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刺

蔣詩經

1

阿狗是個流浪兒。流浪的時候，名和姓都不重要，吃飽才最重要。漸漸地，阿狗忘了自己的大名，也忘了父母的名字。但有一點，阿狗記得在他四歲那年，殺死他父母的人，穿的衣服和他們不一樣，是女真人。

阿狗恨女真人。

可是老獨卻說，殺手不該心懷仇恨。所以，阿狗只得把仇恨掩埋起來。阿狗這輩子感激的人只有兩個，老獨算一個。

阿狗在十一歲的時候，老獨把他帶回了家，然后關進了一只狗籠，籠子里有一只惡狗。老獨瞪著獨眼對阿狗說：“殺了它，就有肉吃?！?/p>

阿狗想吃肉，惡狗想吃阿狗。惡狗眼露兇光，阿狗有點怕，不敢和它對視。但僅在阿狗低眼的一瞬間，惡狗就撲了過來，咬在阿狗的肩膀上。阿狗聽到了惡狗在耳邊嗚咽，還聞到了它嘴里的腥臭。如果阿狗殺不了這只惡狗，死的就只能是自己。阿狗拼盡了全力，掐住惡狗的脖子。狗牙越咬越深，尖利的狗爪劃拉著阿狗的皮膚。阿狗的全身火燒一樣地疼痛。但阿狗沒有放手。他想活命，還想吃肉。

終于，惡狗身體開始軟了下來。但阿狗依然不敢放手，他仍壓在惡狗的身上，死死地掐著它的脖子，直到它的身體漸漸冷卻，他才松開了已經僵硬的手。

老獨哈哈大笑，獨眼里閃著興奮的光芒：“好小子，夠狠?！?/p>

那一晚，是阿狗記憶中第一次大口大口地吃肉，直到吃飽。從那以后，雖然老獨每天都逼著阿狗練刀，稍有松懈，就是一頓毒打，但阿狗還是很快樂。能吃飽，就是件快樂的事。

阿狗十七歲那年，殺了第一個人，從此成了殺手。老獨讓他殺誰，他就殺誰，因為感激。

只可惜，過了幾年，老獨就老死了。

老獨死后，阿狗就自己接生意。阿狗什么也不會，只會殺人。阿狗的刀很快，所以生意還不錯。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人需要殺手。阿狗的刀越來越快，開的價也越來越高，漸漸只有大人物才能請得起阿狗了。大人物要殺的人，肯定不會是小人物，于是，阿狗要殺的人難度也越來越大。

阿狗那次殺的是一個名叫一劍封喉的高手。一劍封喉，果然名不虛傳。阿狗的刀快，一劍封喉的劍也不慢。阿狗的刀割裂了他的咽喉，他的劍也刺穿了阿狗的肩胛骨。

天空飄著大雪。阿狗的血滴在雪上，雪瞬間融化，陷出一個褐色的洞。阿狗走一路，血洞就連了一路。終于，阿狗失血過多，栽倒在雪地里。

救阿狗的人是個女孩。女孩長得并不好看，但皮膚很白，耳根處有一顆碩大的朱砂痣，像一朵梅花。所以阿狗在心里叫她梅花。

梅花無意中發(fā)現了倒在雪地里的阿狗，將他拖到一處破廟里，給他抱來一床棉被，幫他敷上了金創(chuàng)藥止血，又端來了一碗骨頭湯喂活了他。阿狗醒來后說：“我欠你一條命。”梅花只是淡淡地一笑，連名字都沒有留下，就離開了。

阿狗很感激梅花。梅花是阿狗這輩子感激的第二個人。

從此，阿狗再也沒見過梅花。阿狗仍然是個孤獨的殺手，一般人請不起的殺手。

2

阿狗接到了一個任務，來找他的人穿著一身農衣，卻非常爽快。農人給他訂金的時候，露出了一雙白皙的手。那不是農戶的手，阿狗心里清楚，但他不會說出來。他要做的事只是收銀子，殺人。

要殺的人果然是個大人物，大金使者蕭紹同。既為一國使者，防范肯定非同一般。殺手沒有選擇，只要對方給得起訂金，活就必須接，這是殺手的規(guī)矩。來人給阿狗留下了一個地址，說等收到蕭紹同死的消息，他會付完剩下的銀兩。

阿狗在行動之前去了一趟這個地址，他必須先確認，以便收到剩下的銀子。這個江湖，充滿了欺詐。阿狗尋著地址，來到了一座庭院。庭院很大，上面掛著一塊牌匾：虎嘯幫。阿狗蹲守了一天，看見了那個農人，一幫人跟隨著他，稱他為胡師爺。

阿狗隱約有些明白胡師爺要殺蕭紹同的原因了。

宋金交戰(zhàn)幾十年，生靈涂炭，想殺金國女真人的不計其數?；[幫就是專殺女真官兵的民間組織，因隊伍不斷擴充，已經引起了金朝的不滿。但兩國交戰(zhàn)，大宋也希望能借助民間力量抗金，所以對這樣的民間武裝力量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金國全力應付宋朝軍隊，無法入宋境剿滅虎嘯幫。這幾年，虎嘯幫名聲大振，勢力大增，但畢竟只是民間組織，沒有真正的武林高手，所以胡軍師才會出重資請阿狗出手。

3

夜深，蕭府籠罩在黑暗之中，只有一盞燈依舊亮著，那是蕭紹同的書房。

阿狗掛在屋檐上。書房內，有兩個人正在交談。頭發(fā)花白的長者是蕭紹同，而年輕的那個，側臉上有一條丑陋的刀疤。

阿狗在等，等另一個人離開。阿狗不喜歡在執(zhí)行任務的時候多殺一個人，他刀下的每一個人都是有價格的。

屋內傳來了陣陣爭吵聲，句句傳到阿狗的耳中，阿狗漸漸聽明白了，那個刀疤臉是個將軍，叫完顏壽。

蕭紹同近期將和大宋交涉第二次和議之事，完顏壽正是為此而來。蕭紹同認為和議之事，金國皇上已有授意，不可能在談判桌上再額外增加籌碼。可完顏壽卻堅決要求再加兩條：大宋必須鏟除虎嘯幫，并賠償金兵撫恤銀兩百萬。蕭紹同不同意，說這是兩國罷兵的機會。

完顏壽無法說服蕭紹同，拂袖而去。

書房內只剩下蕭紹同一人呆坐。阿狗如鬼魅一般飄然而下，推開了書房的門。一陣冷風吹入，桌上的燈火不停地搖擺。蕭紹同回過頭來，看見了阿狗，驚叫道：“你是誰？”

阿狗當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阿狗緩緩抽出了刀，面無表情。

驀地，蕭紹同猛揮衣袖，阿狗立即側身，防止蕭紹同會放出暗器。阿狗沒有聽到暗器聲，眼前卻一片漆黑。蕭紹同果然聰明，他拂袖熄滅了書房的燈光。

阿狗移動身形，等眼光適應了黑暗，卻再看不見蕭紹同。只有一點可以肯定，蕭紹同還在書房里。阿狗躲在一角，屏住了呼吸。黑暗中的對峙，誰也不敢大意。但阿狗堅信，只要蕭紹同發(fā)出一點聲響，他的刀就會完成這次任務。

屋外，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傳來，一個侍女正挑著燈籠向書房走來。阿狗心中竊喜，這下蕭紹同恐怕再也無法藏身了。侍女進入了書房，阿狗趁著微弱的燈光，看見蕭紹同的身影側立在門后。

阿狗出動了。他的刀劈向了蕭紹同。這一刀，有破空之聲。侍女被驚動，一聲尖叫。

阿狗的出刀路線沒有變。侍女扔下了燈籠，撲在了蕭紹同的身上。阿狗的刀如果落下，侍女絕對無法幸免。

燈籠扔在地上，蒙在外面的紅綢被歪斜的燈火點著，騰起更大的火焰。阿狗的刀在那一剎那停在了空中，趁著騰起的火光，阿狗看清了，那個侍女不是別人，正是梅花！

阿狗的刀停在了空中。

火光中，梅花也認出了阿狗。梅花說了一句：“是你？”

阿狗就怔在那里，這一刀，已經劈不下去了。

燃燒的燈籠漸漸熄滅，如同阿狗內心的一聲嘆息。書房內再一次陷入了黑暗，阿狗躥出了房門，在躍上屋檐的一剎那，阿狗說：“我欠你的一條命，已經還了。”

阿狗失敗了，他沒有完成任務。

4

虎嘯幫的大廳里，胡師爺臉上始終保持著淡淡的微笑。阿狗將訂金奉還，胡師爺身邊一個彪形大漢怒了：“原來你不過是個窩囊廢！”

阿狗沒有辯解。一個沒有完成任務的殺手，不管做什么辯解都是無力的。再者，阿狗也不需要向大漢辯解，胡師爺才是他的雇主。

大漢見阿狗不吱聲，更加囂張：“完不成任務也行，留下你的指頭?！闭f罷，大漢提刀就向阿狗走了過來。

大漢伸手來捉阿狗的手，阿狗手腕一翻，就反扣住了大漢的虎口，一擰一送，大漢跌了出去。大漢惱羞成怒，再不言語，掄刀向阿狗砍來。阿狗冷冷一笑，迎著大漢欺身向前。大漢的刀還沒有落下，就已經到了阿狗的手中。阿狗反轉刀刃，架在大漢的脖子上：“手指我可以留下，但不需要你來動手?！?/p>

這是江湖規(guī)矩，阿狗不會違反。一個殺手，如果任務失敗，買主會要求殺手留下一根拇指，結束一樁交易?；蛘撸I主可以再付雙倍的現銀，讓殺手“死刺”。所謂死刺，那就是，殺手只有盡全力去完成任務，要么成功，要么在任務中死亡。只是，很少有人選擇后者。

阿狗提起手中的刀，對準了自己的拇指。

胡師爺大喝：“不可?！?/p>

胡師爺起身來到了阿狗身邊：“兄弟，如果你真的不愿去殺蕭紹同，我不怪你。你身手很好，可以加入虎嘯幫，我們絕對不虧待你?！?/p>

阿狗搖了搖頭。

胡師爺眉頭深鎖，突然轉身招呼手下：“拿銀子。”

銀兩都放在阿狗的面前，胡師爺說：“兄弟，這是一趟死刺！”

阿狗沉默了半晌，問：“為什么？”

胡師爺嘆了口氣：“除了你，沒人能再殺得了蕭紹同。如果兩國和議成功，沒有一個朝廷會允許民間武裝力量存在。所以，他必須死?！?/p>

5

離死刺的日期還有七天，阿狗決定休息幾天。阿狗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這在他的殺手生涯里從來沒有過。難道是為了梅花？不是，他已經饒過蕭紹同一回，該還的都還了。

第三天，阿狗又接到了一樁生意。阿狗本來可以拒絕，但卻非常巧合，來人蒙著面，要求的也是死刺，而且被殺之人，仍是蕭紹同，連限定的日期都一模一樣。

來人丟下銀子就走了。阿狗非常奇怪，難道胡師爺不放心，想再買一次死刺？但不管怎么說，阿狗的這筆生意是賺了。殺一個人，可以賣兩家。或許，殺死蕭紹同，對胡師爺來說真的太重要了。

最后一天，月黑風高。阿狗再次來到蕭府，蕭紹同仍然坐在書房內。

阿狗躍入院中的一剎那，一只狗狂吠起來。阿狗明白，蕭紹同這回有防范了。院中火把亮起，幾個護院武師沖將進來，將阿狗圍住。

阿狗沒有猶豫，他的刀劃過一道弧光，身前的人已身首異處。這是一趟死刺，阿狗沒有退路。

護院武師根本無法靠近阿狗的身邊，阿狗的刀快得像閃電。瞬時間，地上已躺了四五具尸體。阿狗邊打邊向書房門口逼去，可剩下的幾個武師卻拼命護住了進門之路。

突然，書房的門大開，蕭紹同在書房內喝道：“全都退下！讓他進來！”

開門的是梅花，阿狗沒有看梅花，他仿佛不敢和她對視。他走進了書房，死死地盯著蕭紹同問：“為什么讓他們住手？”

蕭紹同一聲長嘆：“他們不是你的對手，何苦為了我送死？”

阿狗第一次對被刺之人產生了好奇：“你不怕死？”

蕭紹同慘然一笑：“誰不怕死？但完顏壽找到了你，不就是為了要我死？如若不然，他為什么要調走所有兵士，只留下幾個護院武師？”

一語驚醒夢中人，沒錯，第二次出銀死刺的人，銀子上全是金朝銀庫的官印，這個細節(jié)當時并沒有引起阿狗的注意?，F在看來，蕭紹同所言不虛。

“同為金朝之臣，完顏壽為什么要殺你？”阿狗又犯了一個大忌，殺手根本不應該知道的太多，但他此刻卻不想動手，只想弄個究竟。

蕭紹同沉吟：“如今兩國就要和議，但完顏壽如果殺了我，栽贓給大宋，完全有理由再度出兵，挑起新的戰(zhàn)端。完顏壽可以用戰(zhàn)爭為他搶得地位和金錢。只是他從來沒想過我大金子民，多少人因為戰(zhàn)亂妻離子散、食不果腹。還有大宋的百姓，他們也是人，也需要安定的生活?！闭f罷，蕭紹同閉上雙眼：“你動手吧，我已寫好了奏折，我的死，與大宋無關，相信皇上還會再派使者的?！?/p>

阿狗只是個殺手，一個從小流浪的殺手，老獨教會了他無情地看待這個世界，可是，如今蕭紹同的話，卻讓阿狗想起了死去的父母，兒時顛沛的生活，和那些同他一樣因戰(zhàn)亂而流離失所的小伙伴。一切的一切，真的就如蕭紹同所說，如果沒有戰(zhàn)爭，就不會是今天這樣。如果殺死了蕭紹同，真的還能有一個這樣的使臣來嗎？

阿狗猶豫了，可是，這是死刺。

蕭紹同背過身去，負手而立。阿狗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刀。

梅花突然拔出一柄短劍：“要殺蕭大人，你先殺了我吧。”梅花舉劍向阿狗刺來。從梅花的出劍來看，她根本不會武功。阿狗看都沒看梅花，他出刀了，刀走得很疾，直接劈向了蕭紹同。

阿狗聽見短劍扎進肋間的聲音。對，是梅花的劍，扎得很深，也很準。阿狗站在那兒一動沒動，全神貫注地完成了這一刀的行程，蕭紹同花白的亂發(fā)，飄然而落。

血，從阿狗的肋間噴涌而出。阿狗感覺有點冷，他看向梅花，發(fā)現梅花驚慌失措的樣子，挺好笑，也挺可愛。阿狗就笑了。

蕭紹同轉回頭，阿狗已經倒在了地上。蕭紹同吃驚地問：“為什么不殺我？”

阿狗喃喃地說：“今天是死刺的最后一天，明天，你就可以去和議了。我只有個請求，請大人讓大宋放過虎嘯幫……”蕭紹同點頭應允，梅花在一旁垂淚。

阿狗終于完成了這一趟的死刺，如釋重負般輕輕地閉上了雙眼。

（責編/范文軼 插圖/樂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