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跑出來的

房金遠

村上春樹在《當你跑步時你在想什么》中有言：“跑步時有兩種聲音一直在你耳邊回響，一種聲音說，停下吧，現(xiàn)在我真的不行了;另一種聲音說要堅持，要堅持?！?/p>

馬亮武選擇聽從第二種聲音。跑了30年，他參加了國內所有的國際馬拉松賽事，踏上新加坡、美國，40多天跑完兩大州17個城市，成為國外賽道上跑得最快的華人。

但一顆心還是得不到滿足。

直到他把一家人都拉進跑步行列，自費舉辦了中國首個家庭馬拉松大賽——每一個熱愛跑步的人身后都有從牙縫里擠出錢支持他的家人，馬亮武想讓他們走到臺前。

為娶老婆而跑

楚雄人馬亮武在17歲時，跑出了第一步。

家里窮，營養(yǎng)跟不上，馬亮武長到17歲時身高只有148cm，體重僅36千克，加上黝黑的皮膚，他成了同學中的異類，被嘲笑的對象。那天上體育課，連老師也忍不住拿他的身高開玩笑：“平時要多鍛煉身體，多跑跑步，不然長不高，以后都娶不到老婆。”

“娶不到老婆”，對農家孩子來說是很嚴重的事。單純且自卑的馬亮武把玩笑話當了真，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夜。第二天清晨5點，他站上了操場的煤渣跑道。一圈400米，一圈沒跑完就癱軟在了跑道上，呼吸困難，心臟快要停止，腳上像墜了兩坨鉛，“怎么這么難受？”他問自己。

但“娶不到老婆”的打擊遠重于這點痛苦，他咬牙堅持了一周、一月、一年。一年后，跑二十千米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課。

從衛(wèi)校畢業(yè)時，馬亮武滿意地看著體檢表上的數(shù)字：166cm，66千克。幾年后身高這欄再次被刷新到172cm。

如今回頭看當年跑步的初衷，“為娶老婆而跑”顯得那么幼稚。當他順利抱得美人歸后，老婆卻成了跑步事業(yè)的反對者。

結婚之初，太太馬新梅完全不能理解丈夫的這點愛好。每天五點天不亮就起床，穿衣、洗漱、進出房間，弄出的聲響屢屢把她吵醒。跑完回來了，衛(wèi)生間就會多出一套打濕的衣服。睡不好，還要負責洗衣服，終于有一天馬新梅忍受不了向丈夫抗議：“天不亮就起來折騰，你有沒有考慮別人的感受？”

然后，她聽到了那句打動自己的“情話”：“以前我是為了自己長高跑步，可現(xiàn)在我要為你跑步，有了健康的身體，才能不讓你受累?！?/p>

跑馬是個坑，燒錢沒商量

有了妻子的支持，馬亮武跑得更帶勁兒，一個人悶頭跑了16年。2006年，他周末晨跑時偶遇一支來楚雄訓練的運動員隊伍，于是主動請求加入為他們領路。

12千米跑完，教練好奇地問：“你是不是專業(yè)隊退役的？”“沒有啊。”“那你是田徑隊的？”“不是?！薄澳悄銥槭裁茨芘苣敲纯?？”“我不覺得快啊?！薄澳銢]參加過馬拉松嗎？”“馬拉松？”

“你跑馬拉松肯定沒問題！”教練的話不經意地開啟了馬亮武的另一段征程。

同樣是跑步，馬拉松在各個層面都上了不只一個檔次。尤其當看到參加一場馬拉松比賽要花費金錢的數(shù)目時，馬亮武傻了眼：跑鞋、運動衫、眼鏡、電子設備……一套行頭全部備齊，稍好一點的都要2000元左右。

家里的經濟狀況馬亮武清楚。兩口子都是普通工薪階層，家里有個正在念書的孩子，每月還要寄錢回老家，并不寬裕。之前為了跑步，他每月省出的那點零用錢全都砸在買跑鞋上，因為一雙兩三百元的跑鞋頂多只能穿三個月。而如果要參加馬拉松賽，除了裝備費用，還有報名費、車旅費、住宿費……

受馬亮武的感染，太太馬新梅也加入到跑馬的隊伍中。

可教練描述的那些數(shù)萬乃至數(shù)十萬人齊跑的場面，深深吸引住馬亮武?！耙痪蛥⒓右粓觯俊被氐郊?，他硬著頭皮吞吞吐吐和妻子說了自己的想法，小心觀察她的反應。

“到底要多少？”被丈夫用祈求的眼神看著，馬新梅怎么也硬不起心腸拒絕。

3000元就夠了。他算了算。這等于要拿一個人全部的工資去“見世面”。

馬新梅聞言點了點頭，答應幫他攢錢。

2006年3月，馬亮武興奮地站在了廈門馬拉松的起跑線上，和包括國內國際專業(yè)馬拉松運動員在內的25000人一起奔向終點。最后，38歲的馬拉松菜鳥跑出了2小時59分28秒的好成績。

在跑友圈，跑全程用時3小時30分被視為一道坎，3小時10分被視為一座山——這屬于國家二級運動員的能力。馬亮武的名字立刻在跑友圈里紅了，“嗬，那哥們——云南牛人！”

答應跑一場，接下來卻一發(fā)不可收拾。當?shù)弥筮B馬拉松開賽后，他毫不猶豫瞞著老婆又報了名。

大連更遠，因為請不到更多的假，他必須在周末就往返，只能坐飛機。知道丈夫已經報名并繳了40元的報名費后，馬新梅嘆口氣，繼續(xù)為他的下一次征程攢錢。

每一次比賽都要提前至少兩個月做準備，期間運動員的營養(yǎng)不能短缺，妻子一面要保證丈夫的伙食要豐富，尤其肉類、蛋類、奶類和水果的供應要跟上，一面想盡辦法從家用里摳出錢來。

摳了兩個月，她真的給馬亮武摳出了近5000元的參賽費用。

這是馬亮武跑馬生涯中最痛苦的一站。比賽在6月進行，那年大連卻突遇高溫，溫度驟升到36攝氏度，加上組織方在22千米路程后不提供飲水，很多報名者在了解情況后選擇了退賽。出發(fā)前，馬亮武也猶豫過，擔心身體吃不消，可他更心疼已經花出去的機票錢，機票不能退，他若退賽，最對不起的就是辛苦省錢的太太。

那場比賽最后只有173名選手回到終點，馬亮武跑了第42名。跑到半途時，呼吸道干燥，腦部缺氧，滿腦子只有水水水這一個念頭。173人中很多人都感到后怕，他們隨時都可能在途中中暑、休克。

比賽結束當晚，馬亮武來不及休整，立刻坐火車去北京換乘飛機回云南。途中他喝了三瓶水和三瓶可樂，沒有一滴尿。

我的自白書

一跑，就沒完了。跑完國內所有的馬拉松賽事，又去國外征戰(zhàn)，獎杯獎牌在家中客廳擺了一排，馬亮武又自豪，又愧疚。他是并不富裕的家里花錢最多、缺席也最多的那個人。

馬新梅和所有女漢子一樣，扛起家里大小事，小到換壞掉的燈泡，連拖帶扛地搬一袋大米回家;大到兒子青春期叛逆在外面惹了事，家里老人生病全靠妻子家里、工作、醫(yī)院三頭跑……

他的成就感，家里人其實很難理解和分享。對著那些獎杯獎牌，正在念中學的兒子不屑地調侃他：“我們學校門口都有賣的，不到100元就能買到。”而他能做的彌補，是每年情人節(jié)這天放下跑步，陪太太睡個懶覺，并包攬全部家務。

這些遠遠不夠，愧疚經年累月攢在了心里。2015年10月8日凌晨，在即將踏上芝加哥馬拉松征程的當夜，他怎么也睡不著。跑馬近10年，他去了國內國外許多城市，可為了滿足自己的愿望，家里人反而很少去旅行。這次去美國雖然有贊助商支持，可他其實多想有家人在身邊陪著，能在終點線前揮舞彩旗迎接他。

馬亮武摸黑起床，打開電腦，心潮起伏下他決定為尚在熟睡的妻兒寫一封家書：

“記不清多少年了，你們還在夢鄉(xiāng)中時我已起床，你們還沒有睡意我已上床，給你們帶來的干擾、很少陪伴在你們身旁，讓我非常愧疚。但，我希望我的努力，能讓你們過上更健康、更快樂的生活！”

讓愛跑步的人知道馬新梅

也許同是男人，兒子對父親更加理解。2012年4月，19歲的小伙子跟著馬亮武參加了高原百公里賽。兒子負責騎自行車跟隨父親，為他補給能量。

這場從白天跑到晚上的比賽讓父子倆的心第一次靠得那么近。黑夜里，馬亮武的頭燈不足以照亮前路，兒子放慢車速緊跟在他身后，盡可能讓車燈照得更遠;馬亮武感到疲憊時，兒子就在一旁加油打氣：“你跑不動他們還跑得動嗎？你跑不快他們還跑快嗎？相信自己，你是實力型選手。”

一百千米，不眠不休的10小時38分，父子二人并肩堅持到了最后。老爸，我終于懂你了，同樣不善表達的他拍著胸脯對馬亮武說：“等我工作了，第一個月工資就拿來給你買雙跑鞋！”

夫妻倆如果有共同愛好，距離感就會無限趨近零。馬亮武琢磨著，想讓妻子也加入到馬拉松的隊伍里，哪怕是以編外身份。

草根跑者出身的馬亮武清楚，如今許多馬拉松比賽都是為了賺錢，而且云南迄今也沒有自己的馬拉松賽事。馬亮武定下主意：在云南辦一場家庭馬拉松賽，自家辦，自己出錢。

“當你奔跑時，你在想什么？”馬亮武說：“堅持。”

已經習慣為丈夫的愛好埋單的馬新梅，這次終于出現(xiàn)在人前。作為這場賽事的“后勤部長”，她的指揮能力毫不遜色：分配人員，把120個后勤志愿者分成18個組，從交通疏導到后勤補給，從醫(yī)療救護到攝影攝像，從騎行引導到加油助威，專業(yè)性絲毫不亞于國際賽事。

省錢也是馬新梅擅長的。為了節(jié)約成本，每次購買物品時，夫妻倆說得最多的話便是：“便宜些吧，這是我家辦的！”

有人笑他們傻：“一個人傻，一家人都干這個事情，更傻！”可支持他們的人更多。舉辦這場賽事就已經掏空了兩人四萬多元的積蓄，再沒法給參賽者提供獎金獎品。消息傳出后，多家運動商品商立刻找到他們，承諾贊助獎品，手表、眼鏡、食品……一下都有了。

有了獎品，再看著錢如流水嘩嘩地出去，馬新梅江湖女俠的氣概給逼出來了：“管他呢！我們接著拿，按照城市馬拉松標準發(fā)獎金?！边@些年供馬亮武跑步都跑掉一輛寶馬車了，不心痛再多這么一點。

一句話讓馬家人又多出了7600元錢。

2015年8月1日，馬亮武站在隊伍最前面，賽道邊站著太太與兒子。當槍聲響起的那一刻，馬亮武攥緊拳頭，將夢想、目標與家人牢牢握在手中。

人生中最幸福的比賽，也許就是這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