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學賓+王芳蕾+陳俊濤+張曉東
涉及家庭事務的法律問題,往往更多充滿情與法的沖突。紙上法律與真實社會畢竟存在距離,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在一些具體案件辦理過程中,法律與情理、法律話語與民眾感受、司法正義與民眾樸素的正義觀之間還存在一定隔閡
中國人重親情,重人倫,所以有每年澎湃的春運大潮,所以每當親情關系與法律要求產生沖突,總是能引起特別的爭論。左手法律,右手倫理,這條界限并不好劃分。
舉報父親的女兒
2015年5月7日,湖北高速交警官方微博接到一位女網友的舉報,該名女網友向警方舉報自己父親在高速公路上開車接打電話。后警方決定對被舉報的父親給予警告處罰;對舉報交通違法的女兒給予100元的獎勵。這條消息卻引來網友們一片嘩然,于是演變成輿論熱點。
一個是父親和家人的生命安全,一個是父親受到行政處罰,孰輕孰重?這樣的價值判斷,一般的人都能輕易地做出選擇。本案中女兒因為父親有開車打電話的習慣,屢勸不聽,于是舉報父親,希望通過警察行政處罰的手段,達到規(guī)勸父親遵守交通規(guī)則,不要在汽車高速行駛的時候打電話,以保障父親及家人的生命安全,這樣的舉動不僅正常而且非常睿智,何以能夠成為爭議的焦點?各地都有獎勵舉報交通違法行為的規(guī)定,警方獎勵女兒也是依規(guī)而為,并非專為鼓勵女兒舉報父親而設立,過分地解讀實屬沒有必要。
本案之所以引發(fā)爭議,大概是其中涉及了父女之間的人倫關系。我國從漢朝開始在法律中就有“親親得相首匿”的規(guī)定,成為古代刑事法律的一個原則,目的是維護家族親情倫理關系。當然親親相隱也包含了尊重人性的要求。但人倫與法律從來都不是法律必須讓位于人倫的,如唐朝規(guī)定“犯謀叛以上者”不適用親親相隱的原則;即使以親親為代表的禮的規(guī)則,也會包含價值的判斷與選擇,如孟子說“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生命重于禮防,女兒為了父親的生命舉報父親違法,孟夫子都沒意見,你著個什么急呀?
罵丈夫的法律風險
家住臺灣地區(qū)屏東的24歲賴姓女子,嫌棄自己丈夫王某沒有收入,還刷自己的卡當生活費,從2015年3月起在社交網站“臉書”上罵丈夫“癟三”、“死媽寶”,還將自己手機社交帳戶上的個人關系狀態(tài)改成喪偶。丈夫王某一氣之下狀告賴某誹謗,最后被高雄地方法院依誹謗罪判拘役40天。經過此事,最終兩人也只能是協(xié)議離婚。
俗話說,打是親罵是愛,妻子罵丈夫是“死鬼”或者“臭不要臉”,很容易被人理解為是打情罵俏,但如果將這些話搬上網絡上的社交平臺,甚至直接說丈夫已死,那事情可能就滑入法律調整的地界了。
小兩口的吐槽吵架竟然鬧到了刑事犯罪,這個事兒鬧得有點大。之所以如此,有幾個關鍵詞需要注意。一個關鍵詞是“誹謗”,誹謗行為要貶損他人的人格尊嚴和侵犯到他人的名譽權,而運用的手段則是散布憑空捏造的不實信息。還有一個關鍵詞是“網絡社會”,網絡科技讓信息的傳播更為便利迅捷,自然也會被更多的人接收和了解,網絡科技也讓信息更容易保存,也更難以讓人忘記或者更容易讓人們想起。這兩個關鍵詞碰撞在一起,讓我們的行為方式也需要發(fā)生改變。
網絡社會在改變著人們的行為,也在改變著評價行為的標準,習以為常的做法在網絡科技發(fā)達的社會背景下可能會有截然不同的法律評價。
誹謗他人的行為方式是散布不實信息,散布的方式一種是言語散布,通過語言的交流將不實信息傳播開來,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也是最為古老的散布方式,諸如在鄉(xiāng)村社會中的潑婦罵街,從村東頭罵到村西頭,讓全村人都聽到這些信息,單純地給一兩個人講,也難以構成誹謗。另一種是文字散布,即用大字報、小字報、圖畫、報刊、圖書、書信等方法散布,這種方式要比言語散布傳播的快多了,也更容易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些不實信息。但是在傳統(tǒng)社會,這兩種方式都難以與現(xiàn)在的網絡傳播相提并論,一則不實信息可能在幾秒的時間內就傳遍全球,這種快速方式使得切斷不實信息傳播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在這種情況下,對于故意為之的人來講,網絡的快速傳播更有利于達成目的。對于那些認識不足的人而言,要清醒地認識到不要認為在網絡上故意傳播點貶損他人的不實信息只是無傷大雅,因為不像言語散布,它的傳播速度和廣度是巨大的。
誹謗他人的最終結果是或者為了侵犯他人的人格尊嚴和名譽權。名譽更多地來自于社會評價的結果,而評價的對象就是經由各種信息組成的個人,諸如人品、事業(yè)和職業(yè)等。而誹謗中散布的不實信息更多地就是針對這些內容,在難辨真假的情況下,這些具有貶損目的的不實信息會對當事人造成社會評價的降低。同時,知道不實信息的人越多對當事人名譽的損害就可能更大。網絡科技的出現(xiàn)將這個邏輯鏈條上的傳播變得更快,對當事人的傷害也會更大。諸如在上述案件中,如果賴某只是對父母和朋友吐槽自己的老公,即使公開說自己喪偶,但是造成的損害并不會那么大,人們更容易理解為是夫妻之間的小打小鬧。但是賴某將喪偶這種具有貶損意義的不實信息發(fā)布在網絡社交平臺上,這導致更多地人接收到這個信息。在這種情況,這種不實信息的傳播對王某的傷害就遠遠超出了單純的吐槽和埋怨。
失獨老人為探望孫子告兒媳
2015年7月8日,江蘇省無錫市北塘區(qū)法院對受到輿論關注的江蘇首例失獨老人“隔代探望權”糾紛一審宣判,判決支持老人的探望權。老人在孫子10周歲之前可以每月探望一次,每次探望時間以6小時為限。原來,徐老夫婦的獨子兩年前突然意外身亡,當時其妻倪某已懷有身孕并順利產子。然而,徐老夫婦與兒媳雙方多次為探望孩子發(fā)生口角及肢體沖突,倪某拒絕再讓老人探望孩子,徐老夫婦一紙訴狀將兒媳告上法庭。
20世紀80年代初,出于對人口劇增的恐慌,我們國家出臺了“獨生子女”的政策。三十多年后,政策雖然成為了歷史,其影響以及社會傷痕卻一直在延續(xù)?!笆И殹币馕吨约彝橹饕d體的養(yǎng)老體系就面臨崩潰。經濟困難或許還可能彌補,精神損失則無從修復。
江蘇省首例“隔代探望權”獲得法院支持,失獨老人重獲了“探孫權”。因為想看孫子而告上法庭,這不是一個家庭的悲哀,更是社會的悲哀。筆者并不想苛責案件中的兒媳不體諒其去世丈夫的父母,因為任何母親都希望給自己孩子一個安寧健康的成長環(huán)境。清官難斷家務事,如果爺爺奶奶尋求慰藉的暴力行徑真的對小孩的成長構成了傷害,那么盡管同情其遭遇,我們也不得不拒絕他們對孫兒的情感寄托。
涉及家庭事務的法律問題,往往更多地帶有非法律的色彩,“隔代探望權”是否真的構成一種法律保護的權利值得商討,法院根據《民法通則》第七條的公序良俗原則肯定了案件中失獨老人探望孫子的權利。公序良俗,即公共秩序與善良風俗的簡稱。公序良俗原則是民法中的基本原則之一,對法律條文起到了重要的補充作用。它反映著國家和社會的基本價值取向,與社會所認同的道德體系是息息相關的,反映了人們普遍認同的社會基本道德,體現(xiàn)了社會的一般價值觀念。“良俗”并不等同于民族風俗,它不像風俗那么具體,而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是對民族風俗中的一些具體觀念抽象化。公序良俗原則是道德法律化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
爺爺奶奶探望自己的孫兒,無疑是符合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因此在法律沒有明文規(guī)定的情況下,法院依據“公序良俗”支持了失獨老人,更重要的是作為第三人調解失獨老人與兒媳之間的矛盾,使孫兒可以繼續(xù)健康成長。
在失獨老人的權益保護上,公權力不應當僅僅扮演一個裁判的角色,更重要的是創(chuàng)造更多的條件讓這批人從社會中獲得慰藉,從而減少家庭的壓力,這才是建設和諧社會的正確途徑。
蹭吃婚禮被罰份子錢
2015年6月2日,天津市和平區(qū)一酒店內異常熱鬧,新人小志和小婧的婚禮儀式浪漫溫馨。無意中,婚宴組織者小劉看見擺有女方同事桌牌的一桌,只坐著一對年輕男女大吃大喝。于是上前問:“你們是男方還是女方的親友呀?”他們一指桌牌說:“我們是女方同事,我們算娘家人?!薄芭皆谀膫€單位呀?”二人愣怔了一下,一時無語,又改口說是男方的遠房親屬。經過雙方親戚辨認,原來,二人是趁亂來蹭吃喝的,氣憤的小劉當即撥打110報警。蹭吃蹭喝的這對男女被帶往和平區(qū)南市派出所,警察對二人進行教育后,責令他們賠償婚禮主家500元權當隨份子。
冒充相關人員去宴會白吃其實并不是什么新鮮事物,婚禮蹭吃會議蹭吃,每年都會有相關的報道,大部分人看到以后都一笑了之。而喜劇電影以及相聲小品,也都屢有表現(xiàn)。風靡海內外的美劇《六人行》中就有混入他人婚禮,甚至還代表賓客致辭的烏龍場景。
而結婚這樣喜慶的人生大事,自然也少不了蹭吃者的身影。中國地域廣闊,各地結婚風俗各有不同,不論有何差異,總少不了就是置辦酒席,大宴賓客。低調者,十來桌,多是親朋好友,高調者,幾十上百桌,安排略有不慎,混進幾個冒充者實在是稀松平常。有些蹭吃者偶爾為之,為了沾沾喜氣,或者是尋求刺激覺得好玩,有些則是專業(yè)人員,不僅蹭吃還打包帶走,有機會還能渾水摸魚,乘亂盜竊。道德與法律的界限就是這么一線之隔。
從法律的角度,去別人的婚宴白吃白喝,屬于不當?shù)美?,若是歸屬道德管轄也許更為合適,但公權力的干預也會對此類不良行徑產生威懾效應。而蹭吃蹭喝的人中倘若再順手牽羊則可能上升為詐騙或者盜竊。碰到一般蹭吃蹭喝人員,主辦者通常直接驅逐了事,而這位天津的小劉,比較較真,叫來了警察,責令對方賠償500元權當隨份子。警察的處理方式,更多的是一種民事調解,而不是行政處罰,也有利于對蹭吃蹭喝的行為起到一個警示作用。
詐騙與盜竊的區(qū)別在于,被害人是否是基于錯誤的認識而主動處置財產。冒充親友蹭吃蹭喝甚至打包,其行為是具有詐騙性質的,但若要構成犯罪,還需滿足刑法上規(guī)定的一定金額的條件(數(shù)額較大即三千元以上)。北京市房山區(qū)法院就曾經判處過一起婚禮上蹭吃蹭喝還順手牽羊的案件。犯罪人劉某路過某飯店發(fā)現(xiàn)熱鬧的婚禮現(xiàn)場,于是決定混進去蹭飯,隨即又冒充新娘的同學取走了婚禮上使用的電腦、相機等電子設備,被法院以詐騙罪判處7個月有期徒刑。
婚宴現(xiàn)場,人數(shù)眾多,互相之間不認識的情況比比皆是,為了不影響喜慶的氣氛,還應當多多注意來往人員,保管好自己的貴重物品,對蹭吃蹭喝的行為,也應防患于未然。
“綠帽”丈夫勒索妻子的情夫
江蘇省泗洪縣檢察院公訴了一起敲詐勒索案件。被告人王小強常年在外打工,妻子則與同村劉某產生感情并開始同居。2015年1月18日,王小強因身體有病告假回家,發(fā)現(xiàn)了妻子與劉某的事情。王小強趁機向劉某索要5萬元私了。劉某怕事情鬧大,便叫來村支部書記作證,當場支付4萬元。次日劉某即報了警。2015年11月,王小強因敲詐勒索被判有期徒刑2年,緩期3年執(zhí)行。
紙上法律與真實的社會沒有很好地融合,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在一些具體案件辦理過程中,法理與情理、司法與社會、法律話語與民眾感受、司法正義與民眾樸素的正義觀之間還存在一定隔閡。
比如乘他人夫妻分居之際,第三者悍然插足,與別人妻子同居,即便是在相對開放和開明的現(xiàn)代社會下,這種行為對道德倫理和社會心理都足以構成巨大沖擊,對當事丈夫來說更是奇恥大辱,在一個以熟人社會為主的農村,這種沖擊和羞辱尤甚。遭遇這種羞辱,當事丈夫向第三者索要一筆數(shù)萬元的“精神損失費”私了,依照情理,依照民眾樸素的是非觀,依照幾千年的傳統(tǒng)習俗來說,都不算是什么非分的要求。
然而在法治環(huán)境下,公安機關和司法機關奉行的是另一套更正式、更規(guī)范,擁有國家認證和支持的行為模式、是非標準及邏輯體系。在這套行為模式下,插足他人家庭,與他人妻子通奸,是一種看起來似乎不太嚴重的一般違法行為而已,大多數(shù)情況下甚至夠不上治安處罰;而當事丈夫撞破奸情之后,以通奸為要挾要求第三者支付財物“私了”,反倒成了違反刑法的刑事犯罪。
當事人通過賠錢“私了”的方式來處理丑聞、化解爭端,包括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對小偷、老賴、第三者“公告”、“示眾”,教訓、體罰被現(xiàn)場抓獲的違法犯罪人員,雖然看起來原始落后,不符合現(xiàn)代法治的精神,違背了某些法律條款的規(guī)定,但這種“私了”和“自力救濟”的方式有傳統(tǒng)習俗作支撐,是活的法律,是所謂的“人民的法律”, 與相當一部分民眾的生活經驗以及生產生活方式血肉相連,它們的存在有著相當厚實的歷史文化、社會心理乃至經濟基礎。不僅如此,甚至可以說“私了”之類非正式的解決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部分彌補了正式法的缺點,在當前乃至今后相當一段時期內還會存在??梢耘c之相印證的是,在這起敲詐勒索案中,當事丈夫的舉動就得到代表鄉(xiāng)村社會權威的村支書的認同,村支書的認同意味著這種行為有著相當廣泛的民意基礎和一定的社會正當性基礎。
主張存在即合理可能過于大膽,但至少我們應該警惕因為職業(yè)和專業(yè)帶來的“傲慢與偏見”,對“私了”之類非正式的解決方式持“同情之理解”的態(tài)度。當情理與法理發(fā)生齟齬,當職業(yè)價值觀與公眾正義感出現(xiàn)落差,作為法官,在嚴格依照法律規(guī)定適用法律的同時,在不損害法律的權威性和統(tǒng)一性前提下,應當在法律規(guī)定的限度內,用好自由裁量權,適當遷就社會現(xiàn)實、風俗習慣和傳統(tǒng)觀念,讓判決的說理過程和判決結果更加“接地氣”,更加貼合社會公眾的心理預期,滿足大眾對追求公平正義的需要,鞏固司法的公信力,增強社會公眾對司法的信心和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