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讀人 讀自己

自從今年人大會議的《政府工作報告》提出“倡導全民閱讀，建設書香社會”以后，讀書很快成了熱門話題?！皶恪边@個美好溫馨甚至是帶著浪漫色彩的詞匯居然能在《政府工作報告》中亮相，使國民在驚喜和振奮中感悟到了讀書的分量。本來讀書是件私人的事情，但現(xiàn)在看這已經(jīng)成了全社會的大問題。所以在“建設書香社會”中，每個人都責無旁貸，而且刻不容緩。

為什么要讀書？人的回答大概不會完全一致。我在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村里有個三十多歲的婦女跳井身亡，當時，腦子一熱就拿這個題材寫了一篇作文。老師看后把我叫到辦公室，說：“我知道你愛好文學。這篇作文，我沒寫批語，但把我老師教我的一句老祖宗的話寫在作文的后面了，回去好好看看，慢慢理解。希望你一輩子都別忘?！崩蠋熃o我寫的這句話是：“有人向歐陽修請教寫作之道，歐陽修說，‘無它術(shù)，唯勤讀書而多為之，自工?！薄@就是我讀書的起因。從那以后，讀書一直是我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

怎么讀書？多年的實踐使我認識到，閱讀要聯(lián)系自己，從實際出發(fā)。我學歷不高，沒進過大學。參加工作后，被分配到一座煤礦的教育辦公室當文化教員，就是教那些不認字的工人學文化，當時叫“掃盲”。不久又調(diào)到黨委宣傳部當理論教員，就是給干部（即現(xiàn)在的管理人員）輔導理論學習。除這些本職工作外，我還有一個業(yè)余愛好：總想搞點兒文學創(chuàng)作。像我這樣的情況，的的確確是“無它術(shù)，唯勤讀書而多為之……”立身以立學為先，立學以讀書為本。要完成任務搞好工作，在社會上站穩(wěn)腳跟，對我來說，重中之重是學習文化，增加知識，彌補自己的先天不足，而讀書是學習文化增加知識的必經(jīng)之路。莎士比亞說：“書是全世界的營養(yǎng)品?！备郀柣仓赋觯骸皶侨祟愡M步的階梯?！蔽鳚h劉向說得更具體：“書猶藥也，善讀可以醫(yī)愚?！薄搬t(yī)愚”這個詞，對我簡直是一針見血，真感如獲良藥。這些經(jīng)典名言以前也讀過，但只有走向社會面對生活現(xiàn)實的時候，才真正感悟到那些名人的名言就像超越時空在和我娓娓對話，促膝談心，讓一股股書香變成了自己終生都可以寄托的情感和意向。

讀什么書？怎么選讀？冰心說“讀書好，讀好書。”什么書才是好書？我理解 ：好書，就是自己需要的書，這應該是首選。我教文化課的時候選過一些文化基礎方面的書;在輔導理論學習時，那就必須認真讀馬列、讀毛著……業(yè)余時間則用主要精力閱讀了不少自己喜歡的中外經(jīng)典以及新出版并走紅的文學著作——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和偏愛選擇讀物，這大概是一般規(guī)律。

閱讀的關鍵是怎么閱讀才能讓知識的太陽照到心底，讓文化的溫情滋潤周身，讓紙韻書香啟迪智慧升華人生，真正找到安身立命的方式。毛澤東有一句名言叫“讀書是學習，使用也是學習，而且是更重要的學習。” 在閱讀過程中，我們會逐步體會到“更重要”這幾個字的重要性，如果只讀不用，那閱讀還有什么用？怎么用？用在什么地方最重要？孔老夫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笨梢娙松谑乐^于聞道和做人。所以讀書要和讀人結(jié)合起來。其實，讀人也是讀自己，故在閱讀中應自覺醫(yī)愚治蠢，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個有道德有文化的干凈人。

在老一輩文化大家中，我很敬佩錢穆先生。這位僅有初中文憑，也沒有留學背景，完全靠自學的國學大師，學問很高，而且甘當孺子牛，一生都是個教書人。一九三○年后，歷任燕京、北京、清華、四川、齊魯、西南聯(lián)大等大學教授。他著述頗豐，專著達八十種以上，與錢鐘書和楊絳先生不僅是同鄉(xiāng)而且時有交往。楊絳有一篇散文叫《車過古戰(zhàn)場》，寫的就是與錢穆先生同行赴京的經(jīng)歷。我是通過讀楊絳的書，知曉錢穆大名的。后來，當我閱知錢老還是大科學家錢偉長的親叔并為其侄起名時，腦海里立刻閃現(xiàn)出“最是書香能致遠”這句古老而永遠閃光的文化名言。錢穆的《中國文學論叢》中，有些話對我啟發(fā)很大，讓我看到了在閱讀中“聞道和做人”的途徑。他說：“我們學做文章，讀一家作品，也該從他筆墨去了解他胸襟?！薄肮手袊藢W文學，實即是學做人一條徑直的大道?！痹谡劦阶x詩的時候，他更具體也更深刻地指出：“讀詩與讀人結(jié)合，才是讀詩的本意——讀詩便是學做人?！笨梢婂X穆對在讀詩中學做人尤為重視。

讀錢穆時，我們可以從其筆墨中去了解他的胸襟和品格修養(yǎng)。他出生那年，正是甲午戰(zhàn)敗割讓臺灣之年。他的一生都與甲午戰(zhàn)敗的時代憂患相終始。無論是治學還是讀書自學，都一直貫穿著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和愛國家愛民族愛中華文化的真情。讓我們看看這個沒有大學文憑的國學宗師是怎么自學的吧：在小學、中學任教期間，他白日教書晚間自學，勤勉不輟。自稱“未嘗敢一日廢學”。夜間讀《昭明文選》，極倦始入睡。夏夜為防蚊蟲叮咬，把雙腳納入甕中堅持夜讀…… 看了這些情節(jié)，我覺得對錢穆這個人的胸襟及其人品就有了較為深刻的了解。這時候撩開自己的肺腑，剖析心靈，真的是感到很愧疚——現(xiàn)在自己的讀書條件并不錯，但讀書的覺悟，讀書的精神，讀書的毅力，都相差太遠。想來想去，主要還是在讀書的認識上缺少對國家對民族的真情。想當年，自己讀書的動力就是為了熱愛文學寫好作文。后來雖然能和工作結(jié)合起來，但對讀書和讀人的關系認識比較遲緩，對讀書和國家與民族的關系更考慮不多。如果早一點將建設“書香社會”和個人的閱讀聯(lián)系起來，也許讀書的效果就會好一些。這里需要特別注意的是一定要鬧清讀書到底是為了什么？錢穆讀了一輩子書，只是做教書人，一生不仕。我們讀書如果是為了功利：為仕途或者發(fā)財、出名……那就和我們要建設的書香社會成了兩股道上的車，最終對社會對自己都不會有什么好處。讀錢穆以后，能幫我們認識到，讀書一定要和讀人結(jié)合，一定要自覺解剖自己，把真實的自己亮出來，真正做到在讀書中讀懂自己。這才能在閱讀中學做人——做一個對 社會有用的人。

讀書和讀人結(jié)合，當然首先是要理解書的內(nèi)涵，特別是讓那些經(jīng)典名著中的思想光輝成為自己前行的指路燈。實際上，閱讀就是學文化。文化、文化，最關鍵的是要將“文”落實到 “化”上面，化到自己的心靈中，化到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上，甚至要化到為人處事的舉止言行中——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氣質(zhì)。古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氣自華”是高品位大氣度的美麗，這是對讀書人的贊譽，也是對讀書人的要求。人類精神文明的成果是以書籍的形式保存下來的，要享用這些精神財富而且要將其傳承下去，前提就是要讀書。這里所說的書，有文學和理學之分，理學家的書講得是人生哲理;文學家是靠具體的人物形象真切地講述人生。理學的書就像父兄對子弟講理說教;而文學的背后都有像朋友般的人物，和你一路說笑暢談，能讓讀者感到親切溫情，也就越發(fā)方便在閱讀中學做人。當然不管讀什么書，都要在閱讀中進行具體分析，做到取其精華，拋棄糟粕，真正讓中華文化的精神之光抵達我們心靈的深處。

讀書和讀人結(jié)合，這里說的人，我體會應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寫書的人，二是書中的人，三是讀書的人。為什么把讀書的人也包括進去呢？——不聯(lián)系實際，不把自己擺進去，談何在讀書中學做人？

在當代作家中，趙樹理一直是我心中的榜樣。 在讀他的作品時，其高蹈的精神境界也逐步使我領悟到一些看起來很簡單而要做到并不容易的人生哲理。一九五七年，我讀過他給女兒的一封信，題目是《愿你決心做一個勞動者》。女兒高中畢業(yè)后，擇業(yè)時，趙樹理建議她回原籍農(nóng)業(yè)社務農(nóng)，或者在北京當售貨員、售票員、理發(fā)員。他在信中說：“我當作家你理發(fā)，我頭發(fā)長了請你理，我寫出小說來供你讀，難道不是合理的社會分工嗎？”這就是當時在北京文化部門擔任重要職務，而且在全國乃至世界都很著名的作家趙樹理對女兒擇業(yè)的態(tài)度。那時候，只要他說一句話，還愁給女兒安排個滿意的工作嗎？但他沒說，卻寫了那樣的信。我那年十九歲，參加工作剛一年。他對女兒那兩句話，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記憶猶新。在四十多年的工作中，當遇上某些情況時，他的話就會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這或許也是學做人的一種過程吧。在那封信的末尾還有一段話，對我教育也很深：“聽你的同學說，你近來寫了幾篇文章（內(nèi)容我沒打聽），我不反對，但也不敢貿(mào)然鼓勵。我是從二十多歲起就愛好文藝的，而且也練習過，但認真地寫還是38歲以后的事。業(yè)余時間可以寫作，但一定要認識什么是“業(yè)”，什么是“余”，愛業(yè)務的精神應當超過愛寫作的精神好多倍?！保@段話雖然是在對他的女兒說，但我也受益匪淺。從一九五七年發(fā)表第一篇散文開始，我就成了業(yè)余作者，直到現(xiàn)在也沒放下手中的筆。怎么處理“業(yè)”和“余”的關系——既要把本職工作搞好，又要堅持業(yè)余寫作，始終是我面臨的最經(jīng)常最關鍵最實際也是最棘手的問題。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 從參加工作第一天起，一路走來，可以說在工作過的十多個崗位上，都基本完成了各項工作任務;在業(yè)余創(chuàng)作上，約有二百萬字的作品面世——這里我沒有一點兒夸口的意思，只是想說，在這么長的時間里，總體看還算是正確地處理了“業(yè)”和“余”的關系。而處理這關系的指導思想就是來自趙樹理那段關于業(yè)余寫作的教導。一九九五年五月，中國煤礦文聯(lián)在揚州召開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我很想去參加，但當時單位工作確實很多，總經(jīng)理不同意我離開。考慮再三， 我只好委托一位年輕的文學愛好者代我參加了會議，請她將會上的全部講話和經(jīng)驗介紹都錄好音帶回來。后來，我在坐車公出的路上將錄音都聽了一遍，陳建功和劉慶邦的創(chuàng)作談還重放了一次，收獲也不小。就這樣將這次“業(yè)”和“余”的矛盾算是比較圓滿地解決了。每逢解決這些矛盾時，我都很感謝趙樹理。他不僅是我們寫作的榜樣，也是做人做事的楷模。這也使我真正嘗到了在閱讀中醫(yī)愚治蠢的甜頭。“文化大革命”中，我的一位曾是同舍的陳氏朋友，給我貼了一張大字報，說“黃樹芳是趙樹理的黑爪牙”?！拔母铩币院螅埼页燥?，舉起杯來說：“樹芳呀，咱們互相理解吧?！蔽乙才e杯說：“我理解。我確實很崇拜趙樹理，而且真的是受過他不小的影響——你沒說假話?！?/p>

比較而言，我讀詩不多，但總還是想擠時間讀一些。在古代詩人中，我更喜歡的是陸放翁。他雖屢受奸臣的陷害排擠，一生仕途不順，但其胸襟純凈高潔，愛國熱情一直不減，到晚年仍不忘民族大義，生命垂危之時，內(nèi)心的傷痛仍是“但悲不見九州同”，并“示兒”：“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边@詩，不知使多少人受到過感動。即此一端，可見放翁境界之高，心靈之美。

在當代詩人中，我特別崇敬的是陳毅元帥?！按笱呵嗨桑嗨赏η抑?。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贝嗽妼懹谝痪帕鹉晟疃囊粋€大雪之夜。那是我國解放后最困難的時期，陳毅元帥以宏闊的胸懷，豪放的氣勢，無畏的精神和灑脫爽快的筆鋒寫了這首振奮精神、堅定信心、昂揚斗志的五言詩，不僅給了人們輕快的藝術(shù)之美，而且也以昂揚樂觀的生活情趣和革命戰(zhàn)斗的豪情鼓舞了人們必勝的信念 。一九三六年的《梅嶺三章》，是在“余傷病伏叢莽間二十余日，慮不得脫”的緊要關頭寫下的——“斷頭今日意如何？創(chuàng)業(yè)艱難百戰(zhàn)多。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這是在生死考驗面前，視死如歸的雷霆萬鈞之聲——犧牲后，也要組織犧牲之舊部，再以十萬大軍，高舉旌旗斬閻羅！真是胸中有萬丈正氣，筆下就有萬軍之力。這大氣磅礴氣度恢宏的《梅嶺三章》，將陳毅元帥胸懷豪放豁達樂觀的氣質(zhì)和意境開闊樸實平易的性格都清澈見底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了。眾所周知，陳毅是威震敵膽的軍事家，光明磊落的政治家，聞名世界的外交家。他倚馬走筆，秉筆勤書 ，在革命生涯中的每個時期，都為我們留下了許多的感人詩篇。讀詩就是讀人——陳毅其詩，是我們寶貴的精神財富;陳毅其人，是我們永遠的學習榜樣。

在讀陳毅的《梅嶺三章》時，腦海里往往呈現(xiàn)出梁東先生的《電工》一詩：“何曾云外戰(zhàn)堅冰，高奏橫天彈撥聲。傳令三軍三萬里，接通十億上元燈?！边@詩寫的是二○○八年我國遭特大雪災時電工們頂風冒雪在高空搶修線路的英雄事跡。陳毅和梁東兩位詩人所處時代不同，所在崗位不同，所寫內(nèi)容不同……然而我在讀《梅嶺三章》時，總是會很自然地想到《電工》。為什么會是這樣？后來我想，這大概是兩位詩人的作品中那莊嚴雄偉的氣度和恢宏壯闊的氣勢以及淋漓暢快的氣象所致。人品決定作品，作品源于人品。兩位詩人都把他們的崇高品格和博大的胸懷氣魄深沉而完美地地融進了詩作之中，這大概就是他們的契合點。梁東先生是當代的詩詞大家，是中華詩詞學會的主要領導和中華詩教的開拓者之一。他在主持煤礦文聯(lián)期間更是做出了有目共睹的貢獻，給人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他的書法，他的散文也和他的詩詞一樣豪放暢快格高韻美。每次閱讀他的不管是哪種形式的作品，都會感到有股沁人心脾的書香悠悠地進入心底之中。梁東先生是我們煤礦文化界的驕傲，他一直是我心中的好領導、好兄長、好老師?！白x詩便是學做人”。他的《詠煤》不少礦工都讀過——“萬載蒼茫沉睡中，當年應是碧蔥蔥。只求人世春常在，化作煙塵練彩虹?！绷豪蠟榍笕耸来撼Ｔ?，一直在煤礦奔波，也為文化建設殫精竭慮，現(xiàn)在已滿頭白發(fā)，仍筆耕不輟，這實在是我們近在眼前的好榜樣 。同時，也為我們在讀詩中學習做人搭建了極好的平臺，今后一定會有更多的人在這個平臺上健步前行，不斷為“建設書香社會”獻上自己的詩意溫情……

讀書讀人讀自己——在讀書中學習做人，最重要的是讀懂怎么做人，做什么樣的人——這只有在讀書中慢慢體味，在體味中加快“建設書香社會”的步伐。

作者簡介

黃樹芳：男，1938年生，河北定興人。中煤平朔集團退休干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已出版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報告文學集以及散文和隨筆集等11部。作品曾在省市和全煤系統(tǒng)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