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吳恒宣教化劇《義貞記》研究

摘 要：清代戲曲家吳恒宣所作的傳奇《義貞記》，取材于清朝乾隆年間真實的故事“白頭花燭”，吳恒宣極力渲染程劉二人忠貞之志，教化意味濃厚。本文試圖在比較其他“白頭花燭”故事的基礎(chǔ)上，著重分析吳恒宣《義貞記》的教化意味。

關(guān)鍵詞：《義貞記》 “白頭花燭” 教化

清代節(jié)烈風(fēng)氣盛行，甚至被稱為是“節(jié)烈宗教化”的時期。{1}清朝政府要求禮部每年三月都要進(jìn)行一次旌表事宜，可見清廷對貞節(jié)觀念的重視，正如清人董以寧所云：“今朝廷崇尚節(jié)義，雖前代之死義者亦不忍遺失?！眥2}到了清朝中后期，程朱理學(xué)成為朝廷統(tǒng)治民眾思想的官方哲學(xué)，使得作家在創(chuàng)作傳奇時內(nèi)容逐漸偏向?qū)惱淼赖碌目隙ㄅc贊揚上。{3}在清政府的提倡下，貞節(jié)觀念逐漸深入平民百姓，謳歌女子貞孝節(jié)烈的傳奇作品逐漸增多，以清朝中后期為最盛。吳恒宣的傳奇《義貞記》{4}即創(chuàng)作于這段時間。

《義貞記》系清代戲曲家吳恒宣據(jù)康熙至乾隆年間真實之事改編所做，此事在朝廷的“旌表”{5}中有所記載：江蘇省淮安府山陽縣監(jiān)生程允元，兩歲時與直隸平谷縣人劉登庸之女結(jié)婚。后程允元回南，劉登庸身故，眷口留寄天津，女至煢獨無依。彼此音問不通五十余年，但各堅守前盟，矢志不回。后程允元在漕船教讀，隨船北上，行抵天津，聞里人傳說有貞女劉氏隱跡尼庵。細(xì)訪始知即系原聘妻室劉氏。當(dāng)經(jīng)該縣傳劉氏至署，再三勸諭，令當(dāng)堂與程允元合巹，隨幫南下回淮。

“白頭花燭”故事在以宣揚貞節(jié)觀念為能事的清代都顯得尤為離奇，因此一些作家將此事記錄在自己的文集中，如王的《秋燈叢話》、戴延年《秋燈叢話》、黃鈞宰《金壺浪墨》等。此類文章與“旌表”大體相似，只是在細(xì)節(jié)上稍有不同。

黃鈞宰《金壺浪墨》中寫程允元是少年出游時與劉登庸之女劉氏議婚，并留下玉環(huán)一雙為聘禮，劉登庸書庚帖付之。三十余年后程劉兩人相認(rèn)亦是以玉環(huán)和庚帖為證。鄰里之人促婚，劉氏曰：“吾守父命，吾矢吾心耳。遲暮之年，行將就木，豈有五六十老女子，作新婦妝哉?！眥6}最后兩人在天津守的勸慰下終于完婚?！昂蠋勚?，兩新人傴僂成禮，鬢發(fā)如銀，擯相扶持，與花燭紅妝相映射，遠(yuǎn)近觀者皆感嘆，詫為僅事?！辈⒂涊d此事傳聞有“劉夢觀音予丸，孕而生子，則天下所未聞也。”黃鈞宰為程、劉加上懷孕生子，使稍有“缺憾”的團(tuán)圓結(jié)局更加團(tuán)圓，其對“白頭花燭”之事贊揚之心可以窺見。

王《秋燈叢話》更忠于“旌表”中所記，程劉兩歲“相與締姻”{7}，只是明確了兩人重逢的時間為“乾隆丁酉春”。戴延年《秋燈叢話》后收入《昭代叢書》，與王本稍異，程劉的訂婚是程劉父輩所為：“時啟元尚幼，及年稍長，無從得劉耗，訓(xùn)蒙課，矢志不娶?！眲⑹弦喑饨^豪門宦族的求親。程劉合巹，官員將此事“具奏請旌”，戴延年特意寫道：“疏中有云：訂絲蘿于黃口，諧花燭于白頭?！眥8}

據(jù)王《秋燈叢話》記載，程、劉兩人于“乾隆丁酉春（1777）”重逢完婚，而吳恒宣的《義貞記》作于次年即乾隆戊戌（1778年），此時吳恒宣身在淮安，得知此事后便動筆完成了《義貞記》傳奇。

吳恒宣（1727—1787后），字來旬，號郁州山人，一稱臥云子，江蘇海州人（今東海），曾入崔應(yīng)階幕。與崔應(yīng)階合作過傳奇《雙仙記》。崔應(yīng)階對吳恒宣創(chuàng)作《義貞記》有推波助瀾的作用。崔應(yīng)階《雙仙記序》中直言：“夫傳奇者，所以傳其奇也，必口口其事，或有忠孝節(jié)義之奇行，且實有其人、有其事，而后傳之。”{9}在崔應(yīng)階看來，“傳奇”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是“奇”，指的就是故事的獨特性和罕見性，這也是傳奇作家所追求的一種審美特征。《義貞記》所取材的“白頭花燭”故事既真實又罕見，一如清人傅五峰《義貞記序》所云：“郡治程生允元，幼聘劉氏，同心守志，越五十余年之久，終諧伉儷。貞義兩全，洵為前古所罕見?！眥10}這難免會引起吳恒宣的興趣，其在《開宗》中就曾表達(dá)過：“卻是罕見佳話”的態(tài)度，并在劇中借幾位神仙的對話體現(xiàn)出對“白首完婚”的驚奇，“有一件異怪事情……萬古婚姻未見，襁褓結(jié)親桑榆聚首的故事”。

郭英德先生將傳奇余勢期戲曲風(fēng)化觀的表現(xiàn)分為兩類：一是道德內(nèi)容審美化傾向，一是傳奇藝術(shù)道德化傾向，{11}吳恒宣所譜《義貞記》即為前者。吳恒宣選取“白頭花燭”這一體現(xiàn)婦女貞烈的故事作為傳奇創(chuàng)作題材，不論立意還是行文，都體現(xiàn)出明顯的教化意味。傅五峰在《義貞記序》中就明確指出此劇“當(dāng)做倫常之鑒”。

《義貞記》現(xiàn)存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鋤月山房刻本，凡二卷三十二出?！陡迪A藏古典戲曲珍本叢刊·第39冊》據(jù)此影印，由學(xué)苑出版社于2010年出版。上卷十六出：《開宗》《別兄》《病訓(xùn)》《月鑒》《議歸》《旅窘》《掃墓》《覓媒》《前訪》《利誘》《前卻》《媒哄》《修懺》《媒釁》《后卻》《搶親》；下卷十六出：《辭婚》《守發(fā)》《后訪》《失音》《野祭》《夜禱》《靈感》《依劉》《阻風(fēng)》《茶社》《拒婚》《勸嫁》《堂配》《辭妾》《賀子》《旌圓》。

吳恒宣在《開宗》中明確表示此傳奇的創(chuàng)作目的：“五十余年心事，三千里外天涯，一雙貞義總堪夸，好譜維持風(fēng)化?！薄緷h宮春】中亦有自報家門：“淮陰程子，京都劉女，幼訂鸞鳳。不料家門中落，赴蒲州探問，遭奇變受困他鄉(xiāng)。逢豪士資助尋訪，千里道途長。又被豪門競聘，有奸媒構(gòu)釁，搶劫墳堂。幸老尼救護(hù)，躲避禪房。更義奴指引，申郡邑花縣催妝。歸故里六旬完聚，產(chǎn)子沐褒揚。”【漢宮春】將整本故事概括而出，與記載“白頭花燭”之事相差不大，但吳恒宣卻敷演出三十二出之多，主要是在人物刻畫與細(xì)節(jié)描述上突出教化之能事。

第三出《病訓(xùn)》，劉登庸帶病訓(xùn)誡女兒，將女兒許配給程允元之事交代清楚，并囑咐道：“你須牢記在心，必須守著此人，與他完聚，我等書禮人家，貞信為本，倘得你姻事成就，為父的便是在黃泉也可瞑目了?！备赣H去世之后，劉氏謹(jǐn)遵教誨，面對前來說媒之人，不論怎樣花言巧語的勸說，劉氏亦不動心：

【前腔】煩惱我，雪冰心松柏操，甘守舊絲蘿，俊骨英才，公子王孫怎生動我心窩，休錯任紛紜蝶使蜂媒，只我的芳心牢鎖，你絮叨叨何須苦口嗦。（第十一出《前卻》）

【前腔】我敦書禮守貞幽，只待字香閨不枉求，任標(biāo)梅零落韶光守桃李華時候，就便他雀屏重覓雙□藕，我也只鳳瑟甘彈寡鵠愁，那里肯改抱琵琶上別舟。（第十五出《后卻》）

為了躲避搶親之人，劉氏只得暫住尼姑庵中，拜入佛門，但以“此發(fā)原受之父母，歸之夫婿，今父母雖亡，夫婿尚在”，不愿剃發(fā)，老尼準(zhǔn)許其帶發(fā)修行。

程允元亦“舊情難斷”，拒絕巨富之女招婿之事，“小侄自幼曾聘劉門，雖然久沒信音，畢竟終有下落。此系父母之命，斷不敢有負(fù)初心。”誤信傳言劉氏已死，程允元悲痛而泣：“小生十年羈阻，千里奔馳，也都為的是小姐，今小姐既死，閃得我進(jìn)退無門?！保ㄊ懦觥逗笤L》）

【倘秀才】急忙里提挈著壺漿與那紙馬，更捧了降神物黃香白蠟，趁著這野渡無人系客槎，可便徇野徑踏天涯，早來到荒郊曠野。（第二十一出《野祭》）

【滾繡球】……猛見那雁呼群各飛來飛下，向天邊哀怨嗟呀。越田俺痛生離人聲難聽，恨死別凝淚轉(zhuǎn)加。誰憐俺落拓天涯。（同上）

【叨叨令】小姐呵，幽魂常傍幽泉下。俺孤辰只合守孤鸞寡。心同不遂衾同話，只愿的今生再約來生罷。兀的不恨煞人也么哥！兀的不痛煞人也么哥！只望那夢兒里好把云迓。（同上）

程劉兩人幼年訂婚，三十余年不曾相見，程允元在誤信傳言之后悲痛萬分。在吳恒宣的筆下，程允元的痛苦不只是無法完成訂婚之禮，而是將其升華到情感的層面：

【二煞】猛想起俺兩個愛河總逐虛泡化，只恁的情藪空懸幻影差，那里是比翼鴛鴦連枝桃李，□并著潘鬢張眉梁案桓車，與小姐盡了一點諄諄之話，懇懇之情，深深之諾，今朝遙溯，只合的拜向天涯。

但是這層情感亦是建立在劉氏的忠貞守志的基礎(chǔ)上的：“（生）只是那小姐為俺守貞，抱恨而死，俺怎肯負(fù)他于地下?！眲⑹鲜刎懯菫橥瓿筛赣H的遺愿，為了恪守婦道；程生守信是為了幼年的諾言，對劉氏的情感也是為劉氏守志而死而發(fā)。就連程劉五十余年后終相見之時，劉氏以年已望六而拒婚，程生云“小姐為我守貞，我怎肯負(fù)她”勸說劉氏。程劉之間的言行舉止透露出強烈的忠孝節(jié)烈的思想，《義貞記》的教化意味不言而明。

《義貞記》之后，以“白頭花燭”為本事的尚有徐鄂之六折傳奇《白頭新》，周貽白先生評曰：“（《義貞記》）惟程、劉合婚后，劉恐本身年齡已長，艱于生育，特置妾二人，程堅辭不納。嗣劉竟一舉三男，雖不必有其事，則亦團(tuán)圓熟套。而《白頭新》則作程納劉婢采芝為妾而得子，雖殊途同歸，揆之情理，則寧從《義貞》之說為愈也。”{12}對《義貞記》的評價很是中肯。

① 黃義樞：《清代節(jié)烈戲曲考論》，福建師范大學(xué)2011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

② （清）董以寧：《董文友文集·睢州節(jié)烈祠記》，《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24冊，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436頁。

③{11} 郭英德：《明清傳奇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14頁，第515頁。

④⑩ （清）吳恒宣：《義貞記》，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鋤月山房刻本，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文中所引《義貞記》內(nèi)容皆出于此，不再一一標(biāo)注）

⑤ （乾?。稓J定大清會典則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

⑥ （清）黃鈞宰：《金壺浪墨·卷一》，《金壺七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⑦ （清）王：《秋燈叢話》，黃河出版社1990年版，第1頁。

⑧ （清）戴延年：《秋燈叢話》，（清）張潮輯：《昭代叢書·戊集續(xù)編四十三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⑨ （清）崔應(yīng)階：《雙仙記序》，吳毓華編：《中國古代戲曲序跋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年版，第491頁。

{12} 李恕基：《周白貽戲劇論文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12頁。

基金項目：牡丹江師范學(xué)院研究生學(xué)術(shù)科技創(chuàng)新專項資金資助，一般項目：yjsxscx2014—66mdjnu

作 者：馮金，牡丹江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201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xué)。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