃里的食物也會隨時噴涌而出。
但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在吞掉了那副腸子之后,它又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吞掉了整個肺子,其他還有幾塊顫巍巍的滑膩肥油,自始至終,它保持著一種颶風般吸食的狂熱氣勢和不顧一切的劫掠般的迅猛速度。
它完成了。
那堆幾乎跟它的體積一樣大小的一堆內(nèi)臟就這樣不見了,地上只留下一個帶著血跡的油膩印子,證明剛才芒來的父親確實扔過一攤東西在那里。
特日克抬起了頭,那些東西并沒有就此消失,它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它身體的一部分了。
不過,無論是營養(yǎng)多么充沛的食物,最終總是需要一個足夠的時間才能夠進入消化系統(tǒng)完成基本的循環(huán)。而此時,所有的食物都充塞在它的胃里,它的胃容量畢竟有限。它像一只因為吸足了血而膨脹數(shù)倍的蜱蟲,細瘦的四腿支撐著巨大的肚子。這似乎已經(jīng)是極限,它的肚腹呈現(xiàn)出吹彈可破的效果,被撐得透明的肚皮上青筋迸現(xiàn)。此時,恐怕只要稍稍有一點兒外力施加在上面,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缺口,它的肚皮就會立刻像打開的流暢拉鏈一樣砰然漲開。
芒來驚恐地注視著已經(jīng)在頃刻間變得過于笨重的特日克,此時他甚至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害怕自己任何一個突兀的動作驚動了它,都會引爆它那鼓脹到極致的肚皮。
但此時,特日克在試著移動,但它并沒有成功,隨后,它那一直靈活的目光開始變得呆滯。它無神地瞥了芒來一眼,然后,它的整個身體開始痙攣,在某種巨大力量的驅(qū)使下不自然地抽動,它不安地挺直了脖子,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在揉搓按壓它的腹部,它在努力試著與之抗衡。其實這不過是它的內(nèi)臟為了獲得更多的呼吸空間而做出的本能的生理反應。
終于,它還是妥協(xié)了,它的肚腹快速地收縮,呻吟著將剛剛吞下的食物又吐了出來。
它沒有太多的遲疑,打著噴嚏,擤出鼻子里的食物碎渣,隨后,立刻俯身,以驚人的速度將這些剛剛在它的胃里走了一遭的食物又吞了下去。也許是因為這些食物已經(jīng)經(jīng)過胃液的認同,這回,它吞食得比上次又快了一些。
這些食物被重新裝進了它的胃囊。
它對這個結(jié)果似乎還算滿意,于是,轉(zhuǎn)身向院子的一角走去,想到那里去找一個舒服的位置好好地消化。這次,比上一次好一點兒,它以一種緩慢的蟹行的方式走了大概有幾米遠,但這種運動方式并未能阻止那些未在胃里找到合適位置的食物再次造反。
它又吐了。
不過,沒有什么,它把這吐出的一切再次吞了下去。
像是為了表達一種難以想象的決絕的意志,最后,它不以為然地舔著自己因為嘔吐而從鼻孔中嗆出的胃液。
如此反復數(shù)次。
最后,它終于在院子的一角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角落,頗費心思地研究了一會兒,才直挺挺地臥下,終于不至于因為姿勢不當而再次噴濺當場。
芒來回過神來,看到父親正以他從沒有見過的一種惶恐的神情看著他。事實上,這一會兒,他也陶醉于特日克這吞吐間的表演,忘記了手中的活計,隨后,似乎在與芒來的對視中醒悟過來,低頭開始分解被擱置得太久的羊。
同謀。
那天晚上,已經(jīng)熄燈睡下之后,芒來還聽到特日克在窗下突然發(fā)出的哽咽般的嘔吐聲,那樣的程序,它又來了一遍。
第二天早晨,芒來走出房門時,特日克已經(jīng)在門口迎接他了。它的肚腹已經(jīng)不再那樣夸張地膨脹,只是走動時動作略顯笨拙,看來,這一夜,一部分肉食已經(jīng)被它消化吸收得差不多了。
特日克就這樣慢慢地成長。
當草原的天空變得明朗而遼闊,翅膀巨大的金雕開始乘著氣流在高空盤旋的時候,特日克已經(jīng)長成為一頭漂亮的大狗了。那些食物顯然沒有白費,它長得強壯而高大,當它在陽光中佇立不動時,宛如一尊以名貴金屬打造的塑像。芒來發(fā)現(xiàn),只要用一塊軟皮子順著它皮毛生長的方向擦拭,很快,那皮毛就會呈現(xiàn)出一種耀眼的閃亮,像剛剛磨好的以精鋼打造的刀。
永遠是因為饑餓。
這荒野中的獸類,也許它本來可以去攻擊草原游牧人營地里的羊,不過,可能是懾于這片草原上牧羊犬的兇悍,它對這種把握不大的偷襲總是心有忌憚。確實,一頭黑色的雄性牧羊犬,提升了這片草原上牧羊犬整體的質(zhì)量。事實上,它的子孫已經(jīng)遍布這片草原,這種黑色牧羊犬壯碩如熊,全身披覆著黑色的長毛,在胸口和爪間有一撮白毛點綴。走進這片草原上的每一個游牧營地,幾乎都能看到呼嘯而來的黑色巨犬,這竟然成為這片草原所有營地上標志性的一景。當風將遠遠在地平線上游移的獸類氣息飄送過來,這些胸腔寬闊的牧羊犬發(fā)出聲震荒野的咆哮。這警告已經(jīng)足夠了,可以讓覬覦羊群的野獸立刻打消偷掠羊只的打算。
它認為小鎮(zhèn)上的狗會相對好對付一些。確實,在人口集聚的小鎮(zhèn)上,狗的血統(tǒng)異常雜亂,確實無人刻意去飼養(yǎng)培育草原上那種碩重強悍的牧羊犬。
而在這里,總是有各種溫和的家畜和家禽,它們?nèi)鄙俜婪兑庾R,溫馴而無知,沒有草原中的畜群那樣危險。在草原上,若想擄獲一匹馬駒,就不得不與荒悍的馬群對峙多時,還要冒著被護群時如同暴怒獅子般的兒馬踏斷脊骨的危險。而那些羊,也會在受到攻擊時拼了命地擠成一個板塊,如果不能在牧人拎著馬棒到來前離開,就會有被敲碎腦袋的殞命危險。
它選擇在午后,這種時候行人在鎮(zhèn)子上最少,而幾乎所有的狗在此時都會安穩(wěn)地在陽光下熟睡,不像午夜,看似黑暗,稍有動作就會引得鎮(zhèn)子里的狗瘋了一樣地狂叫。
說來有些落魄,它最后選擇了一只鴨子。
當然,它也別無選擇,這種家禽,與羊相比,身上的脂肪少得可憐。但它在此時不能再有更多的奢求,有東西果腹已經(jīng)讓它心滿意足。這種移動緩慢,受到攻擊時不會尖叫飛撲的家禽確實也算是完美的獵物。
它在鎮(zhèn)子邊上的一個土坑里抓住了這只笨拙的家禽。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人異想天開地在這干旱的草原深處飼養(yǎng)鴨子,這里根本沒有河流,甚至連季節(jié)性的河流也沒有。就是水坑,也僅僅是在雨季時能存住一點兒水,雨季一旦結(jié)束,這種半荒漠氣候會迅速地將存下的雨水蒸發(fā)干凈。那只鴨子當時正站在已經(jīng)干涸的水坑邊發(fā)呆,大概在懷念雨季時寬廣虛惘的水面。
它沒有給這只失去飛翔能力的鴨子太多的機會,沖過去一口就叼住了細長的脖子,用力地甩動。只一下,它就利用鴨子本身的重量折斷了它的脖子。
但此時是最為危險的時刻,盡管它極度渴望剛剛死去尚還柔軟的鴨子肥碩肚腹內(nèi)黃色的脂肪,卻必須忍耐,不能急于進食。
它此時必須克制這種渴望,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人類的地方。
但命里注定它不應該那么容易成功,就在它叼著鴨子往草原深處奔去時,一只在草垛上昏睡的狗發(fā)現(xiàn)了它。
這是巧合。這只狗在一個夢與另一個夢的間隙短暫地蘇醒,在調(diào)整自己的姿勢以便睡得更舒服一點兒的時候,看到它正叼著鴨子倉皇逃竄。當然也許是風將這野獸的氣味送進了這只狗的鼻子里,盡管因為不斷地雜交退化,這狗的體型變得越來越小,但嗅覺畢竟還沒有退化。即使這頭狗缺少勇氣和力量,但在草垛的頂端閉著眼睛扯著嗓子嗥叫,這種事它做起來卻是得心應手。
這狗傳達的信息非常明確,所有其它的狗都明白這叫聲意味著什么——這是被狼嚇破了膽的嗥叫。
特日克并不是第一頭趕到的狗,芒來家的院子在鎮(zhèn)子的另一側(cè),特日克沖出鎮(zhèn)子時,前面已經(jīng)有十幾頭狗在追趕了。
不過,因為發(fā)現(xiàn)得晚,狼已經(jīng)跑出了一段時間,所以,即使跑在最前面的狗,距離那狼也大概有一公里左右的樣子。
這狼再跑個兩三公里,就能進入山麓的灌木叢,那里就是狼族的領(lǐng)地了。
所以,若想捕獲這頭狼,必須在狼逃進茂密的灌木叢之前將它攔截住。這個距離,追上那頭狼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這些在后面追逐的狗也就是跑個高興,權(quán)當將這理解為午睡后的消食活動,它們并沒有真的想追上那頭狼。
這是特日克第一次追捕狼。
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是一頭一歲的大狗了,高大健壯,四腿修長,背脊寬闊,胸腔發(fā)達,這樣完美的細犬并不多見,用芒來父親的話來講,也許十幾年才能出現(xiàn)一頭。
之前,特日克偶爾也追逐過小鎮(zhèn)附近的野兔,但除非在極其開闊的場地上,否則,只要有障礙物,它就會迅速放棄,它沒有野兔那樣靈敏的轉(zhuǎn)向能力,很容易撞到障礙物受傷。
特日克只是幾個縱跳,已經(jīng)拉長了身體開始狂奔。很快,它就將跑在前面的狗甩在了后面。
這是視野開闊的平坦草原,正適合細犬長距離奔襲。
很多目睹那一幕的人后來向別人講述那一切時,更愿意將特日克形容為一道劃過草原的光。在陽光下,它那銀灰色的皮毛更為閃亮,并富有凌駕于這灰黃草地之上的高貴光芒。
它跑得沉實而有力。
它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在驗證,它確實是為奔跑而生的。肌肉綻起的強健的四腿,平滑的腰線,像杠桿一樣在它每一次騰越時保持著平衡的尾巴,包括它那如同金屬般的毛色,似乎也是為了讓它的皮膚更為光滑,減少風的阻力。
它是風,但它顯然比風更快。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它,它像鋒利的刀片切過水面,向那奔逃的狼追去。
最初,那狼跑得輕松而暢快,畢竟,已經(jīng)遠遠地拋下了那些狗,它們已經(jīng)似有似無的叫聲不會再讓它感到緊張。這種場面它經(jīng)歷得多了,它們那慵懶散步般的追趕本來就是形式。它知道在它跑遠了很久之后,那些狗還會憤憤地叫上很久,久到后來它們會忘記自己為什么而吠叫,在些許的茫然后它們也許會略顯羞赧,不過,很快,它們就會忘記這一切的。它們是狗,人類并沒有要求它們必須擁有捕獲狼的能力,只要能夠吠叫驅(qū)趕已經(jīng)足夠了。
沒完沒了地吠叫,這些狗從來不會吝嗇自己的體力,事實上它們似乎就會干這個。
它相信自己很快就會進入山地的范圍,到那時就安全了。
距離人類的定居點越遠,遠離那種令它喘不過氣來的人類的氣味,它的這種安全感也就更強烈一些。
但很快,它就感受到了來自身后的威脅,那感覺像被風吹過草原上空的云團留下的巨大云影,從身后襲來。
它忍不住回頭望去。狼顧。
它看到那頭銀色的大狗已經(jīng)將整個狗群扔在身后,狂奔而來。那狗跑得堅決,沒有一絲猶豫,正在迅速地拉近與自己的距離。
它了解這樣的狗。它們是真正的殺手,冷酷無情,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它們在某種說不清的動力的驅(qū)使下,只要不斷氣,會一直追趕下去,直到世界的盡頭。
沒有別的辦法,它只能掉頭繼續(xù)奔跑。這是唯一可以做的。但身后這頭緊緊跟隨的大狗對它的奔跑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它突然感到叼在口中的鴨子影響了它的呼吸,僅僅用鼻子無法給它提供足夠的氧氣,隨之而來的是它的步伐開始錯亂,它幾乎將自己絆倒。
它不得不重新調(diào)整步伐才能繼續(xù)向前奔跑。
它慌亂了。
那大狗顯然跑得比它想象的要快。
它最終還是沒有來得及鉆進山邊的灌木叢。
在大狗沖過來時,它不得不甩掉了口中的鴨子,回身應戰(zhàn)。
它在喘息,但它意識到這頭大狗在長距離的奔襲之后卻并不需要調(diào)整呼吸,直接就向它兇悍地撲咬。這頭銀色的獵犬,高大、強悍,帶著某種令它為之戰(zhàn)栗的威壓的氣勢。在與大狗撕咬在一起又迅速地分開后,它受到了震撼,感覺這狗似乎是由石頭和金屬構(gòu)成的,堅硬強大,不容違逆。
它已經(jīng)絕望地意識到,逃脫的機會已經(jīng)不多了。
大狗狡猾地咬開它身上的皮毛,然后又迅速地跳開,它試著回咬,卻總是慢上半拍。對于大狗那急驟的攻擊,它疲于招架,無能為力。
大狗甚至懶得發(fā)出威脅的咆哮,只是一次又一次撕咬開它的皮肉,讓它流血,然后又跳到一邊。
慢慢地,它發(fā)現(xiàn)這頭強壯的狗其實是在戲弄它。它永遠咬不到這精靈般的大狗,這銀色的狗像幻影一樣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像身體上滿是黏液的魚,一次次從它的齒邊滑脫。
當特日克最終一口叼住這狼的咽喉時,狼其實已經(jīng)放棄了反抗。
在獠牙揳入狼的脖子時,特日克兇悍地開始甩動自己的頭顱,它通過這種粗魯而強悍的擺動來折斷它的頸椎,就像那狼折斷鴨子的脖子一樣。當擁有絕對的力量作為后盾,所謂犬類對這荒野中幾乎具有象征意義的野獸慣有的恐懼也就顯得毫無意義了。特日克以自己強壯的頸部肌肉和上下頜的咬合力主宰了一切。
特日克橫叼著死狼回到鎮(zhèn)子時已近黃昏。
那狼沉重,它叼得略顯吃力,路途中間它停下來歇過幾次。
特日克走進鎮(zhèn)子時,那些幾乎已經(jīng)散去的狗群被這已經(jīng)遭到屠戮的荒野的氣息所吸引,它們像追隨臭味的蒼蠅一樣,重又集聚而來。
它們的表現(xiàn)各不相同,有的急急地沖過來,隨著距離的接近,狼的氣息越來越濃重的時候,就哀號一聲逃開了。
而有些只是遠遠地觀望,扯著脖子無盡地嗥叫,似乎末日將近。
其中也有膽子大的,竟然試著從特日克的口中直接搶奪獵獲物。
特日克并沒有放下口中的狼去驅(qū)趕它們,它只是停下了腳步,從齒間發(fā)出低吼。
這就足夠了。
這警示的憤怒低吼,這些狗熟悉,這種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它們大腦混亂的溝回中尋找到那個并不遙遠的接入點。它們迅速回憶起在特日克成長的過程中不斷被它咬傷和咬殘的狗——它的攻擊能力隨著成長而逐步升級。在每一次發(fā)起攻擊前,特日克就是這樣警告它們的,但那些倒霉的家伙總是無法適時地判斷當時的形勢,結(jié)果也就非傷即殘。
被特日克咬斷了腿在當?shù)匕栔蜣D(zhuǎn)的狗的慘狀已經(jīng)足夠給它們留下深刻的記憶,只一次就會留下應有的條件反射,曾經(jīng)的震撼讓它們在回憶并戰(zhàn)栗的同時立刻退到一個安全的距離,一個犬類世界的界限,那是特日克以自己強大的威懾力在周圍創(chuàng)建的一個屬于自己的不可逾越的場。
后來,這些狗無奈地慢慢退后,目送著特日克叼著這頭狼往鎮(zhèn)子里的家中而去。
它們失魂落魄,在特日克離開很久之后,才意識到呆站在那里嗅著空氣中漸漸淡去的狼的氣味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于是頹然間紛紛散去。
特日克一口氣將這狼叼進了自家的院子。
芒來晚上玩夠了回家的時候,那狼皮已經(jīng)被父親剝了下來,攤在背陰的墻上晾干。當皮子剝下抻開之后,終于顯現(xiàn)出這頭與西伯利亞的亞種更加接近的狼種巨碩的體型,從鼻尖至尾端,長度足足超過兩米。
特日克正在院子的角落里舔拭自己爪子上的血。芒來仔細地查看了特日克的全身,事實上,它嘴側(cè)的血跡包括爪子上的,都是狼的,它自己并沒有受傷。
芒來用一塊擰干的濕布擦凈了特日克身上的血,然后,像往常每天黃昏時那樣,用一塊柔軟的舊皮子,順著特日克皮毛生長的方向擦拭,很快,特日克的全身就呈現(xiàn)一種被打磨過的銀子般閃亮的效果。
那天,芒來醒得晚,起來吃早飯時,那個陌生人正與父親喝茶。
根據(jù)母親的指示,他稱呼那人為爺爺。也就是爺爺輩分的遠房親戚。
以芒來的理解,如果按爺爺來稱呼,那人確實顯得年輕了一些。他安靜,聲音低沉,身上有某種不適宜出現(xiàn)在房間里的東西,似乎所有帶著穹頂?shù)牡胤蕉紩屗械讲皇娣?,就像那些來自草地的牧人,他們更習慣于席地坐于氈墊之上,永遠適應不了窄小的木凳。
據(jù)母親說,那人是在凌晨到達的,他騎著馬整整走了一天一夜。芒來在院子里看到了那匹正在閉著眼睛吃草的馬。
他是獵人。芒來的母親是這樣說的。芒來努力從這人的裝束和氣勢上尋找那種與之相關(guān)的細節(jié),但當那人與父親交談偶爾轉(zhuǎn)頭時,芒來就知道自己不再需要什么細節(jié)了。他的頸側(cè)露出巨大的傷痕,顯然是被某種大型猛獸攻擊后留下的,因為縫合時沒有仔細地對齊皮膚,那痊愈后的傷疤也就更顯得雜亂不堪。至于那桿裝在綠色帆布袋里立于門后的槍,芒來的父親在他醒來的那一刻就警告他,碰都不能碰一下。
后來,那人起身,隨芒來的父親進了院子。他站在那張正慢慢風干的狼皮前仔細地打量,粗大的手指撫摸著狼皮肩頸上特日克的利齒留下的孔洞,張開自己拇指和食指,測量著孔洞間的距離。
此時,早晨出去遛彎的特日克進了院子。它立刻注意到了這個陌生人,猶豫了一下,揚起鼻子,翕動著鼻翼,在尋找他在院子里留下的氣味,意味深長地呼吸,品味,但它并沒有直視那個人。
隨后它走到水盆邊喝水。
喝過水后,它舔凈了自己的嘴,然后,慢慢地走了過去。
那男人注視著它,然后蹲了下來。
特日克竟然在接受這個陌生人的撫摸,芒來幾乎無法想象。特日克從來不會讓陌生人接近自己。
似乎有某種未知的力量在主導著特日克,讓它在猶疑之間做出某種選擇。
這陌生人與特日克之間似乎有什么共通的東西。那是芒來所不能理解的。
特日克失去了應有的審慎,甚至有些癡迷地嗅聞著這個陌生人身上的氣味,溫順而放松地站立,耳朵貼伏著,而尾巴在輕輕地搖晃,那是毫無阻礙的放松。
同時,那陌生人也以觀賞某種精美器物般的投入瞇著眼睛查看特日克整體的結(jié)構(gòu),手撫過它的背,按壓它肩胛上的肌肉,甚至輕輕地翻開它的嘴唇查看它的牙齒。
芒來不能理解這一切。
他不清楚從來對陌生人保持著慣有警惕的特日克怎么會突然這樣馴順,對這個陌生的男人如此信任,這讓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芒來甚至感到有些尷尬的憤恨,呼喚了一聲特日克。
急切的叫聲讓特日克猛地回頭,那氤氳在它迷蒙眼中的東西一瞬間消失,眼神清澈起來。它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迷失,略顯羞赧,隨后迅速地退后一步,眼神中流露出兇狠的光。因為芒來的警告,它將這陌生人界定為不可信任的人。
也許是因為肌肉緊張地隆起,它的體型似乎也在這一刻變大。
那陌生人并未因此而惱怒,甚至以頗為欣賞的目光審視著特日克的變化。
但這種隨著芒來的警告而來的變化并沒有持續(xù)太久的時間,很快,那剛剛樹立起來的警惕性又再一次消失不見了。
特日克又向這個陌生人靠近,甚至主動地將自己的頭顱探過去,接受那骨節(jié)粗大的手略顯粗魯?shù)膿崦?。他顯然懂得狗的喜好,手指靈活地在特日克的耳后和下頜處搔弄。令芒來感到悲哀的是,特日克不但主動接近,甚至在那人輕輕地為它搔癢時,竟然極其愜意地瞇起了眼睛。
芒來氣不打一處來,過去照著特日克的屁股就是一腳。
被震動的特日克猛地回頭,一瞬間伴隨著憤怒的咆哮,目光中流露出芒來從來也沒有見識過的一種陌生。
芒來不清楚,那人的身上究竟有什么讓特日克如此癡迷。在那一刻他仍然在為它的叛變而心存憤恨。
總之,現(xiàn)在發(fā)生的一切都讓芒來感到不安。
第二天早晨,芒來又醒得晚了。
他起床穿衣,喝奶茶時,嚼食著那個爺爺輩的陌生人帶來的風干鹿肉。
他其實并沒有完全清醒。所以,最初母親跟他交談時,他并未理解其中的意思。母親說,那爺爺是個真正的獵手,每年都會獵獲很多獵物。隨后,父親開始跟他解釋———特日克是獵犬,非常好的獵犬,生活在這里只會讓它荒廢擁有的狩獵能力。
父親的目光閃爍不定,似乎沒有勇氣與他正視。
芒來意識到什么,奔出屋門。他并沒有看到特日克來迎接他,而那獵人的馬也已經(jīng)不見了,拴過馬的地方只留下一攤馬糞。
芒來所有的不安終于得到驗證,這不是一個游戲。
他高聲呼喚特日克。無論距離他多遠,只要他呼喚,它都會箭一樣沖到他的身邊,從來沒有超過半分鐘。
但特日克并沒有出現(xiàn)。
驚慌中芒來奔出院子,一邊呼喚著特日克的名字,一邊向鎮(zhèn)口跑去。
他跑得飛快。
他看到自己跑過時,那些孩子臉上驚詫的目光,他甚至看到了阿爾斯楞站在路邊。
芒來知道阿爾斯楞為什么站在那里。他相信阿爾斯楞一定目睹了特日克被帶走的整個過程,他甚至似乎看到了阿爾斯楞的臉上得償所愿般的得意神情。當然,也許那只是他的想象。自從特日克被芒來帶回家中,阿爾斯楞幾乎在每次與芒來見面時,都不斷地重申——小狗不過是寄養(yǎng)在他這里。但是,當特日克迅速地成長起來,并且在阿爾斯楞一次兇暴地對待芒來時跟他獠牙相向時,他就已經(jīng)明白,這頭銀色的獵狗無論是從理論還是實質(zhì)上,都永遠也不可能屬于他了。
芒來飛快地奔跑。早晨剛剛起來沒有多久,他幼小的心臟似乎還無法適應這種忽然而至的急驟奔跑。
他一直跑出小鎮(zhèn),直到鎮(zhèn)口那條通向山地方向的道路——他知道那個獵人是從那個方向來的——仍然一無所獲。
道路空曠,僅有幾只鵲鳥在路上叼啄著牲口的糞球,希望在里面尋找沒有被消化的糧食。
甚至在地平線上那被陽光照得發(fā)亮的道路盡頭,芒來也沒有看到那人和特日克的影子。
他的內(nèi)心像這早晨的曠野一樣荒涼。他想他再也見不到特日克了。
因為劇烈地奔跑,他的胃開始痙攣,隨后,他彎著腰開始嘔吐。
在他的嘔吐物中有棕紅色的纖維狀的東西,那應該是沒有完全消化的鹿肉干。
確實,那人的身上有一種令特日克感到癡迷的東西。
長久以來,一直有一種冥冥中它期待著卻不知曉的力量在蠱惑著它,它無法控制自己對這種未知力量的渴望,但它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也許是一種氣息,不僅僅是它可以用鼻子探詢的氣味,而這男人身上的氣味以及與之的一切讓它在懵懂中意識到,自己正在接近那未知的力量。
它愿意瞇起眼睛仔細地品味這男人身上的味道,那是除了馬的汗味、煙火和皮革的氣息外,另一種特殊的味道,它不清楚那是什么,也許是更深層次的東西吧。
總之,特日克只想更多地吸入這種味道,從中榨取它希望了解的那種隱秘的氣息,而這種氣息只有淤積到足夠的濃度時,才足以讓它根據(jù)這些氣息所攜帶的信息做出自己的判斷。
清晨,這男人和芒來的父親一起從屋子里走出來時,沒有發(fā)出太大的響動,即使是在交談的時候,也是壓低聲音的。顯然,他們不想讓芒來發(fā)現(xiàn)。這樣,畢竟可以省去很多的麻煩。
特日克起身,并未表現(xiàn)出過多的興奮。它走到芒來父親的身邊,算是打招呼,當然,也僅僅是出于禮貌。但芒來父親的手準確地牽住了它脖子上的項圈,并立刻在上面拴上了一根長繩。
直到此時,特日克也并未感到太多的恐懼,它順從地被芒來的父親牽出了院子。
清冷的晨光中,小鎮(zhèn)的路上空寂無人。
繩子的另一頭被交到那個男人的手中。
那男人跟芒來的父親簡短地告別之后,就扳鞍上馬,靴跟輕點馬腹,策馬出鎮(zhèn)。
繩子的另一頭已經(jīng)被這男人系在了馬鞍之上。
馬的速度不快,所以,當繩子被輕輕地扯起的時候,特日克只是條件反射地試著反抗,隨后就跟著馬輕輕地顛跑起來。
但這種慣性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在出了小鎮(zhèn)之后,特日克發(fā)現(xiàn),那男人并沒有停下的想法,它開始嘗試著抗拒。
最初,它被拴上繩子帶離時那故作鎮(zhèn)靜以此被掩飾的恐慌,此時被迅速放大。這是犬類的本能,它們長久以來被不斷鞏固對主人領(lǐng)地的依賴,此時,它希望掙脫繩子,跑回家中,安臥在屋門口,等待睡眼惺忪的芒來推開房門。每天早晨,它都以從未削減過的熱情去迎接芒來。
特日克無法想象失去那樣的生活。
就在特日克打算傾盡全力地與束縛自己的繩子對抗的時候,那男人幾乎都沒有回頭,突然間扯緊了繩子,用力地一扽,同時一聲輕喝。
這男人無論是掌握的力度,還是輕喝那一聲的輕重,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特日克脖子上那根帆布背包帶做成的項圈其實早已弱不禁風,只需要它傾力一掙,就會應聲而斷。
那男人同樣清楚,這高大的猛犬是無法束縛的。在離開時他本可以要求芒來的父親用繩子在它的脖子勒一道,腰上再纏一道。那時,特日克若要掙脫,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但他并不想這么做。如果以那樣強制的手段將這頭獵犬帶離小鎮(zhèn),這頭獵犬對他的怨恨與不信任也將是永久的,只要找到機會,它還會逃回來的。
他并沒有太多的期待,甚至認為如果他掌握得不好,它會就此掙脫而逃開,他倒也沒有太多的遺憾。
但他掌握了恰到好處的時機,脖子上突然牽拉的機械刺激以及那聲輕喝,影響了特日克的判斷。而特日克在猶豫之間,糊里糊涂地又跟著走了一程。
總之,只要特日克稍一表現(xiàn)出因為即將被帶往遠方的不安時,這人就恰到好處地弄出一些不太出格的動作或者什么動靜,分散它的注意力。就這樣,他似乎也在慢慢地消磨著特日克僅有的意志,不知不覺中,當它再次回頭時,他們已經(jīng)翻越了兩個高坡,那小鎮(zhèn)也就看不到了。
就在特日克即將崩潰發(fā)作的一刻,這個人又一次及時地掌握了先機。他先是發(fā)出一聲獵人向獵犬發(fā)出指令追逐的尖利口哨,那種凌厲的哨音恐怕是任何犬類聽到都會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震的。而那人胯下的馬,顯然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多次圍獵,聽到這呼哨,條件反射地發(fā)出一聲長嘶,猛地躥出,開始狂奔。特日克似乎也被這種情緒所感染,跟隨著奔跑起來。事實上,它甚至喜歡這種奔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奔跑之中,它也就可以暫時地忘記自己目前的處境———脖子上的長繩,在前面騎著馬帶著它奔跑的陌生人,對可能再也見不到芒來的恐懼……
就這樣,特日克跟著騎馬的陌生人跑了很久,跑到最后它已經(jīng)有些恍惚,忘記了自己為什么而奔跑。
終于,當那人控制著馬,放慢了速度的時候,馬的身上已經(jīng)因為出汗而泛起了一層泡沫,空氣中彌漫著甜絲絲的馬汗的味道,這種氣味讓特日克感到舒服。
馬開始慢慢地顛跑,特日克從狂奔的興奮中慢慢回味過來,它感到疲憊,口干舌燥,呼吸不再順暢,它伸出舌頭喘息著。而此時,它注意到,周圍的景物正在悄然間發(fā)生變化,地勢由平坦的草原變化為起伏的平緩山地,同樣,空氣中的氣味也有所變化,那種干燥的草原氣息正被一種更加濕潤的林木的味道所取代。
特日克此時因為剛剛長久地奔跑,大腦缺氧而不愿意再思考更多的東西,疲憊正在取代它的不安。它想,就這么一直走下去吧。
真的,就這樣一直走了下去。
走了一天。
那人騎在馬上一路無聲,特日克也不再掙扎。
他們開始進入山地。
在山地間行走時,有各種特日克以前從未嗅過的氣味讓它應接不暇。
那是與草原迥異不同的更為荒野的氣息。
在穿越一條溪流時,溪邊的黑泥上有某種大型野獸留下了巨大的爪印。在那人下馬查看時,特日克也在嗅聞那爪印的氣味。爪印在泥土中留下的深度,爪墊的紋理,爪子在泥上留下的鉤痕,都在告知特日克,這是一種它從未見識過的巨大的野獸。盡管那爪印上的氣味正隨著野獸的離去而慢慢淡化,但殘存的氣味中那種荒野的力量已經(jīng)足以令特日克感到震撼。它深深地吸氣,讓這飽含著荒野巨獸氣息的空氣充分流經(jīng)自己的鼻腔,鼻黏膜,它所有的嗅覺細胞都為此而興奮地戰(zhàn)栗,要永遠地記住這氣味。
也許是因為野獸過去的時間太久了,那人只是用手掌丈量了爪印的寬度,發(fā)出輕聲的嘆息,隨后就起身上馬,繼續(xù)趕路。
一直走到天色將暗,那人在一片背風的谷地間找了塊平坦的地方,從馬鞍的捎皮繩上取下一個皮袋,給馬卸了鞍具,絆上馬絆,放它自己去吃草。
他將特日克拴在一棵樹上。
他并沒有生火,只是從口袋里取了一塊肉干,吃了,然后喝了水壺里的水。
他扔給了特日克一塊成人手掌般大的肉干,上面附著干縮之后呈現(xiàn)出琥珀般色澤的半透明的脂肪。這種食物,沒有狗可以抗拒得了,特日克也不能。
在鎮(zhèn)子里,它從來不接受陌生人的食物,但在這里不同,這個人的身上散發(fā)著坦然而誠實的氣息,讓特日克感到安心。不像鎮(zhèn)子上那些心懷叵測的閑人,他們因為即將施行的詭計,身上會散發(fā)出那種擔心詭計敗露的恐懼的氣味,包括他們汗?jié)竦氖帜眠^的食物,上面也會留下這樣的氣味。所以,即使是肉,特日克也不會瞧上一眼。這種帶著人的手汗氣味的肉不過是險惡的誘餌罷了。特日克明白,曠野之中永遠不會憑空地出現(xiàn)一塊美味多汁的鮮肉來,于是,當其它的狗受不了這種誘惑去吞食那塊肉時,特日克總是遠遠地觀望。在轟然巨響中,那狗的半個頭都會不翼而飛,那肉中包著炸子,只要任何動物受不了誘惑一口咬上去,結(jié)果就是煙消云散。而那些在鎮(zhèn)子里道路上出現(xiàn)的肉更是絕對不能碰,但那些不知深淺的饑餓的狗一口將那肉吞下去———犬類是從來不會咀嚼的。隨后,麻繩另一端的埋伏者就出現(xiàn)了,他們獰笑著輕抖肉上拴著的細麻繩,那藏在肉中的釣鉤立刻現(xiàn)身。而此時那肉塊已經(jīng)穿過狗短粗的腸道進入胃里,鋒利的鉤尖也就順理成章地刺入狗的胃壁。所以,當那設(shè)伏者牽動麻繩時,再兇悍的狗也無法與鉤尖刺痛胃腸的疼痛對抗,只能乖乖地走向那人。他們手中拎著的錘子或者短斧準確地擊打在狗的后腦上,在一片黑暗之中,它們的生命也就此終結(jié),灰飛煙滅。它們會被迅速地剝皮切塊煮制,進入另一個永恒的循環(huán)。很多狗就是這樣糊里糊涂地落入本來是捕獲野獸的陷阱,或者是被同樣渴求狗肉的人捕獲,當然,最終的結(jié)果都是被吃掉,而皮子會被制成御寒的棉帽和皮褥。此地的居民很多來自東北,那里有入冬之后食狗肉和戴狗皮帽子的習慣。那些沒有太大用處的狗,本身就是一種食物,而一些居民,也會在落第一場雪之后屠殺自己家中飼養(yǎng)的狗,那時的狗肉最為肥美,皮質(zhì)也最好。還好,對于獵犬他們還是倍加珍惜的。
吃了肉之后,特日克口渴得厲害,加上這整整一天的奔走,它更是感到舌頭干得像塊破布。
而此時,那人已經(jīng)打開皮袋,從里面取出一件像是包裹的東西,鋪開之后,是一條狍子皮制成的睡袋。
那人已經(jīng)鉆進了睡袋,把槍放在身邊,準備睡去時,借著火光看了看還站立在那里的特日克。隨后,他似乎意識到什么,但整天騎馬在山地里的顛簸讓他一旦躺下之后就不愿再起身,不過,最后還是有什么讓他下了決心,呻吟著起身。
他牽了特日克,又解開馬絆,領(lǐng)著特日克和馬到了小溪邊。
馬喝水時幾乎沒有太多的聲音,而特日克卻喝得很響。
馬喝足了水,抬起頭時,特日克仍然在舔舐著冷冽的溪水。而那人并未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著。
終于喝足了水,那人才牽著特日克和馬走回。他再次將馬絆上,把特日克拴好。
特日克開始喜歡他了。
那人鉆進了睡袋?;鹇叵?,最后一絲紅燼也漸漸黯淡。
整個夜晚特日克睡得并不安穩(wěn)。其間,一只巨大的鳥兒從谷地上空飛過,也許是它翅膀邊緣特殊的輪廓,它的飛翔幾乎是無聲的。但特日克還是可以聽到它的翅膀流暢地分開空氣的聲響。那巨大的鳥兒已經(jīng)意識到入侵者的存在,在黑暗的夜空中盤旋,但特日克看不到它。后來,它似乎對這一切失去了興趣,飛走了。
還有一些動物,在叢林中穿行,它們努力地無聲行走,但特日克還是聽到它們的蹄爪落在枯枝上細切的窸窣聲。當微風吹過時,它們的氣息也隨同而來,新鮮、繁亂,那是它從未嗅聞過的氣味。它興奮而驚恐,情不自禁地起身,喉中發(fā)出類似嗚咽般的低吼。這聲響驚動了那人,他摸槍半坐起身,傾聽片刻,隨后輕聲呵斥特日克之后又伏身睡去。
整個夜晚,叢林中都不安靜。在接近黎明的時候,特日克在昏沉中猛地警醒。火已經(jīng)徹底地熄滅了。那是擁有巨大重量的野獸踩斷了細枝的聲響,而隨著聲響一起到來的是那野獸令特日克為之震撼的氣味,將整個夜晚所有出現(xiàn)動物的氣味加在一起,都無法與這猛獸的氣息匹敵。
特日克幾乎被這氣味所徹底折服,這是在溪水邊留下巨大爪印的野獸的氣味。當這野獸在黑暗中現(xiàn)身的時候,也就顯得更加真實而具體,特日克甚至能夠嗅出摻雜在其中的新鮮鹿血的味道,那也許是它剛剛捕獲的,顯然這巨獸在飽食鹿肉之后想到溪邊飲水。
特日克不敢發(fā)出聲響。這巨獸是叢林的化身,能夠勾起所有獵犬內(nèi)心最深處的恐懼。
普通的狗所能做的僅僅是趴伏在地上,無盡地顫抖吧。
但特日克能夠克制這種令它幾乎無法喘息的恐懼,它輕聲地咆哮,向那人示警。
這叫聲與剛才的完全不同,更像一種突然被折斷的嗥叫。
這短暫咆哮的顫音幾乎還沒有消逝,那人已經(jīng)一躍而起,瞬間端起了槍,瞄向無邊的黑暗。
直到此時,那匹幾乎一直在昏睡的馬才發(fā)出一聲受驚的嘶鳴。
那人端著槍,瞄著黑暗中的某處,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并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
他慢慢地走到特日克身邊,輕撫著它的頭,安撫著它,解開了它的繩子。特日克發(fā)現(xiàn)與這人在一起的時候,不再感到那種威壓般的恐懼。它甚至感受到一種沉實的勇氣充溢著它的全身,它愿意跟隨他去捕獵那頭巨碩的野獸。
它謹慎地向前,一直向溪邊走去,將他引向那野獸最后駐留的地方。
當那人跟隨它到達溪水邊的時候,晨光已經(jīng)越過山脊,悄然顯露,叢林中有剛剛從夢中醒來的鳥兒發(fā)出一兩聲尚還朦朧的猶疑呢喃。
那野獸離去了,不過,它又在溪邊留下了新的足跡。
特日克癡迷地嗅聞那足印新鮮的氣味,然后在本能的驅(qū)使下準備開始追逐。但那人拉住了繩子。
特日克回頭看那人的眼睛,試圖從中尋找到其中的含義。
他不想追逐,意志堅決。
他牽著特日克回身,找到馬,解開馬絆,為馬上鞍,收了狍皮睡袋,再次啟程。
他們在黃昏時抵達,一個小小的村莊終于在視野之中出現(xiàn)。
這秋日的季節(jié),山邊那并不豐饒的土地上見縫插針種下的玉米已經(jīng)成熟,但果實瘦小干癟,顯然這不是一個完全以農(nóng)業(yè)為主要謀生手段的村落。村莊里人們的生活,更多地來自于狩獵所得。一個獵手如果運氣好,一個冬天的獵季捕獲的野物,出售后就足夠全家一年的吃用。
雜亂的群犬吠叫聲,此起彼伏,讓一路行走疲憊不堪的特日克頓時打起了精神。
附近一片大概幾畝見方的玉米地被騎著馬的人和獵犬層層圍住,竟然在這里進行一場圍獵。
那人牽著特日克打馬過去。
這并非刻意為之的真正圍獵,僅僅是因為發(fā)現(xiàn)有野物光天化日之下進了玉米地,這些賦閑在家的獵人們一時興起蜂擁而至,準備圍捕這膽敢偷食玉米的野物。
玉米地緊抵山邊的灌木叢,那人先是將特日克牽到了灌木叢的邊緣,就此站住。
當獵犬放入莊稼地之后,那些無處躲藏的野物最終總會逃回山地,這里是唯一的出路。
那邊的獵犬已經(jīng)進了玉米地,隨著獵犬高亢的呼號以及干脆的玉米秸稈被撞擊的畢剝聲,玉米地里一片歡騰景象。特日克所在的位置地勢略高,可以看到那些獵犬排成一線一路向前搜索。
終于,像是起了炸雷般,所有獵犬的吠叫聲突然急驟起來,于是這種勻速巡視的行進速度突然被打破。在玉米地的中央,一個一直隱藏的生命體爆發(fā)出強大的力量,開始沖撞著金黃色的秸稈,一路奔來。
就在此時,從玉米地里沖出一只野兔,特日克條件反射地想去追逐,但被那人緊緊地勒住了繩子。
它不滿地嗚咽著,看著那只肥胖的野兔白色的尾巴一閃,消失在灌木叢的深處。
但隨后特日克就理解那人為什么要牽住它了,此時,從玉米地的深處傳來一路不可阻擋的撞斷秸稈的嘩嘩聲。那人下了馬,解開了特日克項圈上的繩子,但仍然拉著它的項圈。它全神貫注地等待著,同時,向著玉米地發(fā)出吠叫。
那是最后的臨界點,然后,隨著轟地一聲,那東西像一枚沉重的炮彈射了出來。
那人松了手,特日克毫不猶豫地迎了上去。
等那些獵犬從玉米地里沖出來的時候,特日克已經(jīng)叼住了野豬的一只耳朵,正在那里巧妙地旋轉(zhuǎn)著。它無師自通,明白在牽制野豬的時候,既要控制野豬,又不能讓野豬順勢咬傷自己。
那些獵犬看到已經(jīng)搶先一步控制住野豬的特日克,只是略顯遲疑,隨后迅速地沖了上來,將野豬和特日克圍在其中。
這種野獸特日克是第一次面對,但它并不感到陌生。它的身體比家豬堅硬,力量也更大,但身體因為過于僵硬而并不靈活。
特日克幾乎迅速地掌握了撕咬野豬的技藝,明白必須恰到好處地控制自己獠牙咬嚙的力量,若即若離,太過用力會撕裂了野豬耳上的軟骨,太輕了又會松脫。
野豬并不大,一百斤左右。
倒是這些沖過來的獵犬令特日克感到不安,它們跟它以前在鎮(zhèn)子上見到的同類不同。這些獵犬強壯結(jié)實,身上滿是肌肉,缺少脂肪,像石頭一樣堅硬,在擠撞中,它可以感受到它們的力量。而且,它們身上滿是傷痕,并且似乎毫無情感,對它不愿理睬,這世界上好像并沒有什么能夠讓它們感到驚訝的。它們冷漠地沖到特日克的身邊,撕咬著野豬。
從后面沖過來的獵犬因為發(fā)現(xiàn)所有的位置都已經(jīng)被先到的獵犬占據(jù),不滿地在外圍咆哮,甚至連特日克的側(cè)腹處也被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特日克忍受著,并沒有松口。
很快,所有的獵犬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各司其職。野豬的耳朵、尾巴、脖子,甚至四腿,都被死死地叼住。
最初,野豬還發(fā)出凌厲的長嗥,但這叫聲慢慢地變得嘶啞,最后只剩下無力的喘息。它已經(jīng)沒有任何掙脫的希望了。
作為野物,它無論如何不應該在白天明目張膽地進入這片玉米地。
野豬被徹底地控制住了。
這時,那人才慢吞吞地下馬。他先將馬拴好,才不緊不慢地走上前。
為了讓擠匝在一起的獵犬給自己讓出一個位置,他不得不踢打開在周圍游竄的獵犬。當最后靠近時,他拎著尾巴將一頭獵犬拉開,那獵犬回頭憤恨地咆哮著,流著白色的口涎沖著他齜著獠牙,他不得不威嚇著作勢要用穿著靴子的腳踢向這頭獵犬。但因為他并非這頭獵犬的主人,那獵犬并不退讓。但他同樣執(zhí)拗地向前,終于,那獵犬不滿地閃到一邊。
那人蹲下身,那些兇悍撕咬的獵犬總算還是給他留出一點位置,他試著用手探了探露出的那一塊野豬的體側(cè),隨后從腰間抽出刀,右手握緊,插了進去。
因為空間狹窄,不好施力,最后,他用左手的掌根用力地抵在刀把的尾部,力求將刀插得更深。
隨著刀的深入,那野豬開始顫抖。但這野豬過于強壯,整個身體似乎就是一個結(jié)實的整體。所以,這種顫抖也就像是一種震動罷了。
那人開始旋轉(zhuǎn)刀身,之后,利索地抽出了刀,閃身離開。
這個動作像是一個終止的閘門,隨著刀的抽出,野豬身上一直在與所有獵犬抗衡的力量似乎突然間消失了。
這種變化如此顯著,野豬的身體在一瞬間松癱下來。
激發(fā)著獵犬撕咬本能的力量消失的同時,它們也失去了繼續(xù)下去的興趣。特日克松口退了出來,那些在最中間的獵犬也依次松口閃開,一直未能擠進中間而不得不在周圍游移的獵犬開始擁上前來。而那些膽怯得即使此時也沒有勇氣接近的狗,像是自我恐嚇般地沖著已經(jīng)癱伏在地上的野豬咆哮,似乎以此能夠獲得自己缺失的勇氣。
那人對特日克的表現(xiàn)十分滿意,他走過來,為正在喘息的特日克的項圈掛上了繩子。
獵人們開始慢慢地圍攏過來,踢打開那些賴在死去的野豬的身上撕咬的狗。
野豬被開膛,內(nèi)臟扔給獵犬分食。
頓時,場面混亂,如集市般熱鬧,所有的獵犬咬成一團,哄搶、對峙、威脅、咆哮。
特日克同樣感到熱血沸騰,想要加入其中。
但那人并沒有讓特日克進入那爭食的行列,他從野豬被剖開的肚腹中割下了一整塊肝臟,扔在特日克的面前。
特日克的呼吸此時已經(jīng)慢慢平復,低頭吞食尚還溫熱的肝臟。
那些獵人,早已發(fā)現(xiàn)了這頭獨自攔阻野豬的銀灰色獵犬。
他們打馬過來,跟那人問好。他們稱呼他為德子。
他們開始品評特日克寬闊的胸腔,額頭的凹角,背脊的寬度,還有如一握般的細腰。當然,它那在黃昏的陽光下熠熠閃亮的皮毛,更是讓這些獵人情不自禁地嘖嘖稱贊。
在這山地里,獵人能否捕獲更多的獵物,很多時候都取決于他們的獵犬。
同時,對于那些捕獵大型野獸的獵人來說,一頭好的獵犬,就是獵人的半條性命。
德子的家,是這小村莊里最靠近山邊的一座簡陋木屋。
那天晚上,飽食之后的特日克就睡在木屋旁邊的犬舍里。
那木屋以整根的原木建造,厚重結(jié)實,略顯簡陋。而犬舍不過是那木屋略小的翻版,也是用原木制成,里面鋪著干草,但擋風而溫暖。
德子將特日克放進犬舍之中,就解去了它項圈上的繩子。他還用一個生牛皮的項圈更換了特日克原來的那個帆布項圈。顯然,這生牛皮項圈曾經(jīng)屬于另一頭狗,上面留著那頭狗的氣味。
同樣,這犬舍之中也留存著其它狗曾經(jīng)呆過的氣味,而且不僅僅是一頭狗。但這些氣息都已經(jīng)黯淡了,顯然這犬舍已經(jīng)空置很久了。在鋪草中,還有它們啃咬過的巨大的骨頭。
在犬舍一角草厚的地方,特日克臥了下來,很快,它就睡著了。在睡夢中,它驚叫著抽搐,剛剛經(jīng)歷的捕獵在睡夢中又重新上演了一遍。
在不遠處的木屋中,德子已經(jīng)熟睡,正發(fā)出震得屋檐嗡嗡作響的呼嚕聲。
在來到這個山邊的小村莊之后,特日克只是第一頓飽餐了野豬的肝臟,但隨后的兩天,德子卻沒有喂給它任何食物。第一天還好,那肝臟還在它的胃里消化,但當?shù)诙煳赶趴罩?,因為之前的飽食,所以當饑餓再次來襲的時候,也就顯得尤為劇烈。
但德子并沒有理睬特日克。
直到第三天的午后,德子出門備馬,然后將特日克放了出來。
這次,德子并沒有拴上特日克,他只在上馬之后,打了個呼哨,特日克就跟了上去。
特日克知道,以后,自己的一切就與這叫德子的人不可分離了。
特日克是出于某種本能跟隨著驅(qū)馬前行的德子,從小鎮(zhèn)來到這里的一路之上,它開始喜歡這種與馬匹若即若離的距離。它已經(jīng)學會了根據(jù)馬蹄的節(jié)奏調(diào)整自己的步伐。
德子打馬出了村莊,拐向另一條道路,與特日克到來時的道路相反。走了大概十幾里路之后,進入一片廣闊的山間沖積平原。
當一個略有規(guī)模的小鎮(zhèn)的輪廓在河谷盡頭出現(xiàn)的時候,德子叫住了馬。
展現(xiàn)在特日克面前的是一片干涸的河灘,而這里,顯然是這個鎮(zhèn)子的垃圾場,散落著一堆堆生活垃圾,盡管已是深秋季節(jié),各種腐敗的氣味仍然顯得有些刺鼻。
遠遠地,大概是聽到這邊的動靜,一個黑色的動物從垃圾堆中抬起了頭。是一頭黑色的狗,很瘦,腰弓曲著,正在尋找食物。它向這邊望了一眼之后,大概是因為距離過遠,并沒有感到太多的威脅,又繼續(xù)低頭在垃圾堆里啃噬著什么。
德子催馬繼續(xù)向前。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那黑狗開始不斷惶恐地抬頭向這邊張望。它那瘦得露出肋骨的樣子也透露出它并不是總能得到足夠的食物,此時它不愿意放棄口邊好不容易在堆積如山的垃圾中翻找到的這點東西,如果能夠直接叼走,它恐怕早就叼著跑開了。但顯然,它啃食的東西無法直接叼走,也許是半埋在泥土中的一根牛骨。
終于,它意識到,這騎著馬的人是沖著它來的。
盡管看到的是人類和自己的同類,但本能在警告它要時刻警惕陌生人的接近。因為突然暴露在荒野之中,它有些不知所措。但活下去的欲望顯然比眼前這干枯牛骨上的硬筋更為重要,它終于決定放棄,向著鎮(zhèn)子的方向開始奔跑。
看到快速移動的物體,特日克總是條件反射地渾身一震,抻腰想去追逐。但隨后,當它看清那個黑色身影的輪廓時,頓時失去了興趣,只是從喉間發(fā)出一聲不滿的呼嚕。
那是狗,是它的同類,不是它的獵物。
但就在此時,騎在馬上的德子突然發(fā)出一聲催促般的短促命令。
這命令特日克記得清楚,在它剛剛來到村莊的那天,那頭野豬出現(xiàn)的時候,德子就是這樣命令的。這短促的命令代表著沖擊,撲咬。
德子在特日克的身邊鼓勵它。
特日克沒有猶豫,直接沖了出去。它并沒有思考太多,在這幾天的時間里,它血統(tǒng)中那些被壓抑的本能正被激發(fā)出來,它開始遵循自己的本能去面對一切。
在曠野之中狂奔的,無論是什么,都是獵物,都要傾力捕獲。
德子目視著這頭銀灰色的獵犬幾個有力的蹬踏,絕塵而去。它的后驅(qū)結(jié)實有力,腰身柔韌而極富彈性??傊?,以他多年飼養(yǎng)獵犬的經(jīng)驗來看,這狗幾乎沒有任何缺陷,是數(shù)年也難出一頭的良犬。它只是年輕,顯得毛躁而缺少經(jīng)驗。
德子的七頭獵犬,在冬天圍捕一頭巨大的公豬時全軍覆沒。這個不大不小的狗群,是多年以來由德子自己挑選的種犬慢慢繁殖而成的。在每個春天有幼犬降生時,他會趁母犬出窩飲水吃食的時候,直接將那些個小體弱的幼犬挑出來,扔進河里溺死。而剩下的獵犬,也鮮有能夠活過一年的,幾乎都在最初的幾次出獵時因為過于魯莽或者無知而喪身于野獸的利齒之下。那些最終存活下來的,才有資格成為德子獵犬群中的一員。通過這種方式淘汰選育而成的獵犬,極其兇猛強悍,在與野獸搏斗時候,肚腹被剖開腸子流出來仍然會一聲不吭地繼續(xù)撲咬。
事實上,那次追獵從一開始幾乎就注定了悲慘的結(jié)局。在此之前,那頭巨豬已經(jīng)不只一次沖破獵人的圍捕。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每年落了第一場雪之后,人們都習慣于將第一次圍獵留給這頭強悍的野豬。每一年逃脫了圍捕之后,它似乎都變得更加龐大和殘暴,也因為擁有了新的經(jīng)驗而更加狡猾,難以獵捕。
每次圍捕總有獵犬殞命,馬匹受傷,當然,也不只一次有獵人墜馬受傷。圍捕這頭巨豬,更像這個以狩獵為主業(yè)的村莊每年必須上演的儀式。那個初雪后的冬天,德子和他的狗群沖在最前面,將這頭巨豬逼進了一道沒有出口的山谷。但是,就在他催著馬急切逼近的時候,那野豬突然毫無征兆地掉頭沖了回來,將追逐的獵犬沖得七零八落,直接沖向騎著馬的德子。德子幾乎沒有太多的準備,舉槍射向野豬,子彈似乎是擊打在野豬的頭顱上,但感覺像是打在石頭上一樣,發(fā)出一聲鈍響,不知道彈到哪里去了。那野豬沖過來時確實像一塊迎面而來的巨石,德子身下的馬直接被撞倒,他也摔落在地上。等他清醒過來,吐出口中的沙子時,那野豬正在跟他的獵犬糾纏在一起。他的獵犬擋在他和野豬之間,沒有一頭后退。而村莊里其它的獵犬,僅僅是遠遠地咆哮嗥叫,不敢上前。在隨后騎馬趕來的獵人的槍聲中,那頭身上帶著鉛彈的野豬再次逃脫。德子滿臉是血地站起來時,他的馬已經(jīng)被野豬挑開了膛,被開了膛的還有他的那些獵犬。七頭獵犬,或死或傷,無一幸免。
有兩頭獵犬當時還有氣息。一頭被野豬鋒利的獠牙剖開了肚子,腸子流了一地。另一頭脊骨被折斷。德子用自己的獵刀結(jié)束了它們的痛苦。那頭折斷脊骨的,自始至終發(fā)出像是雞一樣咯咯的叫聲,最后,當?shù)伦訉⒌恫暹M它的心臟時,它死死地叼住了德子的手。
對于德子,那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整個夏天,德子幾乎沒有獵到什么,他在等待自己的那頭獵犬。直到他聽說草原邊的小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一頭少見的細狗,第一次追狼,竟然直接將狼咬死之后叼回到家中。而更讓他高興的是,那獵犬的主人,論起輩分來,竟然是他的侄子。
德子看到特日克的第一眼,就知道,這是一頭可遇而不可求的獵犬。
作為爺爺輩分的長輩,德子知道芒來的父親無論如何無法拒絕自己的請求。而他許諾,會從特日克與其它獵犬交配后生下的幼崽中挑選一只,再送給芒來。那天清晨,他也應了芒來父母的要求,趁芒來未醒,早早出發(fā)。
這是德子期待已久的獵犬。
那逃跑的黑狗盡管不是多么優(yōu)秀的獵犬,卻顯然也有細犬的血統(tǒng),再加上瘦得厲害,又極度恐懼,跑起來速度快得驚人。但特日克胃腹空蕩,跑得輕快,很快就拉近了與黑狗的距離。
但在幾乎就要追上的時候,特日克卻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僅僅是為追逐而追逐,畢竟,這是自己的同類,不是獵物。
就在此時,德子的又一聲呼哨凌空而來。
這叫聲鼓勵著特日克發(fā)起攻擊,它一口叼向那向前奔逃的黑狗的背脊。黑狗負痛轉(zhuǎn)身回咬。也許,黑狗就此駐足,袒露肚腹表示臣服,后面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但它惶恐中沖著特日克的瘋狂回咬,這本能的舉動卻激起了特日克的殺機。
特日克閃電般地叼住黑狗那細瘦的脖頸,在用力咬合的同時,順勢一甩,口齒間也就發(fā)出了關(guān)節(jié)折斷的清脆聲響。
德子騎馬趕到的時候,特日克正站在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的黑狗身邊喘息。它似乎仍然無法理解自己剛剛完成的一切。畢竟,獵殺自己的同類,對于它,還是第一次。這種殺戮跟以前在鎮(zhèn)子里懲罰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同類完全是兩回事。
德子下了馬,從腰間抽刀,俯身一刀豁開黑狗干癟的肚腹,掏出內(nèi)臟扔到了特日克的面前。
特日克還有些許的猶豫,那是同類的味道,不過,剛剛狂奔之后的它渴得厲害,而那內(nèi)臟上滴淋的血也催生著它吞食的渴望。
特日克低頭猶豫著撕下一塊尚還溫熱的內(nèi)臟,當?shù)谝粔K食物落入它的胃袋之后,隨后的吞食就無法控制了。
特日克吞吃完這副內(nèi)臟之后,德子已經(jīng)將黑狗縛在馬鞍后面,他打馬回轉(zhuǎn),引著它按原路返回。
這副內(nèi)臟就是特日克隨后幾天的食物。而那頭黑狗其余的部分,則成為德子的食糧。那張剝下的皮子,在背陰的墻壁上掛了幾天之后,就被收皮子的老客收走了。
在最初的一段時間,特日克一直是以自己的同類為食。在經(jīng)過幾次大同小異的捕獵之后,它甚至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樂趣。
每過幾天,德子都會帶著特日克到附近的村鎮(zhèn)周圍游逛,所有散放的狗,只要出現(xiàn)在視野之中,從來無法逃脫特日克的追襲。很快,它已經(jīng)不再需要讓德子為被它捕獲的狗開膛了,當?shù)伦域T馬趕到的時候,它早已經(jīng)撕開了那狗的肚腹,吞吃得差不多了。偶爾,特日克也會遇到難纏的對手,它們甚至比它更加高大強壯,但最終它們還是會倒在特日克的利齒之下。它們?nèi)鄙偬厝湛四欠N因饑餓而滋生的迅捷無比的速度和毫不留情的撕咬能力。不過,特日克的臉頰和頭頸上也增添了一些傷痕。
特日克已經(jīng)養(yǎng)成必要的條件反射,在接到命令的第一刻,它就能夠在轉(zhuǎn)瞬之間順著德子手指的方向確定那狗的體重、速度,以及距離,并且在最短的時間測算出,自己應該以怎樣的速度追逐,才能恰到好處地在那狗逃進村鎮(zhèn)之前完成捕獵。在完成殺戮之后,它總是以最短的時間撕開獵物的肚腹,吞食易于消化的內(nèi)臟。
至于另一種動物——貓,成為特日克的常規(guī)獵物,則完全是一個意外。
那天,運氣不錯,德子領(lǐng)著特日克午后出發(fā),只轉(zhuǎn)了三個村莊,回來的時候,德子馬鞍的捎皮繩上已經(jīng)綁縛了兩頭開了膛的狗。
將要進入村子的時候,德子看到那只蹲在村口打盹的貓。
也許他僅僅是一時興起,向特日克發(fā)出了攻擊的命令。
距離不遠,特日克因為吞食了兩副內(nèi)臟,肚腹略顯飽脹,并沒有追逐的興趣,但聽到德子的命令,還是條件反射地沖了上去。
那只貓意識到情況不妙轉(zhuǎn)身向村中跑去。特日克在它躥上墻頭幾乎就要逃進院子的一剎那將它攔腰叼住,幾乎一口咬成兩截。
于是,除了狗,在特日克獵捕的日常清單上又出現(xiàn)這種小型貓科動物。
這種動物盡管體型比犬類要小,但迅猛靈活,更像某種小型的野獸。每次捕殺它們,特日克在撲咬的一刻都會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它們擁有尖利的獠牙和爪子,像刺猬一樣幾乎讓它無法下口。應對它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傾盡全力地壓制,透過揮舞的爪子和滿口的尖牙,一口咬過去,咬中要害。無論它們多么迅猛,力量畢竟有限,所造成的傷害不致過于嚴重。特日克在用力咬下時總是緊閉雙眼,以防被抓破眼睛。一擊致命的地方就在貓肩膀隆起部位稍上一點兒的位置,一口咬下去,就可以咬斷它們的頸椎,偶爾特日克沒有控制好節(jié)奏,在下口的最后一刻那貓突然閃躲,但它別無選擇,只能瞇著眼睛咬下去,結(jié)果一口掏開了貓的腹部。那一刻,貓化身為真正的魔鬼,它那幽怨的哀號尖利刺耳,其間夾雜著像受到刺激的蛇一樣的咝咝聲。
特日克無法忍受這種聲音,于是不管不顧地撲上去猛咬,只為了能夠徹底地殺死它,結(jié)束這令它感到癲狂的怪叫聲。當特日克抬起頭舔拭自己被貓爪劃傷的鼻尖滲出的血珠時,那貓已經(jīng)被它撕咬成血肉模糊的一攤,看不出形狀了。
特日克原本就已經(jīng)具備一頭追捕獵犬必備的條件,高大、強壯,奔跑能力超群。只是隨著德子幾次短暫地追獵,它身上更多的潛力被激發(fā)出來,在攻擊時它迅猛有力,殘酷無情,從不給被追捕者一絲機會。
幾乎不到幾個月的時間,特日克已經(jīng)不再需要德子,只要感覺饑餓,它就會獨自外出,在附近的村鎮(zhèn)間流連,尋找自己的獵物。它的追捕技藝越來越嫻熟,進入它視野中的貓狗,從來無法逃脫它的利齒。
對于貓的失蹤,人們也許不會太過在意,但村莊中的狗接二連三地消失,還是讓人們倍感疑惑。他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野獸捕殺了村莊里的狗。這些緊靠大興安嶺山林的村莊,蒙沌未開,一直都是野獸的游獵之地,人們猜測這無聲的殺戮也許是來去無蹤的猞猁所為。而村莊中僅剩的幾只狗,并不需要人們將它們拴起。它們每天龜縮在院子的角落里,甚至沒有勇氣吠叫一聲。這更讓人們相信,那野獸總是聞聲而來,將這些家犬擄去。
這些聰明的狗,也許曾經(jīng)遠遠地目睹自己的同類被特日克追捕并最終殺死,它們明白生存下去的唯一的法則,就是絕對不要踏出院落半步,更不要進入廣闊的野地。否則,那頭冷酷無情的銀灰色獵犬,就會輕而易舉地將它們捕獲殺死,從此遠離饑餓和寒冷獲得解脫。當然,它們還是更愿意活下去。
特日克因此而獲得充足的食物。這些新鮮的血肉在它吞食時尚還溫熱,在經(jīng)過簡單的消化之后,其中有益的成分被迅速地轉(zhuǎn)化為它身體上的肌肉和骨骼,總之是讓它成長得更加強壯所需要的一切。
特日克開始擁有屬于自己的狩獵。若想活下去,必須通過獨自的捕獵而獲得食物。當無法捕捉到貓狗的時候,它甚至吞食過野地里開始腐爛的牛皮充饑。在經(jīng)歷了幾次食物中毒的遭遇后,它的食物也變得更為豐富,它已經(jīng)精通在草叢中捕捉林鼠的技藝,并以足夠的耐心利用整個下午的時間埋伏只為捕獲一只山雞,它的胃強悍得幾乎可以接受并消化任何食物。
每天,特日克為了獲得食物而奔忙,它沒有時間思考,甚至回憶對于它已經(jīng)有些過于奢侈了。
每次,當?shù)伦幼⒁獾教厝湛搜凵衽紶柨帐?,露出似乎飄浮于云端的神情時,總是一聲斷喝,將它拉回到現(xiàn)實之中。作為他的獵犬,不需要有太多的想法。
曾經(jīng)的生活,正慢慢地被特日克遺忘,只是有時記憶深處會泛起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微光,但轉(zhuǎn)瞬之間這弱不禁風的光芒就被強大的現(xiàn)實撲滅了。有時在夢里,這光芒會突然閃亮,它也終于放松下來呢喃著以自己的嘴唇尋找著芒來溫暖的手。
還好,山村中狩獵的季節(jié)終于開始了,否則,附近村莊里的狗貓就要被特日克捕殺得快要絕種了。
當?shù)伦娱_始領(lǐng)著特日克進山時,它已經(jīng)在這些追捕貓狗的過程中積累了無數(shù)的經(jīng)驗。
特日克開始狩獵,它沖向野兔,沖向黑白相間的獾子,追捕黃羊,甚至追逐那些落單的狼。狼,沒有什么,只是比特日克捕獲的狗擁有更多荒野的氣息罷了。這些東西,僅僅是特日克的獵物。
德子癡迷于這種僅僅依靠獵犬的追捕。這一年的冬天,他將山間的一片谷地開拓為自己的獵場,在那里,他扔了幾塊用火烤過的骨頭。每到中午,他都會帶著特日克向那個山谷挺進。那誘餌總會引來獵物,野狗、狐,或者其它什么動物。隨后,他要做的就是看著特日克獨自完成一切。他會在特日克咬斷了獵物脊椎的時候及時地趕到,以防它直接剖開肚腹,毀了整張皮子。
落了大雪之后,捕獲大獵物的節(jié)氣終于到來。
村莊里的獵人開始集結(jié),進入山地,圍捕野豬。它們吃了整個秋天的橡實和松籽,此時最為肥碩。
它們是豬,卻一直保持著家豬祖先的樣子,楔形的頭顱,尖細的唇吻,而那獠牙尖刀般的截面,永遠令人望而生畏。它們在山地中奔跑如飛,除了人類,幾乎沒有任何敵手。
在追捕野豬的過程中,獵犬需要做的非常簡單——追逐,并最終將野豬圍困,等待隨后趕到的獵人用獵槍或者長矛將野豬殺死。
一群獵犬對付一頭野豬也許綽綽有余,但野豬會在獵人趕到之前一次次突圍。若想控制住野豬,等待獵人趕到,阻止野豬步伐的唯一辦法就是將野豬死死咬住,讓它無法移動。而第一個沖過去咬住野豬的獵犬尤其重要,只有第一頭獵犬下口咬住了野豬,其它的獵犬才能趁野豬向這頭獵犬攻擊的時候依次上前,將野豬牢牢困住。而這第一頭上前撲咬的獵犬也要承擔最大的風險,此時的野豬已經(jīng)自知要入絕境,總是拼死一搏。所以,最先沖過去的獵犬,往往會受傷,甚至被野豬殺死。
特日克在第一次進山圍捕野豬時,就成為第一頭沖過去撕咬野豬的獵犬。
在將這野獸圍住之前,狗群足足追過了兩道山脊,最終在一片谷地里追上了它。
那野豬大概是跑不動了,回頭開始向緊緊跟在身后的獵犬反擊。
事實上,特日克在沖過去的時候還在懷疑,自己面對的是否是色澤深沉的石頭。野豬確實像移動的石頭,它只是喘息,冷冷盯著逼視的狗群。
狗群中的獵犬參差不齊,有行獵多年的老獵犬,也有當年的年輕獵犬,不過,沒有獵犬沖過去撕咬。它們僅僅是將野豬圍住之后狂呼亂叫,于是,那野豬緩過氣來,又開始新一輪的奔逃。
又跑了一會兒,野豬再次力竭,被再次圍住。
這次,特日克沒有繼續(xù)混在獵犬當中跟著一起狂吠,當這頭野豬向一頭逼得太近的獵犬作勢進攻時,它從側(cè)面撲了過去,咬住了野豬的左耳。
負痛的野豬發(fā)出響亮的嗥叫,試圖在甩開特日克的同時給它致命的一擊。但是,特日克巧妙地利用這野豬甩動的力量,四爪扒緊地面,與之抗衡。終于,其它的獵犬擁了上來,它們依次叼住野豬的另一只耳朵、脖子、側(cè)腹、尾巴??傊?,任何可以下口撕咬的部位。
野豬就此被狗群團團圍住,死死地咬在當中。它再次鼓起力氣嘗試著掙脫時,所能做的僅僅是在原地蹈動步子罷了。野豬的周圍密集地鑲嵌著一圈獵狗,野豬與咬住它的獵犬群,就這樣成為一個整體。
當獵人到來時,野豬已經(jīng)筋疲力盡,被獵狗牢牢地控制在中央。此時,不需要槍彈,僅僅是一把足夠長的獵刀就足夠了。獵人在這些擠在一起的獵犬中找個縫隙,然后將刀插進野豬的腋下,挑中心臟,將血放出來。
其實,這是特日克第二次捕獲野豬。第一次,在剛剛來到這里時,它還有些生疏,這一次,它的技藝已經(jīng)有所長進。
到了第二次進山狩獵的時候,特日克儼然已經(jīng)成為獵犬中的頭犬,它控制著整個獵犬群前進的節(jié)奏。至于那些對特日克的統(tǒng)治權(quán)心有僭越的獵犬,在最初的幾次短兵相接之后,就被特日克的力量和兇悍徹底折服。它們卑微地仰躺在地上,順從地向特日克袒露自己的肚腹,隨后帶著特日克給它們留下的傷痕退入獵犬群中。再沒有獵犬挑戰(zhàn)特日克的權(quán)威,一切如此簡單。其實在它第一次沖向野豬的時候,有些東西就已經(jīng)注定了。
很快,即使那幾頭經(jīng)驗最老的獵犬,在短暫地嘗試之后,也敗在特日克的利齒之下,它們順從了這一新的首領(lǐng)。
那個冬天的圍獵因為特日克的存在而秩序井然。
當被追捕的野豬立定喘息的時候,隨后而至的獵犬謹慎地完成包圍,將野豬圍困在中間。這時,特日克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呼吸,趁某頭獵犬佯攻時野豬走神一刻閃電般地沖過去,一口叼住野豬的左耳——這已經(jīng)是特日克最習慣攻擊的位置——死死咬住。而另一頭富有經(jīng)驗的老獵犬也會適時地跟上,叼住野豬的另一只耳朵,隨后,所有的獵犬也就依次沖上來找到自己的位置。
這是獵人們希望看到的,一頭能夠控制節(jié)奏,指揮整個獵犬群的頭狗。
特日克就這樣適時地出現(xiàn)了。
整個冬天,這個村莊,大野獸就獵到了將近四十頭野豬,其中最大的一頭,將近五百斤。其它狍子、野兔之類的小獸不計其數(shù)。這是一個豐獲的季節(jié)。
所有的獵人都意識到,這一切,跟德子剛剛得到的這頭銀灰色獵犬,密不可分。
偶爾,這些獵人聚在德子的木屋中暢飲的時候,德子一時興起,會將特日克叫進屋子。平時,德子從不讓它進入房間。
年近五旬的德子從未有過妻子,一直獨自一人居住。
但德子的木屋卻打理得井井有條,所有的獵具,整齊劃一地掛放在墻上。屋子整潔的程度總是讓那些獵人為之汗顏,喝多了回到家中,他們會對家中的凌亂感到厭倦,惱怒地跟自己的妻子談起德子木屋中的潔凈。
當然,他們也會在對妻子所做的飯菜表現(xiàn)不滿的時候,回憶德子烹制野味的手藝。據(jù)說,德子煮制野味的廚藝傳自他的母親。野豬肉粗澀、狍鹿肉腥膻、野兔肉土腥味重,但經(jīng)德子一手烹制之后,這些怪味頓然消逝無蹤,他總是可以將這些粗劣的獸肉做成鮮香的美味。這些獵人很想弄清楚德子到底在煮制過程中加入了什么,能讓那些腥臊味十足的獸肉脫胎換骨成為席上的佳肴。但他們即使觀看了德子烹制的整個過程,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其中的任何不同。那獸肉在烹制過程中無外乎也就是放了些在這物質(zhì)匱乏的山村中再平常不過的佐料——辣椒、大蒜、五香粉之類的東西。
德子并不是總會有心情呼喚這些獵人進入自己的木屋,這種機會一年中也不會有幾次。
但只要在德子的木屋里吃過一次他煮制的獸肉,他們從此之后就會念念不忘,并經(jīng)常在家中面對自己妻子做出的寡淡食物倍生嘆息。
當?shù)伦语嬀频桨胱頃r,才會呼喚特日克進屋。
特日克被叫進木屋時,總是略顯拘謹?shù)亓⒃陂T邊。在呼喚過特日克之后,德子偶爾會忘記它的存在,繼續(xù)與那些獵人對飲。當他翻動因為醉酒而泛起紅暈的眼睛再次看見特日克時,根本不會想起是他自己叫它進來的。
此時會有兩種可能。他會忘記自己剛才呼喚特日克進來這件事,高聲咒罵著它,將它攆出木屋。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fā)生。所以,特日克對德子與獵人聚眾飲酒時的突然召喚總是心存恐懼。這幾乎是特日克唯一無法正確執(zhí)行德子命令的時刻。沉穩(wěn)的德子在此時的出爾反爾讓特日克難以理解,但在德子呼喚它的時候,它仍然會應聲進門。不過,它總是表現(xiàn)得非常小心,僅僅是小心地站在門口,蹲坐著,盡量讓自己占據(jù)著厚實松木地板上很少的一點位置,以便在德子突然呵斥的時候能夠在第一時間閃出門外。
不過,還有第二種可能。德子與那些獵人談到某次成功的狩獵,為有驚無險的經(jīng)歷而慶幸,慨嘆間喝下一杯酒,當他放下杯子時,看到門口的特日克。謝天謝地,他的思路能夠跟剛才自己的那聲呼喚接續(xù)在一起。
他召喚特日克到自己身邊。
特日克的緊張終于有所緩解,它慢慢地走向坐在桌邊的德子。
德子摟抱住特日克的脖子,粗魯?shù)厝啻曛念^臉,用力捏弄著它的背脊,那力度甚至讓特日克感到疼痛。但特日克從內(nèi)心里愿意忍受這種粗魯?shù)膼蹞?。在與芒來一起的日子里,那孩子每天無數(shù)次地撫摸擁抱它。當然,在進入這個村莊之后,讓它應接不暇的追逐與狩獵分散了它的精力,如果它僅僅是每天賦閑,那么恐怕它很快就會逃走,回到芒來的身邊。但顯然,在這里終日的追逐與捕獵激起了它血液深處那些更原始的東西。它迷戀這種作為圍獵犬的生活。
特日克為德子的撫摸而興奮得有些顫抖,這幾乎是它與德子僅有的身體接觸的機會。在平時,德子幾乎從不表露自己的情感,無論是對其他人還是特日克,他總是以一種高于現(xiàn)實生活之上的態(tài)度俯視一切,與所有的人保持著距離。
只有在他喝醉的時候,特日克才有機會接近他。
那些飽食微醺的獵人已經(jīng)口齒不清,但他們?nèi)匀辉谟芍缘刭澷p著這頭獵犬,就像草原上的游牧人稱贊他們的坐騎。
德子甚至會掰開特日克的嘴,向那些獵人展示它那巨大而潔白的獠牙。
這一切,特日克都能忍受。當然,有的時候,德子用的力氣太大,讓特日克的腭部隱隱作痛。
隨后,德子會用還沾著特日克口水的手從桌上盆里挑選出最大的一塊肉,直接遞給特日克。那可能是一整塊鹿的脖子,或者大塊的野豬肉。特日克叼著這塊肉退到門邊,慢慢享用,吃完之后,它就蹲坐在那里等待,等待德子的目光再一次投向它。但它并不能保證,下一次是高聲呵斥還是再一次邀請,但它愿意為此而等待。
總之,特日克不喜歡飲酒的德子,也不喜歡酒精的味道。
當然,似乎沒有哪頭狗會喜歡酒精的味道。
風很大。
在這片兩山夾峙的谷地里,原本并無多大威力的風從這狹窄的山谷中擠滯而出時,也就勁力大增,帶出某種呼嘯的氣勢來。
在這摧枯拉朽的狂風之中,嗅覺根本毫無意義,視力也失去了作用,特日克只能摸索著一點點兒地向前移動。風轉(zhuǎn)瞬間帶走了它身上所有的熱量,它幾乎凍僵了。它低垂著頭,繃緊了雙肩,四爪緊緊地摳住地面,像那些在湍流中急于逆流而上回到出生地完成繁殖使命的鮭魚,努力向前。它似乎處于真空之中,幾乎無法呼吸。
特日克感到些許的不安,但也無可奈何,如果此時被它追捕的野豬隱藏在風中的任何地方,向它發(fā)起突襲,它幾乎都沒有任何還手的余地。
周圍似乎突然間安靜下來。風消失了。
特日克睜開半瞇著的眼睛,眼前的世界明亮而溫暖,風其實還在呼嘯,不過,就在它的身后擦身而過,卻顯得遙不可及。
特日克已經(jīng)走出山谷的風口。風已經(jīng)被它拋在身后。
冬日的陽光曬在它的身上,它甚至想就此臥下享受這溫暖的陽光。這種暖意讓它原本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剛才穿越山谷時,肩胛處的傷口被凍住,此時被凍成冰的血開始消融,它可以感受到黏稠的血滴順著皮毛向下流淌。
雪地上留下巨大的蹄印,蹄印前端帶著兩個分開的尖角。特日克不需要看地上的蹄印,只是嗅著野豬的氣味就不會把它跟丟。這里沒有風,那野獸跑過時,留下的氣味渾厚得簡直就像是一堵墻,那是混合著鮮血、松脂以及恐懼本身的味道。那就是荒野的氣息吧。寒冷的天氣,野獸留下的氣味顯得更加凝重而不易擴散,這也是在冬天野獸更容易被追蹤的原因。
那野獸剛從這里跑過。它們總是拼命地奔跑,它們永遠對人類和人類的獵犬心存恐懼,唯一的辦法只有奔跑。
特日克又跑了一會兒,積雪變厚,但前面奔跑的野豬以自己的胸膛為特日克在雪地中開出了一條道路。
在這種深雪中跋涉,會迅速地消耗野豬的體力,它的體重太大,尖細的蹄子并不適合在松軟的雪上行走。
很快,特日克就追上了野豬。它那多毛肥碩的黑色屁股正隨著它的奔跑而搖晃著,它像一只巨大的鼴鼠,在雪地中掘進。
特日克只需要再跑幾步就可以追上野豬,但它刻意地放慢了自己的速度。這里的雪太厚,行動不便,一旦在這里與野豬糾纏在一起,身邊厚厚的積雪會限制特日克的反應速度。
于是,特日克站定,抬起頭,高聲的咆哮。
那咆哮經(jīng)由它寬厚的胸腔中迸出,帶著厚重的膛音,而這壺形的山谷正好攏音。這叫聲會傳出很遠,與那些在山林中迷失了方向氣急敗壞的狗群的叫聲完全不同,是凌駕于荒野之上的呼喚,有經(jīng)驗的獵人能夠聽出其中的不同。特日克也在通過這叫聲給落后的狗群指引方向。
跑在前面的野豬聽到來自身后的狗吠聲,跑得更加急切了。
特日克此時跑得不緊不慢,與野豬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直讓它保持在自己的視野之中。跟得太近,野豬會回身反撲。
終于,特日克跟隨著野豬跑出了山谷。
這是一片開闊的沖積平原,沉積下來的白色堿土上幾乎無法生長像樣的植物,最頑強的堿蓬也長得稀稀落落。這里地勢平坦空曠,風掃蕩而過,幾乎沒有留存什么積雪。
這是最理想的地方,截住野豬,拖住它,消耗它的體力,直到狗群和后面的獵人到來。
特日克調(diào)整步伐,加快速度,隨后猛地咬向野豬的屁股。
這只是佯攻,那里的肌肉過于結(jié)實,如果真的傾力咬下去,當野豬猛然轉(zhuǎn)身時,特日克很可能因此而失去揳進肌肉里的獠牙。
特日克不過是為了讓野豬轉(zhuǎn)身罷了,它只是象征性地讓自己的獠牙掠過野豬尻部堅韌的硬皮。
事實上,特日克可以清楚地看見在野豬后腿間晃蕩的兩枚巨大的睪丸。這個部位突出搶眼,似乎易于攻擊,便于啃咬。
但特日克不會攻擊那里,沒有幾頭獵犬能夠在咬到野豬的睪丸之后還能全身而退。
那里是雄野豬的命門,一旦受到攻擊,負痛的野豬會舍命攻擊,瘋狂反撲。
正如特日克預料的,那野豬返身站定。
這巨大的山林野獸,猛地看去,像一塊長滿了硬毛的石頭。在山林里它只要臥下,就會立刻與周圍的環(huán)境融為一體,它就是山林的一部分。
此時的野豬是最為危險的,它那隱藏在頰骨上端的小眼睛死死地盯著特日克,它的視力不是那么出色,不過,對于近在咫尺的獵犬,它還是看得真切。
它的耳朵剛才被特日克撕裂,此時有血珠滴落下來。那兩枚如彎刀般的獠牙從齜露的上唇中挑出,其中一枚的上面還有血跡,特日克的肩胛就是被這獠牙挑傷的。
它已經(jīng)累了,白色的泡沫從它的嘴角流下來,在風中搖蕩,隨后被凍硬折斷,落在地上。
對峙,調(diào)整呼吸中簡短的禮節(jié)。
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們也許勢均力敵,野豬的力量顯然要強于特日克,但特日克比它更加敏捷。不過,特日克還有隨后的獵狗群和獵人作為后盾。
特日克圍著野豬開始周旋,游走。而野豬也隨著它的動作而調(diào)整著自己的腳步,始終讓自己的頭與特日克保持著相同的方向。特日克很有耐心,它低沉地咆哮,沖著野豬展露自己漂亮的獠牙,不時突然地改變方向。
特日克在尋找機會,然后利用野豬在累積的疲憊中終會出現(xiàn)的破綻,展開真正的攻擊。
終于,在特日克又一次突然改變方向時,野豬條件反射地跟隨一起轉(zhuǎn)動身體時,兩只前蹄絆在一起,跪在地上。這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機會,特日克一直在耐心等待的一刻。
特日克沖了過去,一口叼住野豬的左耳,咬住了野豬耳朵的三分之一。
那已經(jīng)凝凍的血塊被特日克口中的熱氣融化。
它的獠牙在咬進時,可以感受到切進耳中脆骨的咯吱聲,它提醒自己要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力度,不要再一次因為用力過猛而撕裂,失去對野豬的控制。
從身后的山谷里,傳來隨后而來的獵狗群如同來自罐子中一樣甕聲甕氣的叫聲,因為風聲,這叫聲忽隱忽現(xiàn),并不真切。
特日克知道,它的伙伴很快就會到來。
特日克心滿意足地調(diào)整著自己的力量,控制著因為聽到獵犬群的叫聲而驚惶中決定最后奮力掙脫的野豬。
特日克不會給它機會了。
特日克進入山地的第三年的初春。
一個明朗的上午,德子沒有什么狩獵計劃,只是想去山里轉(zhuǎn)轉(zhuǎn),打只松雞換換口味。
所以,他隨身只帶了一只打鳥兒的小口徑步槍。獵犬,他也只帶了特日克一頭。在來到山地村莊的這段時間,特日克已經(jīng)數(shù)次成功地完成圍捕大型野獸的狩獵,頭頸上也留下一道道愈合后毛色發(fā)白的傷痕。
這山地之中些微的暖意其實只是假象,一旦進入谷地之中,依如冬日寒冷,而且因為已經(jīng)開始吹拂的凜然春風,谷地之中更顯得陰冷砭骨。
德子騎著馬順著山麓走了一段。
除了滑過山脊時與峰頂擦出的喘息般的遙遠風聲,谷地里安靜無聲,僅僅能聽得到馬蹄踏破結(jié)殼的硬雪的碎裂聲。
一直沒有看到松雞的蹤跡,甚至連只兔子都沒有。有時候就會突然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山地里所有的動物似乎在一夜之間就憑空消失了,像是相約去赴某個隱秘的盛大集會。在此時,獵人不能有任何抱怨,這似乎也是獵人與獵物之間某種約定俗成般的默契。
德子決定結(jié)束這次并不成功的出獵,打馬回家,僅當是到山里來呼吸新鮮空氣。
回去的路上,是特日克發(fā)現(xiàn)的那個獵物,遠遠地,它就嗅到那瀕臨死亡的氣息。
它站定,迎著從山谷中吹來的風翕動著鼻子,隨后它更加確定,那野獸就潛藏在山谷之中。
它從喉部發(fā)出短促的咆哮。
德子已經(jīng)熟知特日克所有的舉動,它的顰息之間會表達多種信息。在帶特日克外出狩獵的過程之中,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頭獵犬擁有太多天生的技能,而這些技能是很多獵犬后天無論怎樣訓練也無法獲得的。
德子下了馬,輕輕地拍拍特日克的頭顱,讓它放松。事實上它真的可以理解這一切,這也是為什么他決定出來打鳥兒時會帶上它,有些獵犬注定了只能用于圍獵大型的野獸。
特日克不是那種看到任何活物都瘋子一樣狂叫的狗。那種狗充其量只能干些圍捕的粗活。
他曾經(jīng)有過一頭可以打鳥兒的獵犬,是朋友送的,據(jù)說來自俄羅斯。那獵犬漂亮得出奇,白色的皮毛上點綴著紅色的斑點,兩片漂亮的大耳朵,而尾巴則被截短。德子看著它那忽閃的大耳朵和渾身光滑油亮的皮毛,不由得啞然失笑。那耳朵會讓它在與野獸的爭斗中因為被撕裂而大量失血,所以,山地里的獵犬很小的時候就被斷去了耳朵,盡管難看卻精悍而實用。而它那薄薄的皮毛,是無論如何也挺不過山地冬日極限時臨近零下50度的嚴寒。
德子并沒有太拿這頭獵犬當回事。
剛剛得到那頭獵犬的時候是秋季,正是打鳥兒的季節(jié)。整個秋天,德子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狩獵鳥類竟然可以這樣愜意。
每天進入?yún)擦种?,他只需要將狗放開,然后拎著一桿砂槍跟在后面就可以了。
那狗以一種之字形的路線無聲地在林地間潛行,當發(fā)現(xiàn)某個灌木叢中藏匿著鳥兒的時候,它會無聲地慢慢接近,直到接近一個臨界點之后,它就無聲地站定。它彎曲了一條前腿,鼻尖直指著那叢茂密的灌木。然后,它似乎就以那樣一個姿勢凝固了。
第一次,德子并不清楚它在做什么。它耐心地等待了很久,然后回頭略顯詫異地看著德子,德子能看清那狗眼中難以理解的神情。
他尚不明白它在表達什么,只能含糊地嘟囔了一聲。
那獵犬將這聲音視為是命令,于是,它輕輕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隱藏在灌木叢中的松雞轟然飛起。
德子一瞬間開竅了。這是一頭專用來獵鳥兒的獵犬。那個秋天,他迷戀上了獵鳥兒。在此之前,他只是偶爾為了換換口味而去打鳥兒。
這獵犬被訓練得像某種高科技的儀器一樣精確,它永遠能夠找到那最后的臨界點,知道只要再踏出一步,鳥兒就會飛走。
所以當它站定之后,德子只需舉起手中的砂槍做好射擊的姿勢,隨后再給它一個短促的命令就可以了。
那個秋天,德子獵獲了無數(shù)的鳥兒,大到松雞,小到鵪鶉。總之,比他之前狩獵多年所有獵到的鳥的數(shù)量都多,那是一個驚人的數(shù)量,要知道,他可是從十幾歲就開始狩獵的。
德子不由得由衷地贊嘆,還是俄羅斯的獵犬馴得厲害。
但堪稱完美的獵鳥季節(jié)過去之后冬天就到來了,確實一如德子預料的,面對北方的寒冷,這狗開始吃不消了。出獵時,它全身不停地顫抖,而且不斷地倒換著爪子。它急切地四竄,似乎想在這曠野之中尋找到一個背風的取暖之地容身。于是惶恐之中它也就不管不顧,甚至跑到了德子的馬腹下,馬匹受驚,德子險些墜馬。
在晚上,它在門外不斷地哀鳴,徹夜抓搔著木門。只要德子一打開屋門,它就一頭扎進屋里,打死也不愿意再出去。而在這山地村莊里,狗,永遠是不能待在屋子里的。
德子咒罵著拎著它的脖子將它扔出了屋子,鎖死了木門。而它再過來哀鳴著抓門時,德子拎起一根馬棒,打開門重重地打在它的身上。終于,它跑開了,再沒有來騷擾他。
這個世界終于安寧了。
有那么一刻,德子感覺自己手中的馬棒好像直接敲打在骨頭上,有些震手。這狗太瘦了。確實,這狗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要想挨過這山地的寒冬,除了一身厚厚的皮毛,還必須得在皮下儲存一層肥厚的油膘,否則,根本別想活到明年的春天。
德子想著也許明天應該給它喂塊肥肉。
但到了第二天,德子就將喂肥肉這事給忘記了。那狗學乖了,在寒冷的夜晚,不敢在他的屋門前哀號,它努力試著想去尋找到一個溫暖的地方。最初,它想加入狗群,進入那四面透風的犬舍,但也許是因為它身上那與本地獵犬不同的氣味,在挨了其它獵犬重重的一口之后,它不得不逃開了。而這院落之中唯一還能提供熱量的就是德子的那匹騸馬。不過,盡管這馬溫和,但它能夠挨得到只是它的四蹄,而它還不得不站立在凍得像石頭一樣的馬糞上。
它不得不走開了。
一個雪后的早晨,早起的德子看到院子一角凸起的小小雪堆的時候,并沒有感到太吃驚。他拎起了已經(jīng)凍得堅硬的獵犬,放在了爐子邊上。
他驗證了自己最初的推測,這種過于嬌貴的獵犬并不適合生活在這種荒寒的地方。但另一個疑問也在他的腦海中閃現(xiàn),俄羅斯是比這里更寒冷的地方,為什么這獵犬在那兒可以生活。
但這個念頭只是轉(zhuǎn)瞬即逝,他懶得花費太多的時間去思考。
午后,那獵犬的尸體已經(jīng)解凍得恰到好處,他仔細地將它的皮子剝了下來。剩下的那副枯干的殘骸,他直接扔進了狗窩里。那些饑餓的獵狗會將它嚼得連骨頭都不剩的。
德子將那張狗皮和其他冬天打下的皮子放在一起,仔細地收好,春天,皮貨商過來的時候,賣了個好價錢。
偶爾,德子會懷念那頭獵犬,帶著它獵鳥兒確實是一種享受。當然,他主要的精力還是捕獵那些大型的野獸。那不是興趣,而是生活,只有這種大型的野獸才能保證他的生活。
德子下了馬,取下肩上的槍,打開保險。
他慢慢地向前移動,并不時地伸手拍拍緊緊跟在自己身邊的特日克,以輕輕的撫摸控制著它。特日克了解這種命令——在情況不明的時候保持安靜,它沒有沖出去,甚至沒有吠叫。其它的獵犬是做不到這點的。
(責任編輯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