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距離目擊牛死狙擊

時間追回到2003年3月，在那個特別的春天里，非典的影響逐漸從廣州向全國蔓延，引發(fā)了一場全國范圍內(nèi)的“一級恐慌”。回憶起這段日子，盧廣感嘆時間過了太久，但在聊起那些獨特的經(jīng)歷時，他卻記得每一個細節(jié)。當年作為報社記者的他，在“非典”期間拍攝了上百卷膠卷的照片，之后出版了《非典64天日記》這本書，用影像為人們講述他看到的一切。而這64天中最讓他難忘的，便是4月22日這天。

4月20日下午3點，中國衛(wèi)生部在發(fā)布會上首度承認北京疫情統(tǒng)計存在較大疏漏，原本五天公布一次疫情，改為每天公布。這讓盧廣再也坐不住了，盡管早在3月底他就有意在天安門廣場、西單等地抓拍那些戴口罩上街的行人，但這對于一個渴望用鏡頭挖掘事件真相的攝影師來說，還遠遠不夠。聊到4月22日那天，盧廣講出的畫面歷歷在目。那天，他歷盡周折第一次走進了非典急救現(xiàn)場，親眼見證了這場阻擊戰(zhàn)中最驚心動魄的一幕，而當天的疫情數(shù)字就像當頭一棒，狠狠地砸醒了尚在懵懂的民眾。

2003年4月22日AM5：00靠照片拼來前線“許可證”

天光剛一放亮，盧廣就起床了。早上5點，他拿著連夜沖洗出來的照片，趕到了北京急救中心附近的西松樹胡同。道路兩旁停滿了救護車，再往里走不遠就是兩間十幾平方米的平房，這是“非典”急救車隊臨時休息和消毒的地方。

幾個醫(yī)生和昨天一樣，依然穿著一身防護服，看樣子已經(jīng)做好了隨時出發(fā)的準備。盧廣趕忙將照片遞了過去?！斑@是昨天給我們拍的？”一個醫(yī)生略帶吃驚地問道，表情明顯有些激動。在場的其他醫(yī)生也紛紛傳閱照片，雖然隔著厚厚的口罩、眼罩，依然看得出大家都很高興。盧廣見狀趕緊跟一個醫(yī)生申請，想隨車拍攝急救現(xiàn)場?！斑@太危險了，目前還沒有治療“非典”的特效藥。遇上緊急情況，我們很難保護你。”醫(yī)生猶豫了—下，拒絕了他。盧廣立刻說：“我來這里就是要到最前線拍攝最真實的東西。我懂得如何保護自己，絕不給大家添麻煩”。醫(yī)生沉默了片刻，終于點了下頭。

聽到這句話，盧廣簡直興奮地要跳起來。說實話，經(jīng)過昨天的拍攝，他已經(jīng)知道了疫情有多嚴重，但是心中的激動遠遠大于恐懼。在這個非常時期能零距離接觸非典戰(zhàn)場，親自目睹人類與病毒抗爭的悲壯場景，對一個攝影人來說意義非凡。尤其是此前，權(quán)威媒體發(fā)布的疫情信息被證實有很大出入，這讓盧廣更加堅信只有照片才能真實地見證這一切。

2003年4月22BAM9：00長安街也有沒人的時候

上午9點，120熱線接到電話，某大學一個女生有發(fā)燒癥狀。“疫情就是命令！”急救小組火速跳上了救護車。出于安全考慮，盧廣被安排和醫(yī)生、司機并排坐在駕駛室里。大家誰也沒有說話，氣氛很凝重。車子一路飛奔上了長安街，漸漸地就看不到什么車了。巨大的天安門廣場只有寥寥數(shù)人，都戴著口罩，行色匆匆?？瓷龂斓挠慰?、提籠架鳥的大爺、逛街的情侶，統(tǒng)統(tǒng)不知了去向。諾大的北京城仿佛一夜之間就變得光禿禿、灰蒙蒙的，沒了生氣。只剩下金燦燦的迎春花瘋了似的向外吐著穗子，抽打著這個無措的春天。

救護車駛進校園的那一刻，盧廣有些恍惚。校園里到處是成群結(jié)隊的學生，站得遠遠地望著，看起來既新奇又害怕。一路走進宿舍樓，所到之處、所見之人沒做任何隔離、防護措施。除了正在發(fā)燒的那個女生躺在床上，她的舍友就如常地坐在宿舍里聊天，連個口罩都沒戴。就在醫(yī)生帶著女孩準備坐電梯下樓時，還有幾個同學想上來同乘?；爻痰穆飞弦琅f沒有人說話，盧廣的心好像壓著一塊大石頭，連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叭绻@個女孩不幸得了“非典”，那整個學校都可能爆發(fā)大規(guī)模傳染。不行，得盡陜把照片發(fā)布出去?！?/p>

在學校的見聞讓他心痛地意識到一一在“非典”蔓延初期，大眾的麻木漠然，媒體有意無意的隱瞞，比病毒的危害還大。他眼睜睜地看正在飛速蔓延的疫情，心里早已急得上躥下跳。疫情擴散的速度與民眾的反應完全不成正比，可急也沒用，想想自己能做的，唯一能利用的就是手中的相機了。

2003年4月22日PM14：00轉(zhuǎn)院的三個小時數(shù)著秒針過

回到急救中心，已是下午兩點多。盧廣跳下急救車，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氣溫已經(jīng)接近30°C，渾身上下都被汗打濕了，心里卻感到陣陣的寒意?！衔绲母櫯臄z，讓他真切地認識到了非典疫情的嚴峻。病人承受的極大痛苦，家屬臉上的無助和絕望，都讓他的心情從最初的亢奮逐漸平靜了下來。就在大伙兒還沒緩過神兒來的時候，急救車隊就接到通知，要派六輛車去人民醫(yī)院轉(zhuǎn)移29位非典病人去地壇醫(yī)院?！笆裁矗?9個？怎么會有這么多?。?，盧廣敏感地察覺到此事不同尋常，便不顧一切地坐進了急救車，匆忙中完全忘了已經(jīng)大半天滴水未進了。

急救車一路飛奔至人民醫(yī)院住院部北門，負責轉(zhuǎn)運的醫(yī)護人員已經(jīng)在門口等候多時了。由于重病號比較多，雙方經(jīng)商議決定分兩批運送。當時的住院部還沒有有效的隔離措施，可有幾個重癥患者的病情已經(jīng)非常嚴重，在防護措施非常不到位的情況下，醫(yī)生只得從病床上扯下來一塊床單蓋在他們的頭上。盧廣努力睜大眼睛，渾身上下被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狠狠地控制住了，手指仿佛下意識地按動著快門，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在此刻去想，“為什么一個有八十五年歷史的三級甲等醫(yī)院連最起碼的防護措施都沒有？”整個住院部大門、急診大門、樓外的空地都沒有戒嚴，小賣部甚至還在正常營業(yè)。盧廣看著醫(yī)院門口聚集起了越來越多的圍觀群眾，感到心里有個地方轟然倒塌了，眼前的一切是如此混亂，這一切又是那么真實，似乎沒有人知道自己身邊有那么多非典病人。

醫(yī)院的電梯極其慢，等了好久才把第一批病人全部送上急救車，而余下的十幾位病人就在人來人往的露天場地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之后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一場冗長的等待，讓人無比焦躁。幾個來回之后，這場幾百人生死存亡的大轉(zhuǎn)移終于完成時，已經(jīng)是下午5點了。

2003年4月22日PM17：00保護好家人才是最有成就感的事

盧廣勉強打起精神，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了家里。在過去的三個小時中，由于身上沒有任何口袋，攥在手里的四個膠卷讓他不得不把拍攝節(jié)奏放到最慢，每按。下快門都在心里打鼓。當時的他完全沒想到，在這三個小時里竟拍出了多張事件經(jīng)典照片。

此時此刻，終于摘掉了厚重的口罩，可盧廣依然覺得喘不上氣來。是緊張？是恐懼？還是心痛？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災難的爆發(fā)不僅僅源于災難本身，更因為人們的麻痹大意和盲目無知。過去的這十幾個小時讓他深刻地體會到：病毒不是最可怕的，甚至死亡也不是。最可怕的是身處讓人喘不上來氣的緊張氣氛中，可你卻無能為力。

在接下來的60天中，盧廣每天都沒離開過相機和隔離病房。因為防護措施得當，一直以來他都覺得非典肯定和自己無緣。然而，明6日晚上，他4歲的兒子突發(fā)高燒139.6°C，體溫計上的數(shù)字—下子把全家人都嚇傻了，整整3天，兒子的燒都沒退下來。盧廣白天在醫(yī)院隔離病房跑采訪，晚上回到家也是整夜整夜地失眠。內(nèi)疚、恐懼、焦慮如同一支支銳利的箭，將他逼到了懸崖邊上?！皥猿郑窟€是放棄？”每天早上臨出門時，看著孩子稚嫩的小臉燒的紅紅的，一臉痛苦地躺在床上，他都覺得手中的攝影包有千斤重。幾經(jīng)周轉(zhuǎn)，他和妻子終于在兒童醫(yī)院得到了確切的答復，兒子不是非典！一瞬間，盧廣真的覺得自己重新活過來了?！皼]什么比保護好自己的家人更有成就感的了?！北R廣感慨不已。很慶幸，在這一場忙亂之中，自己收獲到的東西不僅僅是照片，還有一份轉(zhuǎn)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