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鵬
我出生時天無異象,那天陜西寶雞的街頭有男男女女在游行,慶祝青年節(jié)。在大洋彼岸,4個美國大學生因為抗議美國的東南亞政策,被國民警衛(wèi)隊的士兵打死。幾個月之后,我跟著父母遷往甘肅,在甘肅住了十幾年,一直到我自己選擇離開。
從1980年到1990年,從我10歲到20歲,10年間,陽光奪目,青春暴烈。
整個20世紀80年代,中國充滿各種奇異的際遇,前端是改革發(fā)軔,反思尋根;末端是人心浮躁,世道澆漓;中間像一座高山一樣聳立著“八五新潮”,正是它,把我變成了現(xiàn)如今這個樣子。
那年我背著書包,站在甘肅長慶一中初二年級的教室門前。我從外地轉學至此,之前那個地方很小,而這個有十字街的縣城,儼然是一座大城市,初二年級竟然有8個班,每個班都有那么多活潑的少女,發(fā)出尖叫,在走廊里奔跑,陽光照射在她們的裙子和辮子上,這讓我瞠目結舌。我發(fā)愣的時候,我身邊站著的老三也在發(fā)愣。他跟我長得很像,也是從小地方轉學來的。我倆一起發(fā)了一會兒愣,被好心的美少女叫進教室坐下。我記得就在那個下午,我的青春期“咣當”一聲,開始了。
我的詩歌之路和我在消防員生涯里遭受的磨難緊密相連。我還不到16歲,卻冒充一個18歲的青年,體力和心理狀態(tài)明顯跟不上。新兵集訓的第3天,我就摔倒在訓練場上,腳踝嚴重受傷,迅速腫起來,被班長背回宿舍,但只休養(yǎng)了3天就返回訓練場,左腳因此留下隱患,不能坐火車,不能長途步行。我不太清楚這算不算青春給我留下的印記,因為青春給我留下了太多的印記——傷口、文身、詩歌和記憶……
春天,我穿著襯衣,叼著煙站在深圳街頭。我不但寫詩,也開始打架,而且還偷偷去了南方,接受了改革開放春風的吹拂。我第一次到了廣州,看到巨大的健力寶廣告牌;我第一次到了深圳,看到更巨大的萬寶路廣告牌;我第一次抽進口香煙、喝可口可樂、聽廣東勁歌;我看到滿街的人穿著牛仔褲忙個不停,無數(shù)大廈拔地而起,心里充滿了焦慮——我深感時代變化,卻無力參與。與此同時,文學革新?lián)涿娑鴣?,那種老舊的、不合時宜的寫作已經(jīng)被蘇童、葉兆言和余華等人撕開了一個口子,文風為之一振;在電影方面,《紅高粱》《黃土地》也頭角崢嶸,我在電影院看了兩遍《紅高粱》,深深地被這部電影吸引,內心產(chǎn)生了要為電影做點什么的沖動。
20歲轉眼來臨,我用來紀念自己20歲生日的舉動,就是結束我的消防員生涯。我已經(jīng)做了4年消防員。第一次出火警的時候,因為同車的戰(zhàn)友過于激動,一把將我從消防車上推了下來,我“撲通”一聲倒在火場前,圍觀的群眾發(fā)出善意的哄笑。我惱羞成怒地爬起來,整理好鋼盔,消失在身著同樣裝束的戰(zhàn)友群中。第一次救火就像初戀,我總是記得很清楚。我沖進火場,鋪設水帶,眼角不時掠過圍觀的群眾,希望從中發(fā)現(xiàn)敬佩的目光。我4年內救了十幾次火,抗了好幾次洪,打過好幾次架,用軍裝換了好幾次西瓜吃。我戀愛,失戀;我寫詩,再把它們忘記。
做出決定的時候天無異象,20世紀90年代,某個平常的早春,下著鵝毛大雪,我穿好皮衣,背著一個小包就離開了。耳機里轟響著搖滾樂,我踏著積雪,走向未知的、全新的生活。
和我一起拍電影的人,說我是個詩人;和我一起聊文學的人,說我是個拍電影的。我每每欲辯卻忘言。詩歌于我就像是記事簿,每一段詩歌的背后,必有一片落葉、一條河流、一匹馬、一座城鎮(zhèn)或者一個女孩。
我?guī)缀醪涣私庠姼璧陌l(fā)生機制,我像畫畫一樣對待詩歌,這或許是個錯誤的辦法,我寫下這些長短句,尋找內心的片刻寧靜。
有時候,有些夜晚,我對著這些夢囈,內心波瀾起伏。我渴望被理解,又害怕暴露在空氣里;我渴望振臂一呼,又害怕應者寥寥。此時,詩歌是我唯一的密室,可以讓我躲在里面,與自己的靈魂親近,就如同小學三年級時的那個春天,我在月黑風高的曠野里,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又如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遇到浪漫女郎,將我的身心引向新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