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怡 (北方工業(yè)大學文法學院 100144)
《女子監(jiān)獄》:女性主義在熒屏上的一次撒野
王 怡 (北方工業(yè)大學文法學院 100144)
《女子監(jiān)獄》作為Netflix2013年度出品的電視劇,從播出開始便備受關注,它以女囚這個美國社會中的邊緣群體為描繪對象,切入了整個社會各個階層和眾多社會問題,可稱為近年來美劇中最具女性主義氣質(zhì)的作品。本文將著重分析這部電視劇是如何用女性主義視角完成對女性甚至人性的洞悉,并成為區(qū)別其他同類題材的創(chuàng)新之作。
女子監(jiān)獄;電視劇;女性主義
《女子監(jiān)獄》(Orange Is the New Black)的宣傳海報中有這樣一句話:“This is the most impressive group of female characters ever assembled in a series.”這句話完全概括了這部2013年由Netflix打造的美劇最值得期待的地方。它一播出就備受關注,被很多美國媒體稱為近兩年最前衛(wèi)、最具革命性、最具有女性主義氣質(zhì)的電視劇。不僅僅因為著名的朱迪·福斯特參導了其中的兩集,更因為在這里看到的是一群特殊的社會邊緣人物——女囚,被剝脫了所有正常女性社會角色的女人們,如何主動地重新為自己塑造令人瞠目的“監(jiān)獄社會角色”。
該劇的英文片名為“Orange Is the New Black”(后文簡稱Orange),在時尚界黑色是永恒的流行色,而醒目的桔色是新犯人剛入獄時囚服的顏色,也預示著“她是新人,盡情去欺負吧”,當新犯人迫不及待地換上灰色囚服時,也意味著監(jiān)獄中常態(tài)生活的開始,但很快她們會發(fā)現(xiàn),灰色才是走向黑色深淵的開始?!敖凵亲钚碌牧餍猩保搭A示著女主角進入女子監(jiān)獄的故事走向,也暗示著對女性與人性的洞悉。遺憾的是中文片名《女子監(jiān)獄》將其中的蘊意完全消解。
值得一提的是,Orange之所以被視為是頗具革命性的熒屏之作,是和它的播出方式不無關系。和主流電視臺的邊拍邊播的方式不同,Orange是集中播出,這就意味著它不必害怕因為收視率不高被腰斬而處處小心翼翼;相反,一氣呵成的播出,讓它有更多的機會和膽量去嘗試各種講述故事的方法,尤其是故事的推進不再刻意使用設置懸念這種讓人糾結的套路去維持觀眾,相反,整個劇集的發(fā)展都是由不同的人物關系的推進,一步一步完成的。
因為人物和劇情的設置,很多人將這部劇視為《Weeds》(單身毒媽)和《Oz》(監(jiān)獄風云)的合體,甚至認為是女版Oz。但是筆者并不認同這種比較,因為該劇比Weeds更理性更認真地刻畫女性,反觀Weeds,從第二季開始便流露出對有色女性漫畫似的諷刺,而Orange仍然能夠一絲不茍地展示每一個女性角色,通過閃回的方法寥寥幾筆為每一個女囚畫像。
毫無疑問,這里是一個微縮的社會,是一個“女兒國”。但是這個“國度”卻又如此不同,無論是中國唐代李汝珍的《鏡花緣》,還是美國20世紀初吉爾曼的《她鄉(xiāng)》(Herland),都不能和這個監(jiān)獄世界相提并論。
鏡花緣中的女兒國“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nèi)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男女雖亦配偶,內(nèi)外之分,卻與別處不同。”這里其實仍然是一個唐朝社會中常規(guī)的男女國度,一切存在于社會中的男女角色定位都沒有異樣,只不過男人做著女人的事,女人做著男人的事。而在《她鄉(xiāng)》這部被稱為“美國傳統(tǒng)中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女性主義小說”中,女性個個都受過良好的教育,有著旺盛的求知欲和縝密的理解力,智力與體力都勝過來自父權社會的三個男性闖入者。最后,男性闖入者不得不甘拜下風地說“就在我越來越贊嘆這些女人的成就的時候,我對我們所有的男人所做的也越發(fā)不敢茍同”。
Orange中,主體始終是女性,這里出現(xiàn)的男性要么是被隔離在高墻之外的女囚的愛人和家人,要么是作為獄警與女囚處于絕對的對立面,根本無法像《鏡花緣》中的男性一樣和女性作為互補和諧相處;同時,Orange中的女囚也不是《她鄉(xiāng)》里面能完勝異性的“完美女神”形象,無論她們犯罪的根源是什么,她們都不是絕對無辜的,長時間的監(jiān)獄生活讓她們懂得用一切堪稱自私甚至卑劣的手段為自己贏得更大的生存空間。
所以,這個女兒國既沒有異性作為常規(guī)社會成員存在,也不是女神和天使聚集的天堂;而是由不同的女性個體構成了整個社會角色的布局,有善和惡、有溫情和冷酷,有愛和恨……貝克德爾測試在這里完全可以作古化灰。
如果說每個人的日常生活都圈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那么,客觀地說,天下大部分的女人的日常生活恐怕圈子會比所有人的平均值要更小一點。根據(jù)物以類聚的規(guī)律,每個女人在各自的圈子里接觸的其他女人的類型都和自己差不多,不會有太大的偏離,即使有,也會排除在親密關系之外,作為社會弱關系的形式存在。但是,當突然有一天,一個女人的最私密的生活圈被強行植入了各色各樣的女人,這些女人無論從種族、膚色、教育程度、宗教、性傾向等都與自己完全向左,情況將會變得怎樣?而當這些完全不同的女人們既要為著自己的利益謀算,又要為著某些共同的利益聯(lián)盟,情況又會變得怎樣?這就是Orange最讓人著迷的角色張力。
作為西方文明的重要源頭,《圣經(jīng)》以這樣的方式界定男人和女人的關系:上帝告訴夏娃,“你必戀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亞里士多德也發(fā)表過這樣的言說:女人是男人有缺陷、發(fā)育不全的形態(tài),男人天生高貴女人天生低賤;男人統(tǒng)治,女人被統(tǒng)治。
西蒙·波伏娃曾總結道:“由于居住、家務和經(jīng)濟條件及社會地位等原因,而僅僅依附于某個男人——父親或丈夫”1,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從新石器時代晚期人類社會進入父權制社會之后,在這個社會中,無論在政治、經(jīng)濟、法律、宗教、教育、軍事領域,還是在家庭領域,所有權威的位置都保留給了男性。所以我們所了解的無論是早期發(fā)起的女權主義運動,還是后來生發(fā)的女性主義理論,都是在和男性進行抗爭和博弈。只不過,這個過程隨著經(jīng)濟與科技的發(fā)展,女性群體自身的發(fā)展和改變,逐漸從激烈變得溫和。尤其到了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的代表流派生態(tài)主義女性主義那里,女人和男人好像中國的陰陽八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不要爭來搶去,各安其職就是最好的狀態(tài)。
但是,不幸的是,這種和諧心態(tài)下的女性主義,并沒有換來大銀幕和小屏幕上女性角色和男性角色的平分秋色,尤其是以家庭收看為主的電視劇中,男性依然是作為生活的主導以及解決問題主要人物。盡管在美劇中每隔幾年都會出現(xiàn)一部以女性群像為主角的“女性主義”電視劇,例如《欲望都市》和《絕望的主婦》,前者講的是幾個不婚女性用不同的方式享受生活、追求和享受愛情或情愛;后者則用黑色的調(diào)子陳述已婚女性對男性的失望以及重拾對生活的欲望。這兩部電視劇中的男性都作為重要的劇情推動者,甚至成為女性做出某些重要選擇的根源,從而推動者劇情的發(fā)展。
但是,反觀Orange,無論女囚們進入監(jiān)獄之前過著怎樣的生活,從她們穿上桔色的囚服那一刻開始,她們的生活與男人再無重要瓜葛。她們自尊的重建、人際關系的搭建、對痛苦的承受以及對片刻歡愉的享受,都由這些女人們自己來完成。當然,并不是說Orange中的男性在劇情發(fā)展和人物塑造中毫無作用,但這作用卻微乎其微,甚至是讓人氣餒的。
男性對女性世界的無能,集中表現(xiàn)在劇中兩個人物身上:一個是女主角Piper的未婚夫Larry,另一個是與女囚發(fā)生戀情的男獄警Bennett。Larry在未婚妻突然入獄之后精神遁入惶恐,他給Piper的建議都是書呆氣的,之后又將Piper在獄中的遭遇公開發(fā)表,賺取了人氣和收入。盡管他對Piper是有愛的,但是這種愛根本無法幫助Piper在她的世界里解決問題。Bennett是一個退伍士兵,戰(zhàn)爭讓他肢體傷殘,也摧毀了他的自信心,他是敏感、陰柔的,也因此他會沉醉于和女囚Daya傳遞小紙條的小浪漫中。但是當他得知Daya懷孕之后,立即手足無措,是Daya和同為囚犯的母親共同商量計策保住孩子。
如果說Larry身處高墻之外的無能為力還勉強能諒解的話,Bennet雖然和Daya近在咫尺,卻也根本無法像傳統(tǒng)電視劇中充滿力量的男人用愛和智慧為自己的情人找到幸福的通道。劇中其他的主要男性角色,包括監(jiān)獄長和另一位猥瑣的男獄警,也只是在不斷地給女囚們制造麻煩,甚至迫害。
用監(jiān)獄完成對社會和人性的批判,很多人會提到Oz(《監(jiān)獄風云》),因為它提供了一種如??滤f的典型的權利景象——“全景敞視”,并且使用了敘述甚至是白描式的現(xiàn)實主義刻意渲染暴力去完成對結構性權利的批判。盡管Oz廣受贊譽,但是這種過度的電視暴力也受到媒體的批評。
如果說Oz用一種激烈粗暴的方式講監(jiān)獄如何讓一個正常人變成動物或野蠻人,那么Orange的批判要顯得更加溫潤,這是由劇中一個個女性人物完成的。這些女性不像Oz顯示出來的男性那樣,為了個人的利益而肆無忌憚地釋放殺戮,相反,女囚們更具有社會性,更愿意抱團,努力在巨大的困難面前變成一個家庭整體——也許這樣的人物關系更能夠讓人產(chǎn)生情感上的認同。
盡管《絕望的主婦》開播前曾高喊“讓我們把女性主義進行得更徹底一點吧”,但是,作為主流電視臺的劇集,對女性主義的關注顯然被驚悚和懸疑的劇情稀釋掉了。而Orange則竟然大膽淋漓地將女性主義最醒目、最富有爭議、最具有標的性的同性戀、變性者,以及種族、宗教等敏感內(nèi)容,洋洋灑灑地貫穿在幾乎所有情節(jié)中,潑辣地撒了一次野。
女主角Piper是個典型的中產(chǎn)階級白人姑娘,在入獄前有美好的愛情,剛辭職打算和好友開店創(chuàng)業(yè)。而入獄后不久,她說話方式和思維方式便開始急轉(zhuǎn)幾下,以至于愛人、朋友、家人感到陌生,而這種轉(zhuǎn)變是Piper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這個轉(zhuǎn)折,發(fā)生在監(jiān)獄里出現(xiàn)的一只雞身上,且不說這只雞是否是Piper的幻覺,當Piper真的和它近在咫尺是,鏡頭冷酷地展示出來,二者之間隔著一道電網(wǎng),Piper迷茫地望著那只雞,仿佛也迷失在從前和現(xiàn)實的自己之間。
女囚Sophia是一個變性人,這種身份和她的扮演者Laverne Cox完全相同,而在此之前,美國電視屏幕上從未出現(xiàn)過變性人演員。Cox因為出演這個角色,也由餐館服務員一躍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她也不負眾望開始為變性人的平等與權利奔走宣傳,成為一個真正的女權戰(zhàn)士。
劇中不惜筆墨描寫了好幾個同性戀者,其中,導致Piper入獄的毒販Alex是她的前任同性戀女友,這個角色成為眾多女性觀眾心中的摯愛。此外,還有神經(jīng)質(zhì)的Crazy eyes,開始會被觀眾當做小丑一樣的人物嘲笑,但是很快她就引發(fā)了人們的同情。吸毒的富二代、癲狂的宗教主義者、溫和的瑜伽修煉者、期待羅曼蒂克的古典小妞……每一個人都不是無辜的,她們之所以來到這個與世隔絕的世界,只是因為她們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她們的入獄不僅僅是失去自由而已,而是一種“社會性的死亡”——Orange就是用這種方式,把這些平時我們看不到的,隱藏在文化角落的邊緣人物拉近,完成了對女性甚至是人性的思考與洞悉。
當然,作為最終面臨市場和收視考量的電視劇,Orange不可避免地也在狡猾地利用女性主義的某些標榜的理念來博取關注。其中,最為某些批評家所爭議的就是片中大量的女性身體的裸露以及女同性戀性行為的展現(xiàn)。例如,在第一季第一集,Piper入獄后的第一次沐浴,就向觀眾展示了一個苗條的中產(chǎn)階級金發(fā)女郎的身體,此舉成功地暗示了觀眾,在后面的劇集中,類似這樣令人流口水的“福利”必將不少。果然,此后,無論是Piper和前女友Alex在充滿蒸汽的浴室里擁吻,還是以閃回的方式介紹其它女囚的同性戀史,無一不成為眾多觀眾(包括眾多男性觀眾)流連的片段。
這似乎也是女性主義所糾結的地方,從麥當娜號稱的享受身體裸露的快感開始,一方面,身體是女性任意支配的自我,另一方面又不能逃脫男性目光的消費。Orange其實就是在打著這樣的擦邊球——我們能夠輕易發(fā)現(xiàn),在劇中裸露身體的都是年輕、苗條的白人女性,而那些老年的、有色的女囚,從來都是把衣服包的嚴嚴實實的。
所以,雖然Orange成功地顛覆了傳統(tǒng)美劇中的女性形象,也贏得了眾多女性主義者的贊譽和擁躉,但從某種意義上講,也許它離真正的女性主義還有一步之遙——然而,作為大眾文化的一部分,借由電視這種大眾媒介傳播的電視劇,要跨過這一步,恐怕也是異常艱難的。
注釋:
1.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陶鐵柱譯.第二性[M].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80.
王怡,女,中國藝術研究院影視系14級博士,北方工業(yè)大學講師。研究方向為電視理論與批評,媒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