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一
梔子花開在清澈的漢水邊,出奇的潔凈和素雅,裝點我此刻的心事。這是夏日送給我最美的禮物。
我一直喜歡白色的花朵,白百合,鈴蘭,梔子,白繡球,茉莉,廣玉蘭。過于艷麗的花,我不喜歡,也許是精神世界追求潔凈的一種體現(xiàn)。此刻,它們都隨節(jié)令遠行了,唯有梔子花還守候在這里。梔子花不嬌艷,不媚俗,貞靜,端麗,有一種靈魂的清香,馥郁而執(zhí)著。你走出很遠了,一陣清風(fēng)吹過,香氣又飄了過來,癡癡纏繞,令人迷醉。想起畫家徐悲鴻說:“好的畫家,一定要一意孤行”。面對繪畫,他一味任性,只忠實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我懷疑,徐悲鴻是不是從梔子花的秉性中得到神示。
蘆葦站在江畔,一叢叢,隨風(fēng)搖曳。少年時,我一直不知道《詩經(jīng)》里的“蒹葭”是什么樣的植物,原來便是水邊一叢叢潔白花絮的蘆葦。“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薄对娊?jīng)》里的蒹葭伴隨著男子的思念而來,伊人遠去,留下一個縹緲優(yōu)雅的幻影。
把人比喻為葦草,是布萊士·帕斯卡爾。他說,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是,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
此刻,夕陽將余暉灑在江面,半江瑟瑟半江紅,宛如一匹絢麗的綢緞。江水沉靜如夢,有幾只白鷺在水中覓食,碧波里映著它們雪白的身影,有時候飛累了,就三三兩在裸露的沙灘上漫步。有時會依偎在一起,相互梳理頸上的羽毛,如一對戀人。
江對面,停泊著一葉孤舟,仿佛著一個漫長的等待。從山寒水瘦,等到碧潮滿滿,等待的人一直沒有來。來的是白鷺,不知是要慰藉這夏日江岸的孤獨。
江面劃來一只小船。漁人頭戴著斗笠,站在船頭,不慌不忙,悠閑地搖著船槳,節(jié)奏不快不慢。晚霞將漁人染成了金色,也將小船染成了金色。船后蕩起層層的漣漪,人仿佛游在畫中一般。
黃昏時候,我在江畔散步。人到中年,連腳步也慢下來了。
江畔的小路曲折蜿蜒,沿著江岸伸向遠方。遠山如黛,近樹繁花,晚風(fēng)清涼。路旁種滿了香樟,銀杏,桂花,還有一棵高大的合歡樹,正是花滿枝椏。那是我最喜歡的花。我恍惚回到故鄉(xiāng)的小院,回到那棵合歡樹旁。微風(fēng)吹拂,蟬鳴陣陣,粉紅的花兒落了一地,一朵朵絲線般的花瓣伸展著,如同一朵朵花傘。這時,白發(fā)的祖母就會喚我,快去撿花吧,曬干了給你泡茶喝,可以消暑去火。那是我此生見過最美的花。因為,它是故鄉(xiāng)的花,祖母的花,我的花。
一株香樟樹,立在水邊,如一位守望的男子,凝望著滾滾東去的漢江。香樟樹在春天里只要新葉初生,老的葉子就漸漸泛紅了。一片片紅葉飄落,像一葉小舟,駛向夏日的深處。樹上有幾只不知名的鳥兒鳴唱著,清脆的聲音回蕩在水邊。一抬頭,就看見長著金色尾巴的鳥兒,忽閃著雙翅,輕靈地掠過樹梢。
不遠處,頭戴草帽的老人,推著割草機,在給草坪除草,空氣中彌漫著青草濕潤的芬芳。我喜歡青草收割后的味道,我相信,那就是春天里萬物生長的味道,植物生機勃勃的味道,還有著一種清新、濕潤的美。收割后的青草,堆積在草坪上,一群五六歲的男孩看見了,歡呼著撲向碧綠的小山,將堆起來的草灑了一地。老人大聲訓(xùn)斥著他們,孩子們嬉笑著跑遠了,不一會,又聚集在草堆前狂歡,如一群趕不走的小麻雀。
往回走,又是梔子花。季節(jié)沒變,我卻經(jīng)歷了一個輪回。
落在草地上的梔子花瓣,如一只只白色的小船,停泊在翠綠的湖面上。有幾只黑喜鵲,伸著長長的嘴巴,叼起一片片花瓣,飛遠了。
二
遇見一位老人,是在江邊的小路上,邁過梔子花之后,同一個夏日,此刻。老人穿著灰色的上衣,黑褲子,腳上穿灰色的運動鞋,微微駝著的背,步履緩慢地走著。滿頭花白的頭發(fā),他走路的背影,多像是我的父親。我加快了步伐,不一會兒就超越了他。我回頭去細細打量,大失所望。不,他不是我的父親。他怎么會是父親?
此生,我再也見不到父親的背影。
那一晚,我夢見了父親。他穿著一件白襯衣,騎著一輛自行車,車上帶著我和妹妹,馳騁在寬闊的路上。路旁是一排排挺拔的白楊樹,在風(fēng)里“嘩啦啦”地唱著歌。春天的風(fēng),吹過故鄉(xiāng)的原野,麥苗青青,桃花遍野……
夢醒時,月明人靜,秋蟲低吟。想著夢里的父親。他高大的背影,溫和的笑容,戴著一副黑色眼鏡,關(guān)切地看著我和我的孩子……
淚水潸然。是誰說過,沒有在長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語人生。
暮年的父親在患病之后,走路越發(fā)慢了,平衡能力很差,一不小心就會摔倒,醫(yī)生要求他多練習(xí)走路。我時常陪他,在江畔的小路上散步,有時牽著他的手。他的手寬大溫暖,手背上有了幾顆老年斑。父親那時常常微笑著,沒有病中的愁容。
從小手到大手,這樣的牽手就是一生一世。
記起小時候,父親牽著我的手去商店,給我買美味的糖果,帶去影院看電影。童年記憶最深刻的,就是父親常牽著我,去西安碑林欣賞書法。我們徜徉在古樹蒼天的千年庭院里,行走在一塊塊虎踞龍蟠石碑之間,步履蹣跚,行走在父親指引的路。我從六歲開始在父親的陪伴下開始習(xí)字,潛意識里,他要將女兒培養(yǎng)成一個秀外慧中的淑女。
恍然記得父親第一次教我習(xí)字,臨柳公權(quán)《玄秘塔碑》。他溫暖有力的大手握著我的小手,一筆一畫,一撇一捺,我凝神屏息,一絲不茍,仿佛在書寫自己一生的命運,父親教我的字是:人,一,大,小……
他說:習(xí)字如做人,心正則筆正,筆正則字正。寫字不得潦草,不能慌張,更不能肆意涂抹,提筆時氣息不能斷,要一氣呵成,落筆無悔。
父親走后,因為對他深深的思念,我拿起放棄多年的毛筆,重新開始練習(xí)書法。父親啊,你知道嗎,每當我提筆書寫的時候,仿佛你還站在我身后,溫和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我,鼓勵我,督促我,令我不敢懈怠。那些生命之初最美的書寫,留在光陰深處,溫暖漫漫人生。
如今回想父親的話,仿佛不是在解讀書法,而是在解讀人生。
小時候練習(xí)書法的經(jīng)歷,在我成年之后漸漸顯現(xiàn)出來,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滋養(yǎng)了我日后的寫作,冥冥之中,仿佛都是父親安排好的,我用父親握著的那只手寫作,給各大報刊寫稿,不知不覺我成了終身寫字的女子,從懵懂天真的童年到人生的中年。
我漸漸明白,習(xí)字如練功,比的是內(nèi)力而不是外力,寫作也是如此,只有內(nèi)心有靜氣,安于寂寞的人,文字里才有了沉穩(wěn)大氣,端正開闊,潔凈堅韌,有了格局和氣象。
在浮躁的塵世間,任何一種安靜從容的書寫,都是生命的修行吧。
父親一生勤奮博學(xué),性情溫和,仁厚善良,他喜歡花草植物,喜歡養(yǎng)小貓小狗。暮年時,他喜歡練書法,尤愛聽秦腔,聽起來就如醉如癡,喜歡和我聊起作家陳忠實的《白鹿原》,因為作家筆下的白鹿原是他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他敏感,細膩,詩意,悲憫,愛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這些生命的特質(zhì),無一例外,全都遺傳給我了。
那年春節(jié),他種的水仙花都開了,冰清玉潔的凌波仙子,亭亭玉立,他依靠在窗前看花兒,輕聲對我說:“爸爸可能看不見明年的花開了。”他眼里含著無盡的憂傷。我忍住滿眶盈盈的淚水,握著父親瘦弱無力的手,只想給他一點點生命的力量。
三個月之后,父親走了。
那一日,翻閱《圣經(jīng)》,寫道:凡事皆有定時,天下萬物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舍棄有時,花開有時,凋零有時……
父親,世間一切皆有定時嗎?花開花謝,草木枯榮,月盈月缺,生離死別,一切都是上蒼的安排?我第一次理解了《圣經(jīng)》中傳達的智慧,人能從一切痛苦和虛空之中覺悟,方是生命的智慧。
清晨,打開網(wǎng)絡(luò)聽美學(xué)大師蔣勛先生的講座,他解讀“仁”字時說,“仁”是果實堅硬的外殼中包裹的最柔軟的部分,其實也是人心中最柔軟溫暖的部分。父親的名字里就有這個字,我此生珍愛的這個字,安放在生命最深情的角落。
人生最大的悲傷,莫過于生離與死別。一個人離開了生命的故園,他便永遠地回不去了;一個人離開了另一個人,他更是永遠地回不去了。
讀作家龍應(yīng)臺的《目送》:我們只是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的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小路旁的夾竹桃花滿枝頭,紅爍的花朵掩映在碧綠的葉子下,水氣泱泱。
暮色四合,草木散發(fā)著淡然的氣息,蟲鳴如流水,江風(fēng)清涼,夏日的暑氣漸漸散去。湛藍的夜空升起一彎新月,江心里也泊一彎新月。我看見父親緩緩走在江邊的小路上,淺灰色的上衣,黑色的長褲,他慢慢走著,我看著他,看著他漸行漸遠,漸行漸遠。再也看不見,淚水模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