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上都：金色的荒城

唐克揚

從北京出發(fā)沿著京藏高速折向西北，就踏上了去往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盟元上都遺址的道路——但事實上，最終這座古代的城市幾乎是在北京的正北方，于是再折向東北，繞了一個接近直角的大彎子。按照歷史學(xué)家的傳統(tǒng)說法，上都是蒙古皇帝忽必烈“龍潛”或“在藩”的地方，它早于大都城，還不是皇位繼承人的時候，忽必烈在此建立過“金蓮川幕府”，培植他和后來的競爭者阿里不哥生死廝殺的勢力，因此大汗對上都有著特殊的感情。金蓮川這名字很美，直到現(xiàn)在它的美也名副其實——忽必烈，乃至后來的蒙古皇帝們都灰飛煙滅的時候，上都，或稱開平府，已經(jīng)慢慢淡出了北方居民甚至游牧人的視線，金黃色的金蓮花依然盛開在每年七八月的漠南草原上。毛茛科、草本，它的花朵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花色金黃，七瓣環(huán)繞其心，一莖數(shù)朵，若蓮而小。一望遍地，金色爛然?！?/p>

先有金蓮川，才見大都城——如果你在地圖上沿著紫禁城三大殿的中點連線并向北無限延長，會發(fā)現(xiàn)北京城的中軸線并不是正南正北方向，而是稍稍向西偏折了2度，但這條歪斜了的軸線分明指向上都……為什么這兩座城市的方位有著驚人的巧合？有人說“汗八里”的規(guī)劃是對上都城的致意，但是后者的存在多少是個偶然，偶然得今天的人們都已經(jīng)將它遺忘，而從唐幽州到遼南京、金中都，北京這座城市分明已經(jīng)在這片土地上“留影”數(shù)百年了。

于是，這神秘而缺乏解釋的連線，依然是個值得探究的話題。

即使在我多年羅致的城市清單上，像元上都這樣的地方依然是空白，不僅僅是因為從未去過，也是因為對以上的這些問題一無所知，無法為我的研究提供任何鏈接理性的“焊點”——盡管也算是中國古代都城的杰作，漢民族的文明似乎沒有到達比這更遠的地方了，就是現(xiàn)在的紐約、巴黎都好像沒那么遙遠，可我們這時代的問題，很多依然源自幽暗中過往和當(dāng)代的沖突，不為人所熟知，卻清晰可感?！皞鹘y(tǒng)”不僅關(guān)于老生常談的歷史，它也關(guān)于那些隱秘和晦澀的記憶。

元上都如果什么都沒有剩下，它至少是關(guān)于幻想的，在幻想之中，這個名字依然為世界的另一半熟悉。在英文中上都的拼寫是“Xanadu”，不是現(xiàn)代才有的漢語拼音，對于從蒙古征服時代就向東看的西方人，這個X開頭的英文名字像Xerxes（薛西斯）一類的聽起來既親切又古怪。與威廉·華茲華斯及其妹妹桃樂茜相交那段時間，18世紀的英國詩人柯勒律治在恍惚中“寫成”了一首長詩《忽必烈汗》，他夢到的也正是“Xanadu”——

1.元上都遺址航拍圖2.元上都遺址內(nèi)的忽必烈大典雕塑群3.元上都南門遺址

“忽必列汗在上都/曾經(jīng)下令造一座堂皇的安樂殿堂/這地方有圣河亞佛流奔/穿過深不可測的洞門/直流入不見陽光的海洋”

真?zhèn)文娴摹恶R可·波羅行記》對上都有栩栩如生的描述：“……向東北方走三天，就到達了上都。上都是忽必烈大汗所建造的都城，他還用大理石和各種美麗的石頭建造了一座宮殿。該宮設(shè)計精巧，裝飾豪華，整個建筑令人嘆為觀止。該宮殿的所有殿堂和房間里都鍍了金，裝飾得富麗堂皇……”如此看來，柯勒律治的奇譎夢境居然大致是不差的，至少一個夢聽起來像另一個呢。他除了提到“廣袤十六英里”尺寸相仿的城墻，還著重提到上都城“內(nèi)有泉渠川流草原甚多”，正對應(yīng)著柯勒律治詩中“肥沃的土壤”、“花園，蜿蜒的溪河”、“一片芬芳”的盛開鮮花，還有森林、山巒，當(dāng)然，還有灑滿陽光的草場。

兩篇來源都成問題的文字的對應(yīng)可能純屬巧合，但一切“紀實”都仍是想象的時候，如此真實的“虛構(gòu)”卻莫名其妙有了歷史價值。值得指出的是，考古發(fā)現(xiàn)證明上都城內(nèi)的“泉渠川流”確實不少，而城市就架設(shè)在這些富于自然情趣的景觀之上，和別處紅塵滾滾的“都會”面貌大相徑庭。民間附會劉太保（劉秉忠）營國時，因為“地有龍池，不能干涸”，而請求忽必烈“借地于龍”。事實是上都地近沼澤，水難排干，讓大型建筑的營建成了難題，需要用人力戰(zhàn)勝天工：“殿基水泉沸涌，以木釘萬枚筑之，其費巨萬?！薄袢丈隙歼z址內(nèi)生機盎然的景色，或許，反倒體現(xiàn)著它最初的特點，雖有兵火歲月的減損，卻并非全然顛倒其風(fēng)貌，它對應(yīng)著的是蒙古人為我們留下的神話般的一片“野趣”的城市，和中原文明熟悉的相去甚遠。圍墻環(huán)繞的巨大城池盛滿的并不是尋常的市井生活，而像是大汗巨大的御花園，準確地說，是他的狩獵場。馬可·波羅說，在這里，度夏的大汗時常放出獵豹撲向它的獵物，可皇帝本人并不享用這些獵物，它們最終是送去喂了鷹隼，蒙古人的狩獵于是僅僅具有游戲價值。

游牧人的國都起先是在更遠的漠北哈剌和林，《魯布魯克東行記》等書中提到的奇特風(fēng)情，或許正是蒙古大汗雜糅四方的結(jié)果;上都的規(guī)劃者劉秉忠雖是漢人，也是大都的主要設(shè)計師，卻一樣不能不受到異族統(tǒng)治者蠻荒口味的影響：“……此草原中尚有別一宮殿，純以竹莖結(jié)之，內(nèi)涂以金，裝飾頗為工巧。宮頂之莖，上涂以漆，涂之甚密，雨水不能腐之。莖粗三掌，長十或十五掌，逐節(jié)斷之……”很難想象這樣的城市究竟是什么模樣，仿佛是南方被征服者的精湛手藝和蒙古包的固定方法結(jié)合在一起，成了漠北都城中奇怪而顯眼的標志性建筑，這一時期也是彩色琉璃大量使用的開始，五顏六色一改隋唐以來宮城大殿肅穆的風(fēng)貌——它逐漸改造并成就了我們今天所熟悉的那個紫禁城里的“中國”。

更蹊蹺的是城市的布局。上都城、皇城、宮城的嵌套并不中規(guī)中矩，宮城的中心不是正殿而是一座“閣”，且宮城偏在東南一角，這仿佛和我們知道的前朝宮闕記載、實例大不相同。更有甚者，在宮城的后部有一座巨大的“穆清閣”，黃土中剝露的磚砌臺基至今仍高出地面十余米。它的形制貌似今天紫禁城“午門”的闕樓布局，只是“U”字的方向內(nèi)外正好相反，“穆清閣”又好像是長安城大明宮的正殿擱錯了地方。如此，上都城和前后都城制度不屬絡(luò)的關(guān)系讓人頗費思量，它那規(guī)整中夾帶野性的風(fēng)景使人備感困惑：

“那深沉而奇異的巨壑/沿青山斜裂，橫過傘蓋的柏樹！/野蠻的地方，既神圣而又著了魔——”

這座草原上的歐亞大都會和黃塵十丈的漢地截然不同，同時“野蠻的地方”也記錄著一種對中原民族而言的痛史。上都城的中心建筑物大安閣，是從金人在漢地的首都開封強拆了搬過來的，那幾乎是亡國的北宋京城剩下的最后一幢建筑物了吧。史載“靖康之變”時，宋徽宗經(jīng)營多年的汴梁大多錦繡樓臺都拆了做守城器械，只有熙春閣因為過于堅固而得以幸存。它在大都的“化身”，和上述那座奇特的竹莖宮殿的命運不會有多大不同，或許早已變得面目全非不再“中國”了，至少，“大安閣是廣寒宮，尺五青天八面風(fēng)”，將這種明層四層暗層尤過之的“高層”建筑作為上都的“正衙”，在此舉行朝會性質(zhì)的禮儀活動，恐怕也只有不拘一格的蒙古皇帝能夠想得出來吧！

難道它就是馬可·波羅所夸談的那座“大理石宮殿”！

除了蘇武北海牧羊的故事，在長城外哪怕只是向北多走一點點路，漢字的記述馬上就變得極少，一切只能依賴于想象了。事實上，漢文明不是沒有過一點點旅行，至少，漢、唐往西往北走的步子，要比它在東方大海上的行動迅捷得多，從兩漢開始對于西域的經(jīng)略使得河西走廊往西成就了“絲綢之路”，“河西四郡”也就是酒泉、武威、敦煌、張掖的名頭要比現(xiàn)在的蘭州、西寧大得多。然而，這種出于“控制”和“保護”目的的有限征服，仿佛并沒有在當(dāng)?shù)亓粝率裁从∮?，由于農(nóng)耕民族的技術(shù)局限和對于特定生活方式的依賴，中國人偶然建立的域外“方國”又常是興廢有時的，和牢牢扎根在美洲的歐洲殖民者的迥然不同。除了和北方、西北方的游牧人長年作慘烈的廝殺，有唐一代興起的吐蕃更從身后西南的高原上出其不意地沖下，使得中原和草原上景色的脆弱聯(lián)系更加岌岌可危。

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去過或路過西省的荒城，親身領(lǐng)略了天地之間人的渺小，和我們所依賴的日?！耙饬x”的匱乏。隨便去一個遺址，就還得從省會城市轉(zhuǎn)乘兩個小時的飛機，這還沒完，飛機場離目的地往往還要多個小時，很多城址已在無人區(qū)內(nèi)，就算到達最近的一個有人煙地方，還有一兩個小時的車程。在荒原上車開不快，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到了一定時候，戈壁里就沒有“路”了，全憑越野車的輪胎好和司機的經(jīng)驗。就在漫長的時間里，周圍的風(fēng)景大同小異，全是一茬茬像鐵一樣硬的沙漠灌木，如枯死的胡楊樹和駱駝刺，需要司機小心翼翼地避開，以免意外地讓車和人都夭折在路上。

長城外的邊城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建立起來的，它們的廢墟使人嘆惋的同時，也使人越發(fā)質(zhì)疑“中國式”文明在游牧荒原上的存活能力。今天，一堆堆“白城子”、“白堆子”的類似地名，因為細致的夯土構(gòu)成，才有別于周圍的自然環(huán)境使人察覺，而附著在上面特定年代的生活氣息，卻像古老的壁畫一層層迅速地剝落，以至于什么都認不出來了。我在新疆、甘肅、內(nèi)蒙古、青海沿途目擊的很多古城遺址都是如此，乃至于唐瓜州故城（鎖陽城）這樣有名的城址，如果不是事先有所了解，你完全不會知道這城中曾經(jīng)有過多么繁盛的生活。在那里，僅有夯土城墻還在驕陽下默立，馬面、城門清晰如雕塑，“城”勉強存留，而“城”中好像是遭了可怕的火山爆發(fā)，所有的建筑基址都被驚人的自然力扭曲，被摧殘得辨認不出形狀了，野草蔓生的軟塌塌地面上，哪怕連一星半點文明堆積物的痕跡都看不到。

蒙古人“發(fā)明”的城市卻正好相反，在向中國人借鑒來的四方城池中，長盛不衰的“自然”見證了另一種文明的生命力——或者說想象力，“國破山河在”，越發(fā)映襯出游牧人不羈的時間和空間。上都的建筑雖然模擬中原禮制，卻拼湊和見證著不同的歷史——也許，那正是“匈奴以殺戮為耕作”的血腥歷史？從忽必烈開始，共有六位皇帝在元上都即位，他們登臨大寶前后又彼此廝殺不休——那也就是野蠻人“神圣而又著了魔”的儀典？它們沒有漢族君主繁復(fù)的禮儀和花色翻新的“鹵簿”作裝點，卻浸透了一位獵手心目中的甜蜜感——在他望著流血獵物時，心頭升起的殘酷的甜蜜！

史載忽必烈在上都的高閣上時常四處眺望，城中人事歷歷在目——也許反證了城中建筑的稀疏。他望見濕氣叢生的上都城里，一切因為太過“自然”，一條像樣的大路竟都無法生根，他的大臣上早朝時走過閣前，怕露水打濕鞋子，只好不拘禮節(jié)，把皮靴脫下來涉水前行，看到這一幕皇帝也不禁啞然失笑。

這，也許正是蒙古大汗欣賞的馬背上的“城市”。

至今依然盛開著金蓮花的城市，就連如此稀少的“歷史”也顯得無根而空洞了，齊膝深的“自然”無法像尋常的考古對象一樣被深掘而“發(fā)現(xiàn)”，只能靠一陣風(fēng)不經(jīng)意地“顯現(xiàn)”，然后次第卻無邏輯地“生長”。那情形就好像闖入中亞的探險家斯坦因，在一陣風(fēng)暴刮去了流沙后奇跡般地“望見”了尼雅，無需鍬鏟——在這徹頭徹尾“人”的空白中，你真的完全無法想象任何我們熟悉的“歷史”和此刻的聯(lián)系，以及這種聯(lián)系的意義所在，你只能坐下來，默然心會……

于是，某種感慨，或是某一刻的心有靈犀，就在這個距離北京9個小時車程的地方油然而生了。在亞洲的腹地，偌大安靜的天地間，只有我們兩三個人在那里坐著，周圍連風(fēng)聲也沒有。不久以前剛剛翻閱過《長春真人西游記》的片斷，這本書的真實關(guān)鍵詞，是從野蠻人滴血的刀尖下乞得的“和平”，那一刻不禁又想起了這本書，想到多年之前，有多少無名者的尸骨，散落在去往和離開這座美麗草原城市的路上？

中國城市——包括眼前這座“舶來”的——大同小異是由一堵堵的城墻組成的，包括使得世人瞠目結(jié)舌的那道漫長的“邊墻”。其實這樣的城市是否更有利于防御？

“今古河山無定據(jù)”——按照納蘭性德的理解，對于處于守勢的人們而言，它們也許只是進一步撩撥起了外來者侵入的欲望?？墒?，就像在上都那樣，倏忽來去的牧馬從不因城墻而停下，恐怖的征服者偶然間“有樣學(xué)樣”建造起來的漢人的城市，內(nèi)里卻依然是片美麗的牧場！相對于它更好的耐受力而言，城市的邊界從來都沒能造就一個堅不可摧的堡壘，它只是見證了另一種力量和它之間的消長。這種人事與自然興衰成敗彼此糾葛的歷史，是無可想象的巨大經(jīng)驗的集合體，由無數(shù)和我們同樣的生靈的歌哭歌笑聚合成的暗色、厚重、沉郁的一團。文明演進的邏輯是無可理喻的荒誕、粗暴和驚心動魄，建城（成）與城破，全盛與荒蕪，每當(dāng)看到那一塊塊散落在山野間的殘磚，就想起有多少次流血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從斷斷續(xù)續(xù)到逐漸消失不見。

“那神圣的溪河流過了峽谷和森林/于是到達了深不可測的洞門/在喧囂中沉入了沒有生命的海洋/從那喧囂中忽必烈遠遠聽到/祖先的喊聲預(yù)言著戰(zhàn)爭的兇兆！”柯勒律治寫到此處，已經(jīng)不是夢中無心的細語而是驚醒后大聲的喊叫：當(dāng)心！當(dāng)心！

“閉上你兩眼，帶著神圣的恐懼……”

睜開眼，天翻地覆的元代像是場短暫的春夢，很快，草原上的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狀況。

被埋沒的是現(xiàn)實，而依然茂盛的是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