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默修,影像藝術家,旅法多年,目前工作生活于上海,業(yè)余愛好收藏。
畢減索者,蓋畢加索創(chuàng)作后期由繁而簡,由絢爛而至平淡之意。人生由做加法,而至做減法,賞石亦是如此。
很多石友反映,當初之所以會愛上玩石頭,就是因為某次機緣巧合,被一塊巧奪天工,活靈活現(xiàn)的石頭給吸引了。在剛入門玩石頭的階段,最愛就是象形石。不論什么樣的石頭放在眼前,總能從它身上看出個形狀,老虎、獅子、小鳥、小金魚,要不就是花紋圖案像字形或者人形,百看不厭,其樂無窮。人們對此津津樂道,既可以獲得同好的稱贊,也能夠獲得切實的收益。幾乎所有的石友手上都還保存著一兩塊當初入門時心愛的象形石。
慢慢地,玩石頭的時間久了,隨著鑒賞能力與審美能力的提高,漸漸覺得這些象形的石頭雖然有趣,但在味道上總有一些缺憾和不足,有些人物、動物類的象形石,在肖似方面,已近完美,但總覺得越是近于某種固定的對應形象,距離雋永研美的意味越是遙遠,這種缺憾和不足,到底是什么呢,卻又說不清,道不明。這種淺切直白的內心感受與認知,實際上已經(jīng)觸及到了藝術審美實踐中的核心問題——形。
要在具體的賞石實踐中講清楚“形”這個問題,先要弄清楚“形”這個概念下幾個相互關聯(lián)又各自區(qū)分的向度:
一、形態(tài)
這個層面包含形狀、色彩、紋理、圖案、質地、尺寸等因素。
很多人都知道北宋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中的幾句:論畫與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有些石友就把“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這兩句與“不求形似,但求神似”的觀點等同起來,這是對這兩句詩的一種誤讀。蘇軾是說不能僅僅以形似來論高下,但并沒有否認形似的重要性。
據(jù)蘇軾《怪石供》與《后怪石供》記載,在1082年前后,當蘇軾在齊安江邊游玩的時候,他被江水里美麗的石頭所吸引,就用餅向江里游泳的小孩子做交換,那段時間他總共收集了二百九十八塊這樣的石頭,其中有一塊小石頭看起來像一只老虎,有活靈活現(xiàn)的嘴巴、鼻子和眼睛。這塊虎石被蘇軾當作群石之首,他將兩百五十個這樣的石頭放在一個古銅盆里,最后把這些石頭送給了廬山佛印和尚??梢姡K東坡這樣的大文人,也玩過動物類的象形石,并將小石頭放在承具,也就是銅盆中以建構微型景觀。
因此,一塊石頭,即便是象形的,也須以其自身的大小、高低、長短、曲直,來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形狀,給人以虛實、隱顯、聚散、起伏、縱橫、頓挫等不同的內心感受與審美認知。從而引發(fā)情緒上的觸動,或崇高悲壯,或溫柔纏綿;或心如止水入禪定,或人面桃花沐春風,最終達到心理上的審美愉悅。
二、形式
上述話題,恰恰與西方藝術理論中所謂的“有意味的形式”暗合。這就牽涉到第二個向度,形式。
Form(形式)一詞,純是西文的,“形式”這兩個漢字,是對它的翻譯。我們中國人是不講“形式”的,但不代表我們沒有“形式”的概念,我們在形神論中用“形”來表達類似的觀念,雖然這兩者不可以直接化約對等,在藝術與美的問題上,西方講求“有意味的形式”。因此,這個問題,并不僅僅是一個形態(tài)上的美感問題,而是關乎心理認知的美學問題。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并不是簡單機械的形式排列與組合,而是經(jīng)過詩人審美認知處理和篩選過的一組有意味的形式。這樣的一組名詞,以及它們所代表的意象,以及這種意向的關系和組合,我們視之為有意味的形式。有意味的形式就是一切藝術的共同本質。
在具體每塊不同的石頭中,線條、色彩、紋理及其自身空間存在,以特定的方式組成某種形式或形式的組合關系,此時石頭的各部分、各素質之間的這種特定方式排列、組合起來的“形式”是“有意味”的,那么它便主宰著這塊石頭的“作品屬性”,并最終喚起面對這塊石頭時的受眾的內心審美情感。
三、形神
形神論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理論中占有統(tǒng)攝性的理論。
前面說到蘇軾的“論畫與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意思是說,如果畫畫只能畫得像,那就跟兒童的水平差不多;如果做詩只能停留在字面的意思上,那一定不是一個好的詩人。兒童由于受到自身生活閱歷與知識經(jīng)驗的限定,看畫只能看到像與不像的層面上,而認識不到“形”更深一層的美學內涵。
賞心者為上,悅目者為下。中國傳統(tǒng)藝術追求的不是停留在形的描摹上,而是必須上升到作者的思想志趣與哲學理念,也即是神。以神統(tǒng)形,以形寫神。正如顧愷之所說的,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就是說,給人物作畫的關鍵在眼晴里。中國藝術有這樣一個原則,就是不似似之。如果太相似,就顯得庸常而刻板,完全不相似則脫離現(xiàn)實本身。這一原則的最高標準,在于似不似之間,既不具象,又不抽象,徘徊于若有若無之際。
運用這一原則的關鍵,涉及到賞石實踐的具體品鑒活動。也就是說,如何鑒賞一塊石頭,并不在于這塊石頭的像與不像,而在于如何對待“形”的態(tài)度上。形為神寄,神由形出,以神統(tǒng)形,以形御神,形神結合,這才是中國藝術的最高境地。畫已盡,而意不止;筆雖止,而勢不窮。含不盡之意于言外。
厘清了這幾個向度的問題,最后讓我們回到象形,也就是形似這個問題上來。
這個問題看似容易掌握,形似不似,就是像不像的問題,像什么,就有看點,值錢;不像什么,就沒有看點,不值錢。事情如果就這么簡單,有些石友也就不會有上述困惑了。我們不妨把目光放長遠一些,對于像不像的問題,不要僅僅把像不像的對象放在那些具體固定的動物和人物身上。
漢學家薛愛華(Edward Schafer)根據(jù)中國古代文人的趣味偏好將其所賞玩的石頭分為兩大類,第一類薛愛華稱作巴洛克趣味式的,其對象是那些“貌似自然”(pseudonatural)的石頭,第二類薛愛華稱作原始主義趣味式的,這類石頭往往呈現(xiàn)出具有貌似人工的輪廓外形和花紋。根據(jù)薛愛華的觀察,更受歡迎的,是那些巴洛克趣味式的石頭。
中國人對石頭的欣賞,暗含著一種輕視人工秩序的哲學趣味和美學判斷。在這種判斷下,自然無為,是為高;人工機巧,則等而下之。這里的人工,不是指人為的去加工,而是指一種貌似人工的外在形態(tài),太過酷肖的石頭,則機巧太重,有違天心。在中國人眼中,石頭身上體現(xiàn)了自然的秩序,自然反映了天心,它講求的是無為和順應。而人的秩序依賴知識與經(jīng)驗,對理性孜孜以求,自然的秩序則是無拘無束,水到渠成。對石頭的欣賞,就是以順應為美,以無為為上,擺脫知識的束縛,拾趣于理性之外。中國人喜愛石頭,不是寄情于一個外在的物,而是要通過一塊石頭,觀照自然,體味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