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這河邊的鳥兒是人第一次寫到的青鳥,它引導人進入春夢和心中的自我安慰。它的出現,與地上的人的幸福之一有關,與青春有關,與青春的愛情有關;總是迷惘,切近又遙遠,不可測知,很快變成中年人充滿失落感的愛情,又擴展為一個人不可救藥的宿命感,以及對缺乏歸屬的哀嘆。“青鳥殷勤為探看?!边@是李商隱在從夢中醒來。他夢見紅帳、隱隱車馬、生煙的玉和流淚的珠,他習慣于夢見它們,習慣于從夢中醒來為它們寫下詩句。那是西王母的青鳥,西王母是傳說中的生殖女神,在歧義不斷的闡釋中又成為婚配之神,但兩者可能是一回事。西王母曾與中國遙遠周朝的天子發(fā)生歡愛,賜給他愛情和窮盡一生的懷想。那么她一定很美,又是美神和愛神了。
不過地上老實的人憧憬的幸福,與美沒多大關系。他總是憂愁沒有妻子,遑論美丑。他向西王母祈禱得到一個女人,還沒來得及看她幾眼,又憂愁妻子生不出兒子。他的兒子也仍然如此,這樣子過了很多年,直到在人的祈禱中,年輕的西王母變成西王母娘娘。這時候她成了老太婆,只管給地上的人送子的事了,人不太愛再提起她,轉而開始祈禱觀音菩薩。她是人知道的最心軟的神;只要懇求她,哀求她,不管什么事她多半就答應了。比如婦人不能夠生子,少女想見到情郎,兒子希望父親的疾病痊愈,如此等等。
但觀音只是坐在蓮花巨大的花瓣上,永遠微笑著,沒有青鳥。青鳥還是西王母的事兒,是她的使者,她給地上的人帶去歡愛消息的使者。它是什么樣兒,永遠沒有人知道;人在夜中恍惚地夢見它,它就像一顆柔軟的隱秘的心。人把心中的疼痛放在它身上,把難言的秘密和祈禱放在它身上,它伸展羽翅,在空中顫抖和飛翔,人在夢里感到了它的疼痛,用咸濕的淚將枕頭打濕;等到再一次夢見它飛來,人就生發(fā)狂喜。然后他等待著,等待著,在固執(zhí)的等待中一次又一次,忘掉那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不曾靈驗。他會誤會一些跡象,仍然忘掉,等到他終于徹底絕望的時候,他連那只曾經飛來飛去的鳥兒也忘掉了。
它到底什么樣兒呢,讓慣于在深夜里進入冥想的人想入非非。偶爾有一次它就成了鳳凰,那羽毛華美、火焰一般的鳥兒,不死的鳥兒。人小心翼翼地想象,它會在枝葉疏朗的梧桐樹上棲息,因為它如此美麗,人怕它被樹上的枝葉弄亂了羽毛。這是人第一次這樣地對美生發(fā)敬意和愛意。人希望它帶來世界的福音,世界的和祥,這原本也不錯,可惜人的心思難以琢磨,他沒有希望這鳥兒帶來美;美不是他的幸福,財富才是他的幸福,是他祈禱鳥兒給他帶來的幸福。他在他的院落里種了很多梧桐樹,他招徠那鳥兒落下來,他甚至想把鳥兒據為己有,他總是想占有。然后事情完全亂了套:他把鳳凰獻給了國家的王后,權力的擁有者,權力的給予者,權力才是他最終夢寐以求的幸福。但是在權力的強光照射下,這鳥兒炫目的美黯淡下去。
這時候人發(fā)現,鳳凰已經不是那傳說中的青鳥,它成了一只為國家的王所擁有的野雞。這時候連高貴的王都發(fā)出哀嘆。他說:日暮伯勞飛,飛吹烏臼樹。他懷疑那在春天的暮色里緩緩飛動的極為普通的鳥兒就是青鳥,就是已給他帶來過隱秘幸福的青鳥。這叫伯勞的鳥兒總是在他記憶里翩翩翻飛,漸漸遠去,卻日益清晰。那時候他是一個少年,心中充滿對美好的思念和隱秘的幸福,他戰(zhàn)栗著,唯恐這隱秘的幸福隨時消失。但是它終于消失了?,F在他的幸福,就是對那鳥兒曾帶來的幸福的記憶,不曾淡漠,漸漸遠去,日益清晰。
他沒有來得及告訴他的人民他擁有的秘密,他死掉了,懷抱著那個關于幸福的記憶。人越多得猜臆和誤會那傳說中的鳥兒,在錯誤和錯誤后的失望中不免感到喪氣?!霸旅餍窍?,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睋碛袡嘈g和智慧的人在深夜失眠,聽到月亮里的鳥鳴,以為那是一只烏鵲。他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幸福,感觸到一只鳥兒無枝可依的凄涼,幸福感無處建立的凄涼,卻不知道,那就是傳說里的青鳥在路過他。
他聽到的也不是鳥鳴,只不過是月光在深思的人心中流瀉的聲音。他所說的烏鵲,我們不能弄清什么意思。一只烏鴉呢,還是一只喜鵲?
后來的人真的把喜鵲當作了傳說中的青鳥:一種嘰嘰喳喳的鳥兒,平民化的鳥兒,花枝招展地俗艷,巧舌如簧地報告著各種虛假的喜訊,各種所謂的喜訊。這倒也正常,世界總是習慣于把錯誤當作真理,而且固執(zhí)地堅持。
但仍然有必要知道真正的青鳥:它是沉默的,它像巨大的美一樣緘默不言,在人的震驚中攫住他的心,他的靈;它像幸福的到來和消失一樣悄無聲息。
它來了,于是走了。這時候梅特林克在潮濕的歐洲寫下:青鳥。真正的青鳥從此永遠消失。人們甚至不會再夢見它,只夢見喜鵲、野雞、烏鴉,丑陋的夜梟,并驚恐或者狂喜,以為夢到了青鳥的消失或來臨。
烏鴉
中國遙遠的漢朝,亞洲后來叫長沙的城市;我停留過并迷失其中的一個空間,我們負載卻不能返回去的一個時間,就像他在那里進入冥思,但不能返回楚國的詩人,也不能抵達一個他將經歷的時間。他想念地上的王,想念自己一生,慣于涂鴉,以才華來安慰自己一生,也像我現在尋求的安慰。
這是古老陰歷的四月,中國南方的初夏,炎熱和潮濕就要開始。河水正在上漲,還有一個月,楚國的詩人在這時陷入絕望,為時已經不多,他將在下一個月沒入河水,將游弋的魚兒佩戴在高高的帽子上。投入河水,濺起浪花,濺起一只岸邊樹上棲息等待的鳥兒。
他隱約捕捉到鳥兒拍動羽翅的聲音,已經黃昏,日向西傾斜,暗徐徐而至,暗猶如巨大的羽翅徐徐伸展而來;他分明聽到了那羽翅在時間中的拍動。這漢代的書生,長沙之王的太傅,熱愛王朝、人民和古老文化中的神秘主義,在熱愛中完成忠誠,也完成對生命的質疑。他在浩瀚的時間中留下兩個字:賈誼。像兩顆沙漏中的水滴,像鳥兒一聲不祥的嗚叫,讓后世的人不再用誼作為名字。他留下短促的一生,像兩顆水珠從沙漏里緩慢地滴落,像一聲鳥兒的啼叫在風中的消失。
他已經聽到那鳥兒拍動羽翅;他想念偉大的業(yè)績,想念偉大業(yè)績的不曾實現,不曾實現的痛苦和不安,在想念中翻開竹子的書,閱讀動物毛尾寫就的字。這想念折磨他短命的一生,猶如字安慰他短促的一生。他想到那同樣短命的詩人,在這時已經拋開手中的詩篇,將寫給帝王的竹片扔在水中,它在漂浮,向不可測知的方向,像一個人的命運不可測知。那是大臣的奏章,一封漫長的信,總是憂心忡忡和直言不諱,總是切中混沌不明中的不祥,并令那不祥一點一點應驗,卻首先應驗在他自己。那漫長的信總是令帝王們感到不快,令花園一樣盛開的少女們在眼前褪去顏色,看到臣民在風中的顫抖和饑餓,也看到自己的容顏,叛亂的士兵舉起火把照亮上面的驚恐,它在敵國的王輕蔑的眼睛里灰黯。
他想念著這些,閱讀著那些竹子上的痕跡,它們在某些地方殘缺和消失;暗正從遙遠的地方緩緩而來,陰影正在淹沒它們,也淹沒這翻閱者。他聽到羽翅拍動的聲音,被它們的陰影占據眼睛。他仍然在想那楚國的詩人,他還有一個月;他想到他自己,他三十歲了,他還有三年。
“肯定,肯定有什么在我的窗欞?!?/p>
巨大的鳥緩緩而來,它堅定而從容,它不是偶然,沒有失去方向般的驚慌失措;振動羽翼,黑暗在它周圍,隨它緩緩流動;進入了房間,它收翅,黑暗凝聚,凝固,它蹲伏在他的座位的一角。
有人說這是不祥的鵬鳥,其實也可能就是烏鴉;但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它將被他記下,成為長長的詩章在時間中延伸。他翻開東方神秘主義的典籍,讓那些不安的字一點一點顯現。那不祥的鳥兒就是一個漆黑的漢字,就是涂鴉一詞的來源,這個詞傾斜,伸入困厄,伸入毛驢上人的瘦骨,伸入無窮的幻象和人的悲哀命運。它發(fā)出危險的光,被眾光環(huán)繞,光的遠處,無以數計的偉大和困頓之士悄然站立;在最為熹微之處,有一個為我熟悉的面孔,那仿佛就是我自己。
野鳥入室兮,
主人將去。
這博學的書生,通曉鬼神、占卜和治理國家的書生,得到了模糊不清的讖言,它將安慰他的憂愁,他將在今夜得到平靜,多年來他為恐慌和急迫感所折磨。他仍然不安,因為他已經得到了自己衰敗的跡象,那沉默的鳥兒,直指向他的壽命、蟬蛻、浩漫的歷史、萬物的激蕩以及宇宙的道。
他沒有談到它的消失,他叫作鵬鳥的鳥,在另一處被稱作烏鴉的鳥;它總是在深深的夜里造訪不眠者,它總是在不可預知的時辰到來,不可更改。它的羽翼在從前一個陰郁的子夜拍動,坡正在獨自沉思,慵懶疲竭,沉思許多古怪離奇早已被人遺忘的傳聞。他開始打盹,突然聽到仿佛有人在輕輕叩擊,叩擊他的房門,一只神圣往昔的健壯烏鴉徐徐飛入房間,這幽靈般可怕的烏鴉,漂泊來自夜的彼岸,棲在房門上方帕拉斯的半身雕像上面。
“我的靈魂會從那團地板上漂浮的陰暗被擢升么?”
坡喃喃自語。他想念那被天使叫作麗諾爾的少女,叫出她的名字,他的妹妹,妻子,他的靈感和俗世生活的慰籍;他在夢魘中看到她被火焰侵蝕的容顏,在酗酒暈眩的片刻清醒中看到她在歡笑或者痛苦地咳嗽。她被時光奪走,美好的形象日復一日模糊,他在夢中悲哀和想念,在想念中漸漸看不清她的臉。
它發(fā)出“永不復還”的聒噪,一個誓詞、一句咒語,一個預言。這丑惡的鳥兒就是坡自己.他的一部分;它從他沉沉睡去的身體飛起,從他桌上散亂記下的可怕夢魘中飛掠而起,它就是他內心的惡,沖動的靈,他與萬物神秘溝通的使者,現在它從他里面逸出,它將離去,“永不復還”。
丑惡的鳥兒,丑惡的美,周身漆黑的烏鴉;成群的黑壓壓的鴉在天空中俯沖而下,涌向麥田,涌向畫布上的麥田,畫布前咬嚙著自己耳朵的男人。狂熱的不祥,最后的灰燼,猶如中國燃燒的冥幣在風中翻飛。
丑惡的鳥兒,漆黑的烏鴉;這時候我在思念它丑惡的美;它正是我此刻的心情。我端坐窗前,孤獨而且荒敗,烏鴉在黃昏的遠處,在單薄的樹枝上停留,枯葉在落,樹漸光禿,它爪下抓緊的樹枝輕輕悠晃。它嗚叫了一聲,暮色冥冥中它在枝上跳動,黑夜來臨的時刻它將起飛。我已經端坐了多少年,華發(fā)漸生,尚不曾蒼老,在時間中變得平靜。
這里是狄村,中國的北方,中國一個骯臟的省會邊緣的村莊,上班下班,財富、權力,一切世間的榮光,對它們的短暫興趣像烏鴉的羽翅一扇。生活疲憊而重復,沒有安慰,難免混亂,生兒育女,世界在變,與我無關。
有很多古老的樹,源自中國遙遠的朝代,鴉多少年在這里宿命地棲息,宿命地昭示宿命。而我宿命地來到這里,在它羽翼的扇動中生活了十二年,罹過青春的災難,擁有那火后余燼,它們不曾在文字中顯現,不曾被世間的光照亮。我讀書,吟誦別人的詩章,偶爾寂寞地寫字,或在沉沉黑夜中醒來。
這時候會聽到無休無止的風聲,聽到鴉在風中隱約的嗚叫。我不知道它要說什么,卻會想到一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在不知名的村莊誕生,長大,然后來到這里。在春天曾看到最放蕩的唱歌的鳥的嘴唇,那時我是一個少年,尚在故鄉(xiāng),熱愛詩歌、斗毆和沒有方向的夢想,熱愛那些神秘的幻象,它們從簡潔的方塊漢字的的排列和變幻中無窮盡地誕生。那時候我沒有聽到過烏鴉的啼鳴,它就是我心中的幻象,讓我把悲哀和疼痛放在它身上,清晨的時候它會棲落我的窗外,拍動玻璃,把我從烏鴉的夢中驚醒。這時候我不記得我是誰,峨冠、博學的漢代書生,中國太原的玄武,悲傷的坡或者那只周身漆黑的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