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默
獻給沂蒙山區(qū)有名的和無名的紅嫂們。
——題記
一
這是沂蒙山區(qū)常見的屋子,石頭壘砌的干碴墻,木窗欞子縱橫交錯,屋頂苫以堅韌的麥草。
這屋子已經(jīng)夠老了,古舊烏黑的屋頂承載著上百年的霜雪,就像眼前這位拄棍坐在院子中的百歲老人。
老人身穿淺藍色大襟褂,汪青色大襠褲,雪白的頭發(fā)梳向腦后盤成“小鬏”;黑里透紅的臉膛上褶皺深刻,寫滿剛毅和沉靜,像一顆網(wǎng)結著歲月的山核桃。
此刻,他們像歸巢的鳥兒,從四面八方趕來,黑壓壓的長跪在老人面前不起,縱情喊一聲娘,淚花涌流,一串串熱淚灑在這片曾經(jīng)養(yǎng)育過他們的土地上,也落在曾經(jīng)日夜為他們擔驚受怕的老人的心頭。
老人靜靜地望著他們,目光中蓄著慈愛和欣慰,沉浸在了往事之中。
并不遙遠的鐵蹄、吶喊和槍炮聲接踵而至,如黃河決堤,又似長江潰壩……
老人有些耳背了,但總愛重復一句話:“那些孩子,真是福大命大,他們受苦了?!?/p>
那些孩子,也就是長跪在老人面前不起的他們,心有靈犀地聽見了這句話,深情地對老人說:“不,娘,是你受苦了。”
老人叫王換于,是他們一輩子都沒走出沂蒙的娘親。
他們,則是一群共和國開國將帥們的后代和犧牲在戰(zhàn)場上的烈士的遺孤。
他們自離開老人后漸漸地成人了,跟隨父輩散居到了各地,卻不敢忘記他們這段在一個小院里共同生活、擁有共同的娘的歲月,更永遠忘不了他們共同的娘。在他們看來,置身于沂蒙寬廣深沉的搖籃中,有娘的日子是最幸福的。
而王換于和她創(chuàng)辦的沂蒙抗日戰(zhàn)時托兒所,在世界戰(zhàn)爭史上是一個從不曾有過的記錄,也是一個被信仰和人性的乳汁澆灌與洗禮的存在。
二
1939年6月,徐向前率八路軍第一縱隊挺進沂蒙山腹地的東辛莊,將山東抗戰(zhàn)的指揮部設在了抗日“堡壘戶”王換于家的老屋里。
跟隨部隊一起來的還有27名孩子,他們最大的七八歲,最小的出生才3天。他們在馬背上一路顛簸,追隨部隊跋山涉水,成長環(huán)境動蕩險惡。由于母親們都吃不飽,奶水不足,孩子們的身體孱弱,發(fā)育不良,一個一個看上去又黑又瘦,像一條條小泥鰍。
王換于看了疼在心頭。9月底的一天,她找到徐向前建議道:“徐司令,這些孩子整天跟著你們不是辦法,你們忙著打鬼子,哪有時間管他們?俺看不如成立一個托兒所,將孩子們分散到各個‘堡壘戶家中帶養(yǎng),這樣孩子們能有個好照應,你們也能塌下心來打鬼子!”
徐向前眼前一亮,高興地說:“于大娘,我們也都有這個想法,只是怕給鄉(xiāng)親們增加負擔。再說,一下子安置這么多孩子,可不是說著玩的,讓誰去做這項工作呢?”
王換于說:“這兒三村五里俺都熟,誰家適合養(yǎng)孩子俺也清楚,首長如果信得過俺,就將孩子們交給俺吧!”
徐向前認真地看著眼前的王換于,這個去年入黨的村婦救會會長革命立場堅定,政治覺悟高。在她的影響和帶動下,其丈夫、大兒媳和兩個兒子先后入黨。部隊進駐東辛莊后,首先將指揮部設在了她家。他動情地說:“于大娘,我們都住在你家里,還能信不過你嗎?只是這樣又要給你和鄉(xiāng)親們添麻煩嘍!”
王換于干脆地說:“徐司令,咱和隊伍都是一家人,照看好孩子也是為了打鬼子!”
10月,沂蒙抗日戰(zhàn)時托兒所正式成立,時為艾山鄉(xiāng)副鄉(xiāng)長的王換于任負責人。
那一年王換于51歲。她成為27名孩子共同的娘。
從此,王換于一家人的命運便與這27名孩子(后增至86名)血肉相連、生死相依在了一起。
三
戰(zhàn)時托兒所誕生在炮火紛飛的崢嶸歲月,逶迤群山是它的搖籃,孩子們稚嫩的哭聲和笑聲糾纏在一起,仿佛遍地都是喇叭花,迎著山后每天升起的朝陽,吹響生命的音符,在殘酷戰(zhàn)爭的夾縫中艱難求得一縷生存的溫情。
王換于拿出一貫的干練作風,踮著小腳風風火火地挨村挨戶打聽,誰家的孩子不幸夭折了,她就勸說做母親的不要將奶水退回去,將需要哺乳的孩子送上門交給她撫養(yǎng);誰家生孩子了,她也動員產(chǎn)婦“一懷倆犢”喂養(yǎng),27名孩子很快都被她安置熨帖了。平時她將孩子們分散在周圍各村的抗日“堡壘戶”家中撫養(yǎng),每逢日偽軍對根據(jù)地進行大“掃蕩”,她便把他們集中到自己家掩護照顧。
而她自己主動安排哺乳期內的長媳張淑貞和次媳陳洪良承擔撫養(yǎng)了7個孩子。張淑貞妯娌倆本就拉扯著各自的孩子,如今家里一下子多出了7張小口,捉襟見肘的生活愈加窘迫了。她們喂最小的孩子吃奶,給稍大的孩子喝小米湯,以小米粥來養(yǎng)更大的孩子。孩子們后來回憶,她們嚼了小米飯叫他們趴在自己身上,大嘴對著小嘴,就像大鳥喂小鳥一樣,一口一口地喂大了孩子。王換于家里僅有的糧食很快被吃光了,最后連泥缸里的種子糧也吃了,她就發(fā)動倆兒媳回娘家借糧暫渡難關。
戰(zhàn)時托兒所面臨的最大難題是如何保證孩子們的安全。王換于家撫養(yǎng)的孩子多,又是八路軍首長的子女,目標大,風險也大。她帶著兒子秘密在村里和山上挖了三處地窨子和山洞,遇到敵人來“掃蕩”,就領著孩子們藏匿其中,有一次在洞里住了兩個多月。第一次躲進山洞,王換于在洞外站崗,張淑貞妯娌倆在里頭哄著孩子,兩個兒子趁著黑夜掩護出去籌集糧食。洞里陰暗潮濕,孩子們害怕,抱著張淑貞妯娌倆的腿哇哇大哭。她倆怕哭聲引來敵人,就掀開衣襟,將哭得最兇的兩個擁在懷里吃奶,哄得他倆不哭了,再換作別的孩子。有時一直把乳頭放在孩子嘴里,一遍一遍地哼著催眠的歌謠:
小老鼠,上燈臺,
偷油喝,下不來。
叫奶奶抱,奶奶不抱,
急得小老鼠嘚嘚地跳。
……
孩子慢慢地進入了夢鄉(xiāng),一個不眠之夜悄悄地過去了,紅彤彤的日頭照亮了洞口。
那時日偽軍層層封鎖,根據(jù)地缺醫(yī)少藥,王換于最擔心的是孩子們生病。1942年的一個夏夜,大雨傾盆如注,汶河水暴漲上岸,有兩個孩子發(fā)高燒拉肚子,王換于的大兒子于學翠要冒雨渡河去萬良莊請醫(yī)生。汶河平時瞧上去溫順平靜,可發(fā)大水時狂躁暴虐,沒人敢涉險過河。此時河面寬而深,卷起渾濁的波浪,山上的石塊隨洪水不停滾下,石頭的撞擊聲、洪水的咆哮聲,聽上去驚心動魄。于學翠抄起一塊木板,與弟弟于學榮一起來到河邊,經(jīng)過一番與驚濤駭浪的艱難搏斗,他們終于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對岸,請來醫(yī)生治好了兩個孩子。于學翠卻全身數(shù)處被蹭傷,有的傷口感染化膿,直到秋后才痊愈。
四
戰(zhàn)時托兒所里的每一個孩子,都是王換于的心尖尖肉。一次,她去西辛莊查看一個寄養(yǎng)在那兒的半歲嬰兒,孩子面黃肌瘦,雙眼失神,像個小江米人兒,她心疼地將孩子揣在懷里帶回了家。當時,二兒媳陳洪良正在哺乳自己剛滿四個月的孩子,奶水勉強夠喂養(yǎng)一個孩子,可王換于對她說:“這是烈士的后代,讓他吃奶,讓咱的孩子吃粗的,咱的孩子就是磕打死了你還能生育,烈士的孩子死了,就斷了根了。”
陳洪良接過孩子,解開襻扣,撩起大襟褂,開始給孩子喂奶。那孩子閉著眼睛,拼命地吮吸著,猛地嗆著了。作為娘,她也想兩個孩子一人一只乳房,都能夠吃得飽飽的。可不行呀,那孩子身子骨弱,自己的奶水又有限。她總是讓他先吃飽,才叫自己的孩子吃。那孩子銜著她的乳頭,不再哭了,黑亮的眼睛不錯眼珠地盯著她,這喚起了她心底的天性,這感覺真好,與奶自己的孩子一模一樣。那孩子的胃口真大,兩只乳房吃光了還不飽,吧嗒吧嗒著小嘴仿佛在喊餓。陳洪良咬咬牙,索性給自己的孩子斷了奶。聽著自己的孩子餓得日夜啼哭,她的心都要碎了,真想讓他吃一次奶,但她想到那孩子長眠在九泉之下的父母,硬是橫下心來沒給他吃,只喂他吃些芋頭糊子,喝點白開水。那孩子一天一天地胖了,小臉紅潤了,終于有一天,他咿咿呀呀地學著喊她“娘”了,那一瞬間,她的內心溢滿了如潮的甜蜜和幸福,淚水涌出了眼眶??勺约旱暮⒆訁s面黃肌瘦,像那孩子剛來時一樣,最終因斷奶過早,營養(yǎng)不良,一天一天地瘦了下去,停止了哭喊,閉上了那雙美麗的小眼睛。她將他緊緊地摟入懷中,又將乳頭放進他漸漸干涸的小嘴里,邊抹眼淚邊輕聲道:“孩子,你吃一口吧,娘對不住你呀?!蹦呛⒆右姷艿芤阅?,一邊親熱地喊娘,一邊往陳洪良懷里拱:“娘,俺要吃……”陳洪良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攬著那孩子放聲大哭。
1941年冬,沂蒙抗日根據(jù)地陷入空前困境,被壓縮至常山區(qū)的狹小區(qū)域內活動,成為“一槍打透”的根據(jù)地。11月,天氣驟然轉冷,張淑貞8歲的長子海患了感冒。這時日偽軍發(fā)動了“鐵壁合圍”大“掃蕩”,王換于帶領大家一路跑上山,進了山洞,發(fā)現(xiàn)忘帶孩子們的衣服了,就叫海回去拿,過去海也常常幫大人照看托兒所的弟弟妹妹們。海在回家路上趕上了瓢潑大雨,全身都被澆透了,過河時又遭敵機轟炸,受了驚嚇,到家便發(fā)高燒,后轉成肺炎,不幸夭折。海是王換于老伴最喜歡的孫子,為此老人痛不欲生,三天沒吃一口飯。
后來,陳洪良先后有了兩個孩子,均因營養(yǎng)不良而夭折。
而王換于一家人抗戰(zhàn)期間先后撫養(yǎng)的80多名孩子,無一不健康地成長,陸續(xù)回到父母身邊和被組織領走。
孩子們已經(jīng)習慣了跟王換于她們一起生活,誰都舍不得走,抱著她們的腿邊哭邊喊:“娘,俺不走,不走……”直到被哄著淚眼婆娑地上路。
王換于覺得,他們一個一個地走,好像一次一次地帶走了自己的肉,心如錐扎似的疼。
五
在沂蒙紅嫂紀念館,我看見一件歲月不曾帶走的肚兜,上頭用紅綠兩色線繡著“幸?!倍郑@是沂蒙母親們對自己撫養(yǎng)的革命后代一生不變的最大期望,她們曾實實在在地以一滴一滴甘甜的乳汁詮釋著和行動著自己的承諾。
這就是偉大而平凡的沂蒙女子!
這就是以王換于為代表的沂蒙母親!
這就是絲毫不遜色于在前線英勇殺敵的男人的沂蒙紅嫂!
走在沂蒙鄉(xiāng)間黃土路上,轉在沂蒙的每一座山、每一道梁間,你會隨時隨地遇見她們,她們上穿大襟襖,下著大襠褲,腿扎黑帶子,腳穿尖尖鞋,頭發(fā)向腦后集中窩“纂”,臉上刻滿滄桑和堅忍,雙眼漾著慈愛與清澈,開口是土得掉渣的鄉(xiāng)音……
但,曾經(jīng),守在鏊子前揮汗如雨烙煎餅支前的是她們,一針一線將密密情和愛縫入軍衣和軍鞋的是她們,吱吱扭扭地推著獨輪車匯入滾滾人流的是她們,抬著擔架腳底生風穿過紛飛炮火的是她們,送夫支前和送子參軍的是她們,手搭涼棚翹首盼望親人歸來的也是她們……
飛機、坦克和大炮是堅硬的,她們以柔軟的軍衣、軍鞋和襪子對抗著它們,消弭著它們,將一針一線一起縫入仇恨和深情之中。踩著義勇軍慷慨激昂的旋律,她們一批又一批地走進戰(zhàn)爭的腹地,有些永遠不再回頭。戰(zhàn)爭沒有叫她們走開!她們迎著戰(zhàn)爭勇往直前!
她們敦厚樸實如泥土,有情有義有大德,一旦自己認準的事,看中的人,或是受人之托,責任驅使,便會拋家舍業(yè),全力以赴,即使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一個女子,最初和最后的表情都是羞澀。你可別小瞧了那朵一剎那飄上臉龐的紅云,這是她做人的底線,也是她活在人世為女為妻筑起的堤壩。
明德英,一位以替人看墳謀生的聾啞婦女,面對身受重傷的八路軍戰(zhàn)士,在短暫的羞澀過后,毅然解開衣襟,將乳頭放到他干裂的嘴邊,圣潔的乳汁徐徐滴入他的口中,一滴、兩滴、三滴……
人性瞬間定格為永恒。
而在那時,像明德英一樣以乳汁救助受傷戰(zhàn)士的沂蒙女子還有一些。其中有一名不知名的年輕婦女,也曾以自己的乳汁救助過一名受傷的八路軍戰(zhàn)士,之后卻要求知情者永遠不要向他人說,知情者一輩子都嚴守著這個秘密,這名婦女就成了無名英雄。
不管有名還是無名,她們都是真正的英雄。只有將那些傷員當作自己最親近的人,才促使她們有勇氣解開衣襟,以乳汁救治和喂養(yǎng)傷員。那一刻,她們解開的不僅僅是衣襟,敞開的還是博大深沉的胸襟,巍巍沂蒙聳立在那兒。
這是根據(jù)地的人民在為自己的子弟兵輸送生命的能量,也是在為自己的政黨和政權輸送滾燙的血液。
她們是和平女神的化身,義無反顧地在為一場正義戰(zhàn)爭源源不斷地輸送止痛劑。當她們解開衣襟的那一刻,這場被惡魔導演的戰(zhàn)爭在人性的天平上倒向了她們,最后的結局便已注定。
是她們以世上最柔軟的兩座山峰,將和平托過頭頂,高舉上天空……
明德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誰敢說她熾熱的胸膛中沒涌動著無聲的大愛?誰又敢說她佝僂的身子挺起的不是一座人性的沂蒙山呢?
在沂蒙還有一種稱呼:嫂娘。
它說的是另一個故事,也與乳汁有關。譬如我年過古稀的表叔,落生不到一個月,由他的母親——一位八路軍戰(zhàn)士,將他寄養(yǎng)在他的嫂子家,是嫂子像親娘一樣以乳汁喂養(yǎng)了他三年。
夠了,說到沂蒙,就不能不提到沂河。人們只看見沂河向東流,其實世上還有一條沂河,它源自沂蒙女子的胸懷,流向千萬張口。這是一條乳汁的沂河,散發(fā)著人性的溫度,支撐起了八百里沂蒙,也澆灌著偉大的信仰。
如果你讀懂了沂蒙女子和她們的沂河,你就讀懂了什么是勇敢,什么是堅毅,什么是大愛,什么是大德,什么是信仰,什么是理想……
她們就是沂蒙,沂蒙就是她們。
而這一切,無疑都是蕩氣回腸的沂蒙,充滿著人情味兒的沂蒙,自身所固有的質地與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