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
柯老漢的目光越過馬霞,不看于老板,直直盯著馬霞身后墻上那幅玻璃框里的水墨畫。畫面是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是用墨汁點染的,有些地方疏淡,有些地方濃烈,整個畫面給人感覺濕漉漉的,好像剛下過一場雨。那是于老板在浙商協(xié)會上認識的同鄉(xiāng)送的。旅行社墻上除了營業(yè)執(zhí)照和許可證,不掛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幅畫是個例外。只有金鳳旅行社的員工能理解,這上面寄托著于老板的故鄉(xiāng)情結。于老板是南方人。
柯老漢才不懂畫兒呢,也沒興趣欣賞,他梗著脖子說:“你們的收費高點沒關系,我們想通了,我們就當被你們宰一回,但是我們的條件是叫馬霞這女子給我們帶團。于老板你說馬霞沒帶過團,沒關系,我們也沒去過北京,我們不還是要去嗎?誰干啥都有個頭一回呢,開了這個頭,她不就啥都能干了,肯定就是最好的全陪了。反正你們這圈圈道道的我不懂,我們就一個要求,叫馬霞女子帶團。她細心,脾氣好,說話聲音好聽,人長得面嫩,我們就稀罕這娃,就愿意跟著這娃去北京嘛!”
柯老漢一看就是個熱鬧人,那張嘴一輩子能說會道,現(xiàn)在雙唇跟他整個人一樣,隨著衰老,變得枯瘦單薄而嚴重脫水。但是他扇動著那兩片干菜葉子一樣的嘴唇,硬是把身后的老人們說動了,大家達成了一致意見,現(xiàn)在的情況等于大家默許他代表大家和于老板談判。
于老板笑嘻嘻聽著。于老板的旅行社開了近十年,和啥樣的人沒打過交道?可以說三教九流各行各業(yè)都有。他簡直能閉著眼睛和不同的人打交道,用一口早就本土化了的溫州話搞定一筆又一筆生意。于老板的目光早就不是初開旅行社時候那個恭敬而膽怯的小老板了,腰包里有足夠多的真金白銀撐著,他的氣勢是壓不住的。只是為了生意的順利發(fā)展,他不得不極力保持那種謙卑和平易近人。他知道不能再和這個老頭子糾纏,要從他身后那幾個老人身上突破。目光逐一掃視那幾個人——三個老頭,五個老太太。都是農村人,目前還在農村生活,或者至少三年前還在農村過日子。他們雙手擺在膝蓋上的造型和堅硬變形的指甲蓋等毫無遮攔地暴露了這一點。有一個老奶奶面容姣好。他被姣好這個詞兒逗笑了,心里想著自己是不是有點惡毒呢?這個年歲的老太太了,再說姣好,好像有點不恭了。
于老板知道她姓林,他盯著面容動人的林老太太,笑瞇瞇地說:“老姨啊,我可是為大家著想呢,我們大家這輩子就去這一趟北京。哎呀,你想想,去一趟北京多不容易,我們這小地方的人,一輩子能去北京那簡直就是一步登天啊,就是做夢啊,哈哈。習總書記不是要我們做中國夢嗎,我們也就做這個中國夢呢。我們不簡單啊,要把夢做到北京去了,你們多了不起呢!”他的口氣像在哄小孩子,但是這幫老人在認真聽著。也許隨著年歲變大,他們已經見慣了生活環(huán)境里各種人對他們的這種日漸低齡化的交流語氣和方式,所以他們毫無反感毫無設防地看著于老板,聽著他哄他們這幫老小孩兒。
于老板繞了一圈兒,還是不放馬霞帶團。很簡單,馬霞太年輕,從業(yè)時間太短,經驗嚴重不足,如果她帶團,在當?shù)刈鰝€地接啥的鍛煉鍛煉倒可以,要她一開始就帶一個團去北京那么遠的地方,又是老年團,這跨度太大,不合適。
說良心話,這次于老板預留的私心真不多。一般情況下老頭老太太們花錢一個比一個摳唆,這種團油水不大,給馬霞帶也沒啥,問題是他得考慮到全陪經驗不足對安全潛在的風險。這樣的團一般是小戴帶。小戴剛帶了一個豪華團去新馬泰了,五天后返回,回來稍作修整,就可以帶著這個老年團直奔北京。小戴的業(yè)務呱呱叫,連赴香港的購物團都能搞定,帶這幫老骨頭游北京,那簡直就是閉著眼睛都能玩得滴溜溜轉的事兒。
馬霞一直沒有吭聲。老板和顧客談事情,沒有她插嘴的份兒。她默默盯著電腦,屏幕上是已經做出來的“紅太陽北京五日游”旅游方案。這是馬霞入職以來第一個從策劃到起草到經過老板審核通過,最后拍板的方案。從第一個老人柯老漢進門到這里咨詢,到團隊一天天變大,到如今形成了一個二十五人的老年團,都是馬霞一個人忙碌出來的。馬霞心里有一個渴望,她想帶這個團,她需要走出去鍛煉。她到旅行社工作半年了,前兩個月擦桌子掃地笑臉迎人端茶倒水,第三個月才開始接觸文案策劃?,F(xiàn)在能獨自接待一單生意了,也算是進步神速,但還是缺乏外出帶團的實戰(zhàn)經驗。她倒是做過幾回地接。本地偏僻,來這里旅游的不多,就算有,也多是自駕游或者政府接待,一般不會找旅行社。再者,當?shù)貛准揖包c開發(fā)處于初步階段,游客基本很少購物,做地接沒啥購物分成。她也跟著小戴跑過一次青海,她給小戴打下手,除了跑腿吆喝下黑苦,分成小費一類她根本沾不上手。但是她不笨,那一趟從頭到尾她都默默用眼看著,用心記著,把一路上導游這個角色實際要做的事兒,都一一收在眼底,記在心里,她是在為有一天自己真正開始帶團積累經驗,趁早打下基礎。
馬霞早就渴望著單獨帶團了,只有帶團才能掙錢,基本工資太低了,一個月一千,平均算下來一天是三十幾元錢,除了房租水電費和吃喝,她還能剩幾個呢?說夸張點連手機流量的包月費都不夠交。在酒店做傳菜工的男友小田工資也不高。為了及早和小田把親事辦了,馬霞很想多掙點錢。有多想,這種渴望只有她和小田最清楚。
馬霞不敢直接跟老板說自己很想帶團出去,手指按在鼠標上無聲而無聊地滑動著,將那個方案從頭到腳看了好幾遍。二十五個老人的名字和家庭住址、聯(lián)系方式等一遍遍在眼前滑動,她簡直都能把他們一個個背誦下來了。有些人她見過,有些還沒見呢,報名是同伴或者子女代辦的。三天前柯老漢帶人第N次來談判后離去,目送那幾個彎腰塌背的身影顫巍巍走遠,于老板舒一口氣,用低沉的閩南話罵了句娘,把一口痰咽下去,又追加了一句,“一幫老桿子,靠征地發(fā)了點小財,就把自己當財主啦,真他娘難弄!”馬霞望著那背影有些愣怔,她在腦子里費力地想著,老板這句話究竟是固城方言呢還是正宗溫州土語。
這時候電話來了,直接打手機上,于老板捂著機子嗚嗚地應,馬霞有個感覺,是小戴打來的。于老板起身,快步走出玻璃門,到外面去了。馬霞的感覺很強烈,小戴有事情,要緊的事情,如果是一般的業(yè)務,于老板不會跑出去接電話。這事情也許和業(yè)務有關,也許和業(yè)務無關。如果和業(yè)務有關,那么是比較重要了,不然于老板不會避開她。如果和業(yè)務無關,則可能和情感有關了,這兩個人早就在一起不清不楚了,只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馬霞不愿意去掰扯,她只想早一天出去帶團,做一個天南海北到處跑的導游。
趁著老板不在,馬霞給柯老漢說:“大爺,你們?yōu)樯镀規(guī)F呢?老板說了,我確實沒經驗,我怕帶不好你們?!笨吕蠞h伸出一個老手來拍拍馬霞的肩膀,笑呵呵說:“我們覺得你行你就行,我們認定你了,非你莫屬?!比缓笈ゎ^問身后的伙伴們:“是吧,是不是?”
“非你莫屬!非你莫屬!”老人們齊刷刷點頭,好像一群小學生在排好隊喊口號。
馬霞不由得感動了,她怔怔回味著“非你莫屬”這個洋詞兒,不知道老人是從哪里學來的,卻用到了這里,還用得這么準確。想著眼圈兒瞬間就熱了,嗓子有些扁,提高了聲音說:“大爺大媽們,謝謝你們,只要真能帶你們出去,我一定……”正說著,于老板進來了,柯老漢好像被誰注射了興奮劑,提高了嗓門說:“我們就要馬霞女子,換了別人我們還不旅游了!”于老板稍微一愣,好像還沒從那個電話里醒過神來,竟然一改表情,右手在領帶上習慣性捏一把說:“就這么地吧,按照大家要求,這個老年團馬霞你來帶,快點聯(lián)系各個方面,盡早安排發(fā)團吧?!?/p>
由于是老年團,做團的時候充分考慮了老年團的特征,此去安排的景點盡可能都是古老、傳統(tǒng)對體質沒有挑戰(zhàn)性的。只有長城難度比較大,故宮是旅行社推薦的,天安門是老人們自己指明要去的。馬霞知道為了此去玩好,很多老人都做了充分的知識補充,有人嘴里念叨著香山,有人說雍和宮,有人說圓明園,有人說明清皇陵。由于大家眾口難調,景點改了定,定了改,前后折騰了好幾遍,這都再正常不過,哪一個團不是來來回回折騰好幾遍呢?小戴說過,干這一行,尤其做文案,除了談判才能,還需要十足的耐性,要有耐心、耗得起。其實很多人一開始想法很多,翻來覆去折騰人,到了最后他們自己累了,沒意思了,還是會乖乖接受旅行社一開始推薦的線路。就在馬霞把老年團旅行路線敲定后正要關機下班的時候,一個人推開了玻璃門,一個老人。馬霞沒感覺到他具體怎么邁步進來的,他已經站在馬霞的柜臺前說:“我要去北京,去毛主席紀念堂?!?/p>
馬霞職業(yè)性的反應是她的老年團又多了一個游客,好事情。她說:“你來得正好,我們后天就發(fā)團。你愿意跟我們這個團呢,還是稍微往后等等,走散客路線?你看看這個路線吧,我建議你還是跟團吧,既便宜又……”老人點點頭,“跟團吧,但是你們的路線里沒有毛主席紀念堂這個地方?!瘪R霞不容他質疑,“我們可以調整路線,把紀念堂安排進來,這個請你放心?!?/p>
一邊的于老板稍微一思考,點點頭,他明白馬霞的心思,默許了這樣的決定。
老人爽快,在費用上一句都沒有計較,交了錢就離開了。
人已經走遠了,馬霞忽然覺得這個人有點怪,至于哪里怪,說不上來,就是覺得怪怪的。話很少,基本上沒有多余的廢話,不像柯老漢總是問前問后沒完沒了。他有些沉默,可是,好像沉默得有些過了。是啊,確實過了,給人感覺他不是一個老人,而是一座山在那里,默默地,但是這種沉默不影響他的分量。馬霞回想著他從衣兜里掏錢的過程,動作沉穩(wěn)、干練,沒有老人的那種拖泥帶水和遲緩猶豫,可又分明不是年輕人的那種快捷利索。一個時髦的網(wǎng)絡詞兒竄進了馬霞的腦子,悶騷。對,他就是給人感覺有那么一點悶騷。她悄悄笑了,反正運氣不錯,眼看著就要發(fā)團了,又來了一位,是好事兒。于老板也默許了她臨時調整行程的決定,加了毛主席紀念堂,這讓她有一種獲得了權力和認可的滿足感,她覺得這一趟團如果能順利帶下來,自己以后在旅行社的地位肯定能得到提升,以后也能個把月里跑一趟外面吧,比不上小戴,小李小王總可以吧。
集合地點在固城人民廣場入口,那里有暫時停車的地方,方便大轎子車等候大家集合。說定六點整集合。馬霞五點十分就到了。第一次帶團,她得分外認真。五點半,第一個老人到了,是最后報名的那位。馬霞已經記住了他的名字,張自立,很普通的一個名字。那天傍晚匆忙,馬霞沒仔細看他,現(xiàn)在特意留心打量,她有點失望。馬霞含著笑跟他點頭,意思是問了好。他也點一下頭,卻沒有笑,臉繃得緊緊的。馬霞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兩天把不少時間花費在琢磨這個人上面了。要命的是這樣的付出是無效的,沒一點意思。他不還是那個沉默漠然的老頭子嗎,自己為什么要持久地琢磨他呢?她仰著細長嫩白的脖子微微噓一口氣,覺得好沒意思啊。
身后一陣嘰嘰喳喳。熱鬧像一大團風,裹在拉桿箱子滑輪的嚯嚯聲中近了。李老漢來了,王老漢來了,張大媽來了,于大媽也來了。每一個肥胖或者干瘦的身子后面拖著一個碩大的箱子,也有人手里另外再拎個小包。這是出外旅游的常見裝備。一個大媽老遠就扯著嗓子喊馬霞,問現(xiàn)在帶羽絨服嗎,不知道北京冷不冷。馬霞看一眼遠處天空中絮狀的淡云,差點笑噴了,但是不能笑,壓抑的氣流在肚子里跳躍著。想不到好幾個老人紛紛跟著附和這問題,看樣子老人都是怕冷的。她耐心給大家解釋:“不用帶冬衣,北京和我們寧夏所處的緯度相近,我們這里還穿襯衣呢,所以北京也不會冷哪兒去,大城市人多,甚至還要熱一些呢。”一個嗓子有點粗啞的老太太卷著舌頭說:“我叫孫子幫我看天氣預報了,說東北這幾天連續(xù)降溫,姑娘你不能哄我們到時候挨凍吧?!瘪R霞差點岔了氣,強忍著,聲音還算正常,“大媽您真的不用擔心,東北是東北,咱們去的是北京,不是一回事?!?/p>
老人們都很守時,紛紛聚齊了,馬霞盯著司機給大家裝箱子,心里感覺有哪里不對勁。這念頭魚兒一樣,一閃念,沒抓住,就游走了,不見了。搖搖頭,心里說,我不會是更年期提前了三十年吧,出現(xiàn)恍惚了?拿出一沓小紅帽,每人一頂,要求必須戴。再給每人發(fā)一個牌子,是開會戴在脖子上的那種,“我已經把我的電話號碼寫上了,現(xiàn)在你們也寫上自己的名字,這樣就不容易走丟。”然后她打出一面三角小紅旗,上面印著“紅太陽北京游”。馬霞學著小戴的樣子揮舞一下旗幟,指揮大家上車。老人們拖泥帶水全部爬上去坐穩(wěn)當,馬霞不坐,挨著座位數(shù)人頭。在心里無聲數(shù)一遍,在嘴里出聲數(shù)一遍,都是二十六個。她拿出行程表,先開始講規(guī)定。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這么一個二十六人的大團,而且是老人團,該申明的不提前說清楚,出了事兒誰都不好看。呸呸,馬霞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臭嘴巴,胡說啥呢,能出啥事兒?肯定是平平安安出去,順順利利回來!這是小戴說的。當然小戴不會跟游客說,是安排好游客后,悄悄給她說的。小戴說:“干我們這一行的,就盼個順順利利,一趟行程順風順水走回來,誰都幸福。”小戴說話喜歡使用“幸?!边@個詞。
現(xiàn)在這個詞兒竟然毫無防備地從馬霞嘴里冒了出來,她說:“能和各位大爺大媽叔叔伯伯一起走一趟北京,小馬真的感覺很幸福!其實你們也幸福,吃飽了穿暖了,還有條件離開固城到北京城里旅游了,這……”不等她說完,李老漢把話搶過去了,“馬霞女子,我們很幸福。我們小時候吃野菜喝涼水光身子穿一個破棉襖,沒有鞋,腳凍得年年淌黃水!現(xiàn)在頓頓清油細白面……”“嗨嗨,嗨,你個老物兒就不要開憶苦思甜會了,我們還是聽馬霞這娃說吧!”一個瘦臉老漢咳嗽著打斷了李老漢。“對對對,你要是說起來陳谷子爛糜子,還不得說到明年去!”另一個人附和。李老漢也不尷尬,嘿嘿笑著把屁股坐踏實了。
馬霞這才注意到大家的座位有些情況。李老漢屬于中間靠前,他旁邊是那個話不多老是笑瞇瞇的林姓老婆子。圍繞著李老漢的是幾個和他關系不錯的老伙計們。張自立在哪里?馬霞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特意尋找他,目光越過很多座椅和座椅頭上避孕套一樣的白布套子和套子上旁若無人地印著的不孕不育和人流廣告,在最后倒數(shù)第二排找到了那個身影。他安安靜靜坐著,目光貼著窗子,在看外面。馬霞猛然記起來了,別人都是三三五五結伴而來,或者有家人相送,都是好一番話別,吩咐,不舍。他是一個人來的。別人都是大箱子,他沒帶箱子。只有一個淡黃色軍用包,一直掛在肩頭。馬霞在心里迅速估摸了那個軍用包的容量,勉強塞得下一套換洗衣服吧。他也太簡單了吧,她搖搖頭,忽然心里有一點兒隱憂,為什么擔憂呢,不知道,真是莫名其妙。
馬霞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一旦開始了向往已久的帶團行程,竟然不由自主就模仿了小戴那一套。她說完了行程注意事項,又詳細強調一路的安全事項,包括火車、班車和景區(qū)游覽車等等,還有返程回來的飛機。整個過程她學著小戴的樣子和口氣,用插科打諢的幽默把一車老人逗笑了,氣氛已經很有些熱烈融洽了。她發(fā)現(xiàn)老人就像孩子一樣,很容易就興奮起來,一個個嗓門高了,臉紅了,身子亂扭著。這時候有人覺得一開始搶占的座位不好,想往自己喜歡的人身邊調換。馬霞及時站起來,鄭重聲明,大家的座位是安全中不可忽視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所以從此刻起,這個座位就固定了,以后到了什么車上,都按這個座位坐,不然弄丟了誰,她不負責。
馬霞的口氣生硬了,臉色也有一點嚴肅。已經換了座位的一面忙著系安全帶,一面暗自得意,沒來得及換過來的,有些失落沮喪,閉上嘴不言語了。僅僅因為這一點小插曲,車里的氣氛稍微有了一點轉變,不像剛才那么熱烈融洽了。馬霞不急,小戴說過,帶一個團出去,就像上戰(zhàn)場打一場大仗一樣,得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不能急,自己不能先亂了陣腳,什么情況都要以靜制動。馬霞不再和大家廝纏,坐下,喝水,閉目假寐。
在火車站門口,馬霞的嗓門高了起來。入口處人比較多,亂嚷嚷的,她指揮老人們拎好各自行李排隊,拿著票一一過安檢,進候車大廳。人多,亂,老人們行動遲緩,不知不覺她就有些慌亂。偏偏中間時不時插進來幾個別的乘客,弄得馬霞有一種顧了頭顧不了尾的感覺。她一遍遍喊著:“‘紅太陽北京游的人員往我這里靠攏,進門到靠右處集合?!焙暗蒙ぷ佣几闪恕5茸詈笠粋€人過了安檢,馬霞發(fā)現(xiàn)自己的箱子竟然沒了。剛才明明拎在門口的,她一忙就昏了頭,小帆布包倒是掛在腰里,大拉桿箱不見了。馬霞團團轉,司機已經開車離開了,她分明記得拿下來就在入口處的。但是她一著急就又忍不住懷疑自己記錯了,會不會根本就沒有拿下來,而是忘車上了。給司機打電話,央求他看一看是不是落下啦。司機在手機里罵了一聲娘。他顯然不愿意這個時候停車開行李倉檢查。他還是做了,電話很快來了,說沒有,車上什么都沒落下。馬霞急得要哭,恨自己這混腦子、爛記性,眼看再磨蹭就要遲到,心一橫轉身進了安檢。想去警務室央求鐵道工作人員幫她在廣播上找找,說不定誰拿錯了??匆娎罾蠞h在前頭亂招手,馬霞被他的手牽引著,趕忙直奔自己的團。老人們已經搶占了座位,三三五五湊在那里說話,有人給馬霞搶了一個座位。馬霞哪里有心思坐,除了煩惱就是煩惱。才出門呢,就出師不利,丟了箱子。生怕這些老眼昏花的人丟東西,誰知道最先出岔子的倒是自己這個年輕人,她窩火。箱子里倒是沒啥值錢東西,換洗衣服,梳洗用品,可終歸是丟了可惜。她忽然感覺自己真的嚴重缺乏經驗,不夠老練,這發(fā)現(xiàn)讓她頓時心情灰暗。她匆匆數(shù)一遍人頭,少了十一個。左右瞧瞧,三個在右邊角落里,兩個在后面一排座椅上,還差六個人。
這時候廣播通知說列車就要進站了,請大家做好準備。馬霞頓時覺得自己箱子丟定了,都沒時間容她去找工作人員尋求幫助。廣播還沒停,候車廳里呼啦啦站起來一片人潮。老人們更是孩子一樣慌張而興奮,好像要登上的不是火車,而是宇宙飛船。有人急不可耐了,有人說他還沒坐過火車呢,有人說要好好看看火車的輪子……馬霞在人叢里亂竄著尋找那六個掉隊的,又怕后面這些又丟了。一急,心里火氣直冒,只想找男友好好發(fā)一通脾氣,和他提出分手。窮光蛋,就是因為處了他那個窮光蛋,自己才這么慘兮兮地跑出來帶團,富二代哪會讓女朋友這么辛苦!
慌亂中馬霞腦子靈光一閃,趕忙從最源頭人群里尋找自己的隊伍,張自立竟然排第一個。這倒出人意料,干啥都默默無聞的人,排隊倒利索。張自立沖馬霞咧了咧嘴,“你的箱子……”手指指身后。馬霞的目光在半空里跳蕩著,翻了個跟頭,她的心也翻了個跟頭。她苦苦尋覓的已經丟了的箱子,竟然在張自立左手里拉著。馬霞差點沖上去抱住他狠狠親一口,但他不是男友,她硬生生忍住了,吩咐他進了門別走,在鐵道上等著。她急匆匆用目光在隊伍里捋,數(shù)到最后,二十六個人,一個不少。馬霞緊繃的神經這才放松下來,心里說,我的一群老祖宗啊,剛才你們都躲哪去了呀?害我擔心死了!
進了站,二十三號車廂,馬霞趕忙打出旗幟,跑在前頭帶路,直奔二十三號。還算順。她噓噓喘著氣,自己不能急,先看著讓大家上。張自立最前頭上去了,他沒等馬霞幫忙,把馬霞的箱子拖上去了。一個老太太說自己不行,箱子拿不動。馬霞只能像個男人一樣幫她拿。等她把箱子放進車廂,跑出來,除了張自立,她的隊伍竟然齊刷刷站在車皮下面的軌道邊,沒一個主動上車的。
“你們要干啥?抓緊時間上車啊——”馬霞一著急就想像于老板一樣罵娘,可是她哪敢對著這些老人爆粗口呢!老人們竟然扭捏了,集體畏縮著退后,眼巴巴看著別的乘客魚貫上車。這是干啥?連一貫爭強好勝的李老漢也縮在后面?馬霞一把搶過一個人的箱子,心里說都等著我上箱子啊,把我當搬運工使喚啊,人家還是個沒結婚的小姑娘呢,家里媽媽從來舍不得讓我干重活兒……委屈的熱流在心里奔涌。她沒時間細想自己這毫無邏輯的委屈,拎箱子和未婚又有什么關系。不是傷心的時候,二十三號門口別的乘客全上去了,一個鐵道工作人員過來質問為什么還不上,車馬上開了。馬霞拎著箱子熱淚嘩啦啦淌。這時候一個老爺子比她還委屈,“我們不會上啊,這臺階咋上?”“就是啊,李大哥說了,火車不好上,萬一一腳踩空,就掉車輪下被碾死了!”原來是這句話唬住了大家,馬霞恨不能撲上去撕了李老漢的臭嘴。她一把扯住一個老人,“像上樓梯一樣上,很安全的,誰說就會掉下去!”
這個老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順利上去了。別人一看真的安全,這才呼啦啦往上擠?,F(xiàn)在不用馬霞拎箱子,他們自己來。馬霞最后一個上去,剛進了門,車門就關閉了,火車喘息著啟動了,好險。馬霞擦一把冷汗,接著安排大家進入鋪位。她一看亂糟糟的場景,直罵自己腦子進水了,被門夾了,被驢踢了,竟然拿一個老年團當作自己的第一次,這哪是鍛煉啊,簡直就是折磨。大家亂嚷嚷找不到鋪位。第一個隔間里亂哄哄擠滿了人,李老漢帶頭,大家像在班車上一樣搶占座位,誰都想要最下面的,中鋪上鋪空著。馬霞一把從李老漢手里奪過票,一看心頭火噌噌冒,強壓著,“你明明是三號隔間中鋪你在這里胡纏啥呢?”李老漢臉色一涼,訕訕地說:“我哪知道呢?”大家這才被提醒了,紛紛看車票,對號找位置。馬霞揉揉太陽穴,這些乘車事項她來之前就已經強調過了啊,咋一上車就都忘了呢?一個老太太氣喘吁吁地跑來說:“快快快,馬霞女子,打起來了,不好了——”馬霞甩開眾人就跑,沖到三號隔間。里面果然嚷嚷著,她一進去就安靜了,五個她的人和三個小伙子頂牛呢。她掃一眼對方,心里先怯了,竟然齊刷刷是三個黃毛,像電視劇里演的哪國的鬼子呢?她腦子瞬間短路,記不起來了。但是這種人不好惹,最好繞著走。這是身為少女的馬霞獨自行走江湖累積的安全常識。其中一個黃毛還女孩子一樣扎了四個耳朵眼,分別掛著四個形狀完全不同的怪異小獸。三個黃毛直通通和老人們干瞪眼。幾個老人竟然一點都不畏縮,同樣氣哼哼和他們對峙著。
馬霞一出現(xiàn),老人們頓時像孩子見了親人,氣勢上明顯高了。一個老爺子說:“這就是我的鋪位,我下鋪,你小年輕憑什么霸占?不信你問我們導游,她定的票,她就是證據(jù)?!毙↑S毛嘴巴一咧,斜眼睨一下馬霞,他無聲地冷笑,“我操,我說老爺子你成熟點好不好,我手里的票說明不了問題?你搬來一個小姑娘頂樁?。」?!這世道,老頭和少女行走江湖,最佳組合啊!”說著,害鼻炎似的抽著鼻子踏上前一步。身后另一個黃毛很義氣地跟上來,大有壓死這幫老弱的架勢。馬霞趕忙向老頭要票,“對照一下票不就知道啦?”老頭兩手一攤,空的。摸兜,他穿的中山裝,上下四個兜,摸到了,摸出一包莫合煙葉子,一堆報紙裁成的窄紙條兒,一個打火機,鑰匙鏈上掛著牙簽子,還掛了一個小型鞋拔子,獨獨不見火車票?!扒?,連票都沒有還和我爭鋪位!”年輕人的聲音陡然高了。老頭子目光直了,團團轉,一下蹲在地上就要開箱子在里頭找。
馬霞趕忙制止,“上車你不還拿著嗎,沒票你能上火車?肯定不在箱子里?!币粋€聲音在身后喊:“這里這里,我撿了一張,就在地上?!瘪R霞抓住票,趕緊對號,果然是這老人的,下鋪。她把票伸到年輕人面前,黃毛掃一眼,冷然長笑,“怎么,老的眼睛昏花看不清,年輕人也眼瞎啦?看好啦,你們根本不是這個隔間!”馬霞心里暗叫不好,退到門口核對,果然錯了,應該是旁邊的六號隔間。黃毛當然不肯善罷甘休,比女孩子還細長的手指一直戳到馬霞眼窩里,嘴里的煙氣直接噴到馬霞嘴里來了,他要馬霞給個交代。馬霞又氣又羞,嘴里喃喃做著辯解,但是誰都看得出這辯詞很乏力。
眼看對方不把馬霞生吞了就不解氣,正僵持呢,乘警來了。人群才散了,又是一陣亂。老人們不愿意跟乘警換票,說自己的是真票,萬一對方是壞人,給調成了假票,然后半路上自己就會被攆下去,所以拒絕換。馬霞只能一邊走動一邊給大家耐心解釋。等換完票,窗外的夜幕徹底落下來,兩邊看出去,世界都黑暗了。馬霞抹一把額頭濕透的劉海,這才有時間找張自立拿箱子。張自立是中鋪,他已經睡了,仰面躺在那里,睡姿端正,認真,沉默。馬霞沒敢吵他,悄悄拎了箱子,心里說,真悶騷啊。不過,要是每個老人都能這么悶騷又能照顧得了自身,那這一趟自己就不會這么操心和辛苦了。
隨著火車輪子咔嚓咔嚓摩擦鐵軌,老人們感覺到離家逐漸地遠了,自己孤單了,心里有些擔憂,頓時向馬霞靠攏,紛紛跑到馬霞過道里聊天。眼看著十二點了還不肯散,說的都是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的瑣碎事兒,馬霞覺得無聊透頂,催他們去睡。當然馬霞不能直接說自己煩他們,盡量地婉轉,“你們年齡大了,早點休息,明天還坐一整天呢,需要養(yǎng)好精神。”誰知道一個老爺子帶頭把胸脯拍了幾下,干巴巴的手掌撞得同樣干巴巴的肋巴骨通通響,“馬霞女子你別怕,我們這幫老骨頭都硬棒著呢,火車這點顛簸,根本不會散架!”“是啊是啊!”另一個老爺子趕緊附和,“馬霞女子你也太小看我們了,我們可是從五八年六○年大饑荒里挺過來的,餓著肚子打水庫修梯田,我們啥苦沒吃過,啥罪沒受過?熬點夜怕啥?我們不是面捏的?!薄熬褪蔷褪牵 睅讉€老太太也跟著附和。馬霞差點就哭了,五臟六腑被巨大的悲催感摧殘成一鍋糨糊,在肚子里稀里嘩啦響呢。她想躺鋪位上玩手機,她想一個人獨處,她需要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問題是這幫老人現(xiàn)在完全像一堆孩子,把馬霞當親人了,緊緊纏著,寸步不離,好像他們只有視線里看著馬霞,心里才能踏實。
馬霞簡單梳洗了,蜷縮在鋪位角落,一邊聽著大家說話,一邊朦朦朧朧小睡。夢里的馬霞變成了小戴,正帶著一個團出國呢。馬霞想這一趟出去要好好看看,回來可以給小田吹吹大牛,賣弄一下國外的見聞。這是個豪華團,游客們富裕,出手大方,她給大家?guī)兔α鄠€箱子,說話的時候賠笑臉,盡量嗲著聲音顯得甜美,很快討得了客人的歡心,大家竟然爭著給她付小費。她收小費收得手都發(fā)軟了,而且全是美鈔,上面老美的人頭明晃晃印在那里,馬霞開心得一直笑,這是撞了什么狗屎運呢,遇上了這么好的團,這樣的團一年里帶那么三四趟,她的日子就不會那么艱難了。馬霞乘著上衛(wèi)生間的空隙躲在那里數(shù)鈔票,太多了,小包里都塞不下了。她彎著腰費勁地數(shù)。一個手伸過來,她以為搶錢呢,趕忙拼命護,可對方沒搶錢,直接捅捅她的腰,狠狠地搖她的頭,“馬霞女子你快醒醒,出事兒啦,你別睡啦——”馬霞撒了手,錢落了一地,眼前一陣花,她醒了,揉揉眼,發(fā)白的車燈下,幾張揉皺的老布一樣的臉圍著她,“出事兒了,你還有心思睡覺?”
馬霞翻起來,迅速把南柯一夢拋到腦后,全力應付眼前的事端。有人憋不住尿尿,去上廁所,結果出不來了?!斑@都進去四十多分啦,不會出啥事兒吧?”一個叫羅愛紅的老頭紅著臉說。馬霞覺得奇怪,挨個兒查看人員,“進去的是誰呀?怎么能把自己關廁所里出不來呢,打開門不就出來了嗎?”“是陳美芳,她這進去好半天了,真急死人了?!绷_愛紅說著臉更紅了。馬霞顧不上多想,趕忙去廁所找人。身后呼啦啦跟了一群老人,一個個老態(tài)龍鐘地扭著腿。馬霞拍門,里面果然有聲音。馬霞說:“你開門啊,啥情況你開了門咱見面說?!崩锩娴呐苏f:“我打不開呀,這門和我家的門不一樣,我找不到插銷?!瘪R霞說:“你別急,仔細找,就在門口,那個小小的開關,你撥一下就開了?!遍T抖動著,看樣子里面在鼓勁,卻一直不開。馬霞耐心給她描述開關的樣子,對方就是找不到,急得要哭了。馬霞團團轉,心里說,笨死了,世上有這么笨的人!老人們都來圍觀,形勢很壯觀,氣氛也熱烈,吵吵嚷嚷的。
一個女乘務員過來了,“吵啥吵,當這兒是菜市場??!”馬霞趕忙乘機求助。對方臉色一寒,“你這女兒怎么當?shù)模坷先思热簧畈荒茏岳?,怎么能讓她亂跑呢?”馬霞哭笑不得,說不清楚,只能裝孫子,等她想轍。門卻嘩啦開了,沖出來一個人。乘務員一看,不是生活不能自理的龍鐘老人,而是五十多歲的婦女,這女人常年參加勞動,身體挺壯實的,乘務員頓時無語,轉身走了。老人們紛紛圍過來,說自己早就憋得不行了,要解手,要馬霞帶著他們上廁所,因為這個開關他們還是不放心。他們前面看了好幾遍都不知道咋用,只有這個陳美芳實在憋不住才偷偷冒了險。馬霞只能讓他們不用卡插銷,輕輕掩上門上廁所,自己站在門口站崗,等著老人們一個一個輪流上廁所。就像拉開了一場馬拉松,一個接一個進門,出門,喊著要手紙的,然后又問手紙丟哪里?然后又不知道怎么沖。老人們本來就慢,馬霞一個一個示范,速度就更慢了。一個小黃毛扭著瘦屁股來方便,看一眼陣勢,耳垂上的怪獸劇烈搖擺,“我操,把養(yǎng)老院開火車上來了??!”去另一節(jié)車廂蹭廁所了。
馬霞忽然心里有點愧疚,自己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考慮到老人們需要如廁的,都是鄉(xiāng)村來的,沒見過火車上的洋廁所很正常。只是讓他們憋了好幾個小時,真的是自己失職。心里愧疚,就盡職盡責守護著最后一位上完廁所回到鋪位去休息了,馬霞自己也進去解手。蹲在那里,明明憋得很急,卻尿不出來。站起來,又蹲下,折騰了半天,忽然心里的委屈明顯起來,像一股熱辣辣的潮流在奔涌。很想找個人傾訴,扒拉出一串號碼撥通,小田睡意蒙眬,“你發(fā)啥瘋呢,人家正睡得香,你得賠我瞌睡?!瘪R霞抹一把眼睛,咬著嘴唇:“我賠你瞌睡?誰賠我瞌睡呢?哼,還不爽啦,姐查崗呢你咋地?”馬霞掛斷了,對方打過來,不接,直接摁了。
北京城真正出現(xiàn)在大家視線里時,又一個夜晚降臨了。暮色里馬霞的聲音明顯帶著長途顛簸后的疲憊。夜晚沒休息好也就罷了,白天想打瞌睡也不容易。一幫老人哪里會給她時間呢?馬霞乘著天亮后那一時段的一點寂靜翻手機呢,幾個老人手拉手去餐車上觀看用餐環(huán)境,他們不相信在奔馳的火車上還會有做飯的地方,拿啥燒柴呢?鼓風機在哪里安?煙囪在哪里裝?等有人趕來告訴馬霞她的團員阻礙了火車上的秩序,餐廳人員很不高興,要求找乘警罰款呢。馬霞匆匆趕去,十七個老人,齊刷刷地站在餐車過道里,也不吃飯,也不坐,就那么直眉瞪眼站著看人家盛飯,吃飯,看得兩眼發(fā)直,口水連連,就像孩子看到了校門口小攤兒上的垃圾食品,饞涎欲滴。馬霞一看八點了,恰好他們的就餐計劃中有一餐是安排在火車上的。她趕忙叫老人們找座兒坐,沒來的去喊一喊,大家就在這里吃飯。羅愛紅第一個坐下,摸著屁股下滑溜溜的椅子,覺得不真實,“哎呀哎呀,活了大半輩子,想不到能在這么文明的地方吃飯?!标惷婪季o挨在羅愛紅身邊,正用滿含贊賞的目光望著羅愛紅笑。馬霞心里一咯噔,這啥節(jié)奏?對上眼啦?也太快了吧!
飯后大家興致高,不愿意在各自鋪位上休息,湊到馬霞這里要打牌,小桌子前坐不下,下鋪坐了一攤子,過道座椅上又一攤子。老人們耳朵背,生怕別人聽不清,所以說話聲音大得出奇,整個車廂里都是他們吼吼喊喊的聲音。乘警干涉幾回,估計也無奈了。那幾個黃毛不知道中途哪里下了車。馬霞不參與打牌。他們打的是那種十分窄小的牌,馬霞從前根本沒見過的,可能這是只有老人中才流行的牌。一頁一頁的牌狹窄得像老太太干枯了的手,正適合老人們的小手抓著玩。大家拉著馬霞在旁邊看,有時候給評說評說,有時候給接個開水啥的。馬霞身子困,臉上一直笑瞇瞇的。也正是她的好脾氣,讓老人們有了錯覺,以為這姑娘十二分愿意和他們一幫老人待在一起耗時間呢。其實馬霞把問題想得很長遠,她就算累得咳血,也要把這個團帶好,一炮打響,來個開門紅,只有這樣以后的道路才能順利走下去。
李老漢贏了牌,開心地說:“馬霞女子是個好導游,我們回去要給你送個錦旗呢?!边@話讓馬霞怦然心動,一面錦旗當然沒什么經濟價值,卻是一種肯定,一個口碑。如果真有人送錦旗,自己在老板面前也能直起腰桿子了,在旅行社不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了。馬霞受了鼓舞,像被人打了雞血,畢竟年輕,頓時就鼓起精神,又陪著大家熬了一天。報站的聲音在廣播里輕柔地說北京西站到了。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馬霞已經接到了當?shù)芈眯猩绲慕忧㈦娫?。有個地接來幫忙,加上馬霞已經有了帶團坐火車的經驗,下火車分外順利。很快換乘到旅行社的中型客車里,向著賓館前進。地接用標準的北京普通話說著旅行社很常見的那一套套詞,馬霞聽到一半就昏昏欲睡了。
忽然車里一陣騷亂,疾風一樣迅速傳播了全車。馬霞被吵醒了,令她目瞪口呆的是,她帶來的老年團成員,除了張自立,大家齊刷刷全部離座,直挺挺站立,扒著玻璃,扳著車座,亂紛紛地嚷成一團。
李老漢的聲音最響亮,“北京啊北京,好多燈啊,快看燈河,燈的世界,燈的海洋……有一千盞燈吧?”
“嘁,太小氣了,一千盞能有這么亮?我看是一萬盞!”
“去去去,你才小氣,十萬吧,這陣勢,沒有十萬盞下不來!”
“你們都那么屁膽子啊,說出來嚇死你們,我看有一千萬,不,有一億燈吧……”
嚷成了一鍋粥。
像一群鄉(xiāng)村里的土孩子猛然見到了一火車皮的好玩具。在這亂哄哄的固城方言土語當中,馬霞依稀捕捉到一個尖利的北京聲音在呵斥。和老人們的驚喜、興奮、瘋狂完全不同,這聲音帶著巨大的憤怒和震驚,卷舌音也變得冷冰冰的,像生硬的鐵器在一群狂歡的鐘鳴樂聲中刺殺進來。馬霞瞬間捕捉到了聲音的來源,是從司機師傅嘴里噴出來的。她的判斷準確無誤,駕駛座上那張中年男人的臉斜過來,已經扭曲了,眼睛里噴火,正大聲呵斥著。但是老人們高興得忘形了,在座位上奔著竄著跳著,蒼老渾濁的眼睛被河水一樣流淌的霓虹燈映得亮閃閃的,朽木被烈火瞬間點燃,只顧燃燒,忘了一切。地接小姑娘也傻了,估計在她的職業(yè)生涯里也沒有見識過一群鄉(xiāng)下老人一剎那間掀起的這種瘋狂,她捏著話筒愣愣地看著。
忽然一個念頭像閃電,斜刺里劈過馬霞腦袋,她頓時明白了,趕忙一把奪過話筒,用結實的固城方言喊:“大家快坐倒,不要站起來,不要喧嘩,坐回原位,系好安全帶,這里不是我們固城,是北京城啊,我們這么站著很危險啊……”有幾個人坐下來了,還有幾個根本不聽,好像他們陷在興奮當中難以覺醒。馬霞想起小戴說過的話,有時候游客就是賤胚子,不能一直慣著寵著,該剁的時候必須剁,不然就翻天了。馬霞沒打腹稿,壓粗嗓音說:“你們也太不像話了,丟人丟到首都來了,你們都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這么不配合不聽話,叫我怎么說你們呢?你們給我尊重,我也會用同樣的尊重回敬你們,可你們看看你們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最后一個站立的老人也坐下了。馬霞見好就收,剛收了話筒線,車里一片安靜,司機的聲音卻高起來了,典型的京片子,每一句都帶著兒化,但是他的普通話不難懂,固城來的老人們要聽懂是不困難的。馬霞也沒想到這司機這么能罵人,一句一句不帶臟字,不用遣詞造句,直接就從嘴里冒出來了。他說:“這是北京城,十多億人的首都,是天子腳下,是中國的中心,要是人人來了北京都這個樣子,不遵守北京的規(guī)矩,隨便在車上站立喧鬧,那北京還是北京嗎?成什么樣子了?到處都是攝像頭……”流利的京片子滿車飛,馬霞也被迎頭罵蒙了,昏頭漲腦的,乖乖聽著。老人們心里愧疚,更加聽話,一個個蔫了,剛才的興奮勁兒早就泄光了,兩旁燈火如河,滔滔不絕,高樓大廈一座接一座擦著車玻璃而過,沒有一個人再說什么。二十多雙眼睛默默盯著外面,眼神疲倦,失落,說不出的沮喪。馬霞的心情也一落千丈,忽然感覺到說不出的孤單,很想固城,很想此刻在小田身邊。
為了調動老人們的情緒,馬霞真是沒少費勁。從八達嶺長城到香山公園,到故宮,盡管有地接講解,她還是見縫插針地跟大家說話,用固城方言說,中間盡量地插一些老少皆宜的笑話和段子。直到行程最后兩天,大家才好像完全遺忘了那晚車上的不快,一個個又興奮起來。明天去天安門看升旗,馬霞特意交代說需要早起,五點必須趕到現(xiàn)場,需要四點起來在一樓大廳集合。因為要早起,馬霞把鬧鐘定在三點五十,老早就睡了。感覺沒睡多大會兒門就響了,嘭嘭嘭,把她從夢里直接揪起來。馬霞警惕性挺高,隔著貓眼看,竟然是老年團幾個人。馬霞打個哈欠,看手機,才兩點半啊,以為出什么事兒了,趕忙出來問。幾個老人很認真地說:“都兩點半了呀,不是四點集合嗎?”馬霞說:“這離四點還遠呢,我給前臺說了到時候叫早呢,你們急什么?”幾個老漢一點都沒有察覺出馬霞語氣里的不快,興沖沖說:“要去看天安門啊,我們心里高興,一高興就眼睛干巴巴睡不著了嘛。睡不著還不如早早起來做準備,反正我們老了的人行動要比你們年輕人慢得多嘛!”馬霞哭笑不得,心里說,你們也不能這么早就連我也一起鬧起來給你們陪綁吧。退回去想再瞇一會兒,遠遠聽到樓道里有笑聲,嘩啦啦的,還有說話聲、腳步聲。她不放心,跑出來看,看完后又想笑又想哭。她帶出來的游客們竟然都起來了,除了不睡覺,還將房門大大敞開著,大家走來走去串門子,一個屋聚不下,擠兩個屋,甚至把龍門陣擺到了樓道里,搬出小沙發(fā)來,喝茶,聊天,打牌,其樂融融,完全是一副農家樂了,簡直是把老家農村人的日常搬過來了。
馬霞知道這一層樓里除了自己人住宿的十幾間屋子,另外還有別的賓客呢,這么大半夜的吵吵,影響了人家休息責任誰擔呀?她可擔不起!趕忙求大家快進屋,關上門鬧活去。一直話不多的張老漢忽然擰著脖子說:“咋啦,我們掏了錢住店,這屋子就是我們的,我們想睡就睡,想坐就坐,想開門就開門,難道連這個也干涉,北京人也太霸道了吧!”馬霞笑得肚子疼,心里說,這你可真冤著北京人了,人家北京人才不會出來住賓館呢,人家有的是舒舒服服的四合院兒。還不到四點馬霞就趕忙帶大家下樓集合了,免得繼續(xù)影響別人。
最后一站是毛主席紀念堂。馬霞事先沒有說,大家也沒有注意到行程加了一項,現(xiàn)在馬霞說出來,她擔心有人有意見,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馬霞將進入紀念堂的注意事項重復了好幾遍,因為這是“紅太陽北京游”最后一個點,所以希望能善始善終,圓滿收官。意外的是大家都很高興,紛紛說馬霞這個景點加得好,能看到毛主席,真是意外的幸福。馬霞說這也是我們這趟旅游的最后一個點,明早我們就告別北京回去了。希望大家珍惜時間,遵守紀律,維護好我們這個老年團的良好形象,給此行留下一個最美好的晚年回憶。
可能晚年回憶這詞兒戳中了老人們心里的某一個點,大家都很聽話,忽然由調皮搗蛋的孩子全部變成了乖孩子。排著隊魚貫而入。時間很緊迫,游人如織,尤其在水晶棺前面,只能邊走邊瞻仰。盡管有人想停下腳步多看一眼,但是后面的人推著,站崗的警衛(wèi)盯著,沒有人能特殊到停下腳步多看一會兒。馬霞也是第一次進大廳,但哪有時間容她仔細去看呢,她要忙著照顧自己的成員呢。馬霞想起小戴的話,說當導游就這么悲催,別人欣賞美景的時候,自己是背景,別人美美地拍照的時候,自己往往是義務攝影師,別人盡情購物的時候,自己可憐巴巴盼著多購點多購點,自己好多拿幾個提成,工作把人搞得不像正常人了,看到人和景不能用正常人的目光去看待了。馬霞想,等有一天姐掙了大錢,姐一定帶上小田,我們倆快快樂樂地玩一趟北京,純旅游純休閑,絕不像現(xiàn)在這么苦哈哈地身不由己。
人群里出現(xiàn)了異常。不是那種突然涌現(xiàn)的喧鬧或者動亂,而是不知何時突然靜止了。好像時間凝固了。一種靜得異樣的氣氛在快速彌散。馬霞第一反應是出事兒了。又是啥事兒???她趕忙在人群里尋找自己的團員。剛走過去的十五個,正排著隊,有秩序地在前頭走。趕忙看后面。她已經感覺出來了,事情出在后面。后面有十一位她的團員。這一刻她沒想別的,唯一渴望的是大家都好好的,順順利利跟著自己走完這一趟旅程,一個個完好無損地返回到各自的家里。到處都是人。這里一進來就要求肅穆莊嚴,禁止喧嘩,自然也沒有人素質差到會在這里鬧出什么響動。此刻,人挨人,人擠人,在人的身體的叢林里,馬霞有一種強烈的置身曠野的感覺。好像人群在同一時刻都消失了,那些輕輕移動的腳步,那些收斂的呼吸,那些壓制的感嘆,那些衣袂的摩擦,那些皮膚上散發(fā)出的溫熱,好像都在這一瞬間停止了。有一種什么巨大的力量,將這一切一剎那間震懾住了。
她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還在動,調頭逆行,在找人。而身后所有人都靜靜矗立,望著最中心的位置。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兒?為什么會突然這樣?她忽然很擔心,是不是自己帶來的老人毛手毛腳又闖什么禍了?損壞了文物?沒遵守規(guī)定?還是……她在人叢里擠。幸虧馬霞瘦,苗條的身子像一尾魚,游弋在靜止的人河里。她游啊游,短短數(shù)步距離,她出了一身汗,感覺像穿越了一個漫長的夢境一樣艱難。人都靜立著。迎面看到站崗的警衛(wèi)們,他們竟然不是剛才她看到的那種垂手肅立的姿態(tài),而是全部舉起了手,在敬禮,齊刷刷的,標準的軍禮,目光齊刷刷盯著一個身影。就在人群里,有一個人赫然獨立在眾人之前,一身布滿褶皺的軍衣,看樣子很少穿,只有今天才換上,奇怪的是他也舉起了手,右手高高地舉到了齊眉處,腰桿上挺,兩腿蹬直,也在敬禮,分明是一個十分標準的軍禮。
咦,這人咋這么眼熟呢?馬霞的心差點從嘴里蹦出來。這不是張自立嗎?這個一直沉默不語的老頭子,這是在干什么呢?這里這么多參觀的人,為什么警衛(wèi)單單要對著他一個人敬禮呢?馬霞往右邊擠兩步,從側面看,看到了張自立臉的側影,他在哭,能看到明晃晃的水順著臉頰往下滾。馬霞想到了固城老家人常用的一個形容詞,說眼淚多得像捏菜水一樣。指的是剛從水盆里撈起來的焯過的青菜,這種菜濕漉漉的全是水。馬霞有些疑惑,一個老成那樣的人,身體干瘦單薄,他的體內哪里儲藏了這么多的水分呢?是什么力量讓這些水分在極短的時間里全部涌了出來?居然一點也不渾濁,一顆一顆閃著清澈的光澤。瞻仰主席遺容的人,好多都會哭,望著水晶棺默默地流淚,馬霞剛在前面就看到了幾個??墒菑堊粤?,他怎么會哭呢?要哭也應該是李老漢那樣的人哭??!馬霞被自己的邏輯糾結住了,在她的思維里,容易動情,做出當眾哭泣的人,更應該是那種愛說愛笑善于表達情感外露的人,這樣的人說哭就哭了,說笑也就笑了。像張自立這么木訥內斂的人,怎么忽然就哭起來了呢?就算是悄悄流點淚,也是可能的,問題是他怎能就這么氣勢浩大地哭上了,還引來全部的警衛(wèi)員給他敬禮?
馬霞覺得自己這二十來歲的人生經驗不夠用了,她有些艱難地搖搖頭,她知道此刻不是表達驚訝和疑惑的時刻。她克制著巨大的震驚和好奇,無聲地往前頭挪動。她需要證實自己不是幻覺,這個引起全場敬禮并肅靜,讓全場參觀停止,仿佛讓時光的腳步也一同停了下來的人,不是別人,不是某個名頭震天的大人物,而是張自立,她這個剛從業(yè)的小導游從偏僻落后的固城,不遠千里帶到京城的一個老年團中的一位最不起眼的老人。
人都在靜止。馬霞像穿越在潮濕叢林中的軟體動物,她終于游弋到了想到的方位。她從側前方打量那個疑是張自立的人。這回看得很清晰,果然是張自立。那身皺巴巴的軍裝的左上方,從領口到胸部,到肩膀,掛了一大片。馬霞只恨自己平時沒有花費時間和精力去學習和了解軍人的獎章和袖章,所以她一個也看不懂,圓的,帶菱角的,帶綬帶的,紅色的,金黃的,淡灰色的,一個挨一個掛在那里。馬霞不是笨蛋,這一瞬間她明白了,張自立之所以受到這樣高的禮遇,就是因為他身上掛著這些物品。這些物品代表的意義她看不懂,但是警衛(wèi)員懂。難道張自立是……當過兵?老兵?抗戰(zhàn)老兵?馬霞翻騰著自己那空蕩蕩的可憐的小腦子,她再一次感覺到沒好好上學,沒上個正規(guī)大學的遺憾。她這人肯定缺乏歷史細胞,一看到“紀年”、“朝代”一類詞兒就腦子缺氧般犯困,所以高中分科時堅決選了理科。
她逼著自己重溫初中學過的那點歷史知識,恨不能把腦子掏空了。從張自立這半胸膛的獎章綬帶就可以判斷,他一定有著很不尋常的歷史??墒牵墒沁@么一個大人物,居然一直悄悄隱沒在她的老年團里,在二十六個老人中他可是最不起眼最不愛說話最讓她這個導游省心的一個客人??!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這話用在一個導游身上不準確,但是馬霞確實把更多的精力和照顧分配給了那些調皮、好動、事兒多的成員。這個張自立,除了上火車時悄沒聲息替她拿過一次箱子,以后就再也沒有怎么和她打過交道。坐車、吃飯、分配客房,他都不爭不吵,你怎么安排他怎么服從,不遲到,不掉隊,不隨意亂跑,特省心,所以馬霞后面這幾天簡直就把他給忘了,除了分發(fā)房卡的時候會想到還有這么一個人,其余時間真的很少注意到。誰能想到呢,這個人,竟然跟余則成一樣潛伏了一路,那些圓的半圓的短的長的獎章和綬帶,他都藏在哪里呀?還有這一身衣裳呢?他悄沒聲息的,哪里來的時間和空間換的衣服?他沒帶箱子,就一個小軍用包。哦,記起來了,他一路總是緊緊把那個小包抱在懷里,車上睡覺的時候也抱著,好像那里面有一個嬰兒需要他呵護,原來他緊緊呵護的寶貝正是這些東西,真是難為他了呀!馬霞感覺眼睛周圍的肌肉在發(fā)緊,在不由自主地抽搐。
人群中驟然降低的溫度又緩緩回升,隨著一陣輕微的哆嗦掠過全場,那種特別震懾全場的肅穆消失了,馬霞感覺到氣氛回到了從前。果然,那些警衛(wèi)們敬禮的手全落下來了,重新垂在褲縫兩邊。張自立轉身往前走了,他已經和每一個來這里參觀的游客一模一樣了,一樣的步幅,一樣的身影,他被人流挾裹著往出口走去。如果說與別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張自立的腳步有些急促,有些踉蹌。馬霞快步追上去。人太多了,等她從人流里掙脫出來趕到門口,張自立已經走出了紀念堂。他正在一顆一顆地摘那些掛在胸口的東西。他臉上的淚痕還在,斑斑點點的,新鮮得像剛淋過雨的一片老樹林。馬霞這才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其實遠不是自己一開始感覺到的那么年輕,那是很老很老的手。右手在一枚一枚摘取,左手接過迅速裝進懷里的小包里。馬霞不忍心上前打擾,她覺著這個老人像一個摘果子的老農,這一刻,就讓他獨自享受收獲的喜悅和充實吧。
馬霞知道老年團其實就是一個正在大踏步奔赴死亡的團,因為團里每一個人都上了歲數(shù),生命都已經開始倒計時了,他們旅游的心態(tài)是乘著出門的這一趟,盡可能多地把這輩子沒見識的世事見識一下,所以這趟出游自然選擇的是單臥單飛。離京的飛機上,廣播里剛剛宣布衛(wèi)生間可以使用,馬霞就一個一個帶著老人上廁所。打開門送進去,指導他們怎么用,然后關上門在門口等,然后替他們沖洗,然后攙扶回座位上,再要一杯飲料讓享受。林老太太說她不想尿,馬霞在她耳邊輕輕說:“機會難得,你不去看看飛機上的廁所啥樣兒嗎?”老人聽后乖乖起來跟上她走。
馬霞有意把張自立放到了最后一個。當她想要攙扶他走的時候,他輕輕甩開了她,他自己走,腳步穩(wěn)健,輕快。但是上完廁所返回的時候,他主動把一只手搭在了馬霞胳膊上。馬霞心里一抖,她忽然無比緊張,手在顫抖,她覺得自己架起來的不是一位清瘦老人那輕飄飄的胳膊,而是一把浸透了歲月銹痕的大刀。她知道他身體素質好,自己的攙扶也就是個樣子。所以她一點兒勁都沒使,就那么虛虛地抬著。但是這個胳膊竟然越來越重,短短數(shù)十個座位的距離,馬霞像穿行在一條看不到頭的隧道里,她已經是兩個胳膊在一起拖著這老人了。他慢慢地把全部身子都斜過來,壓向了馬霞。臨到地的時候還把一口黑血噴在了好幾個乘客的身上。
馬霞終究還是離開了金鳳旅行社。老年團是順利帶下來了,二十六個老人,她帶出來,又一個不落全部帶回了固城,也很快收到了錦旗。送錦旗的不是李老漢,而是羅愛紅和陳美芳。兩個人拉著手,兩張老臉上喜氣洋溢,好像年輕了好幾歲。他們要結婚了,說感謝馬霞女子,感謝“東方紅北京五日游”,給他們創(chuàng)造了認識和戀愛的機會。馬霞呆了呆,想說祝他們白頭偕老百年好合,嘴里卻鬼使神差冒出來另外一句話,“林老太太呢?李老漢呢?他們還好嗎?”她知道林老太太是單身,李老漢也剛歿了老伴兒,一路上李老漢對林老太太的殷勤誰都看得出,所以她一開始就看好他們,覺得他們可能有戲。陳美芳只是笑,羅愛紅嘆一口氣,“世上有些事兒,要邊走邊看呢,有時候走著走著就不是剛開始的樣子了,就變得不好說了?!?/p>
馬霞看著這一對晚年戀人互相攙扶著遠去了,心頭一陣迷茫。她依著電腦桌子癡癡發(fā)了會兒呆,毅然站起來清除了自己在電腦里留下的與工作無關的一切痕跡,比如QQ,比如私人郵件,然后把那面錦旗卷起來裝進包里就離開了。她知道自己離開的原因,小戴新馬泰之行一回來就跟于老板鬧別扭,遞交了一張電腦上下載打印的辭職書。于老板把屁股沉在椅子里玩了兩個小時的在線網(wǎng)游,好像終于下了決心猛地站起來。椅子陡然失去負重,彈簧嘎嘎叫著。于老板將辭職書撕成碎片撒進垃圾桶,然后說:“從現(xiàn)在起,馬霞你半年內不許帶團,你嚴重缺乏經驗,這次老年團成員是你做主招進的,你怎么不考慮那個張自立的年齡呢?都那么大了,嚴重超過了我們的范圍,身體又帶著重病,這萬一要是路上死了,責任你負得起嗎?我看你需要繼續(xù)學習鍛煉?!?/p>
馬霞埋頭想了很久,關于張自立,確實是她疏忽了,那個老人看著身體瘦點,但是行動挺輕快的,誰知道他竟然隱藏著那么重的疾病呢。好在是活著回來了,他家人也沒來找啥麻煩,倒感謝旅行社幫老爺子了卻了晚年的心愿。這么考慮,馬霞的疏忽不是啥大錯啊,至于這么被封殺嗎?其實不用怎么費力,馬霞就把前后關節(jié)想通了,她不是笨蛋,她明白老年團北京之行,成就了她,也毀了她。這次獨立帶團,讓她看到了自己的實力,也讓小戴感到了威脅。小戴的辭職,是以退為進,軟刀子扎人,沒有刀光劍影,但還是有人會倒在刀刃之下。只要有小戴在,只要小戴和于老板的那層曖昧一直持續(xù),金鳳旅行社哪個女孩都很難成長為臺柱子。只是她一直有個疑問不得其解,那天小戴在電話里究竟跟于老板說了什么,才促使于老板下決心讓自己帶了老年團的。如今看來,就是問,小戴未必會說實話。這種情況下再苦苦追問,有意義嗎,已經沒有了。馬霞走出旅行社門口,小戴趕出來,手揚著,估計是想拉馬霞的手話別,馬霞閃了一下,沒給她機會。小戴也不尷尬,纖纖小手在空氣里悠揚地飛了飛,“馬霞,祝你幸福?!?/p>
離開金鳳旅行社去哪里呢?憑馬霞現(xiàn)在的實力,在固城隨便哪家旅行社找一個活兒不是問題,可馬霞還是覺得有那么一點點的失落。她邊走邊仰頭望著深秋高空里的太陽,毫無來由地回想起和老年團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一邊想心事一邊信步走,竟然一直走到了市區(qū)邊沿的白馬山腳。深秋正是野菊開得旺盛的時候,白馬山腳的荒地里尤其茂密,一大片一大片的,把一片山岡映得黃燦燦的。馬霞繞過花崗巖拱門上“白馬山烈士公墓”幾個大字,彎腰專心折野菊,很快折了一抱,用猴皮筋扎起來,扎出一個一個圓圓的笑臉。她捧著這些金燦燦的笑臉繞著山腳一直走,走呀走,把太陽都要走下山了。最后她把笑臉一個個擺在拱門下,對著它們笑了笑,望著拱門里一片漫長的山坡和山坡上密密麻麻的石碑說:“我代表你們一個姓張的老戰(zhàn)友來看你們,花兒送給你們了,他的問候也送到了?!比缓筠D身往鬧市區(qū)跑去。奔跑中馬霞又一次記起最后一次見張自立的情景,那是在固城市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胃癌晚期的張自立渾身插滿管子,意識卻清晰,望著馬霞慢慢睜開了眼。馬霞當時想給他笑笑,但是張自立比她快,他突然抬起了右手,向著馬霞來了個軍禮,那是一個歪歪斜斜卻無比認真的軍禮。
(題字、題圖:韓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