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喜歡周氏兄弟的著作,我在2006年曾寫過一篇隨筆《風(fēng)雨中的八道灣》,那篇文章試圖從歷史的資料之中,打撈已經(jīng)消逝的八道灣舊時風(fēng)景。在讀了諸多的回憶文章之后,我在文章中深切地感到,八道灣十一號雖未能被作為歷史遺跡予以保護,但其在近代文化史上的意義,卻是非同尋常的。那時的八道灣十一號,還是夾雜于民居舊舍中的衰敗之地,而這一晃竟也快十年了。2015年初秋,忽然收到了魯迅博物館黃喬生館長的一冊專著《八道灣十一號》。讀畢新書,不僅為黃先生視角的獨特和材料的豐富所喜,而更令我意外的是,我從此書之中才得知,八道灣十一號如今已重新修繕,面貌煥然一新,并最終取名為“周氏兄弟舊居”。這冊書中還提及了舊居得以保護的緣由。原來是在數(shù)年之前,北京的志成中學(xué)擬搬遷此地,八道灣胡同整體面臨拆遷。西城區(qū)政協(xié)委員王彬先生為此專門寫了提案,建議將八道灣十一號作為新建校園的一部分予以完整保護,議案最終得到了采納。后來,我見到黃館長,也才知道這位立下大功的王彬先生,正是我七年前在魯迅文學(xué)院讀書時的老師,于是也終于有了前往“周氏兄弟舊居”踏訪的難得機會。
八道灣十一號是1919年8月19日魯迅用三千伍佰元購下的一處宅院,并在此年的11月21日與二弟周作人一家移居此處。隨后的12月29日,他又回到紹興,接了母親、夫人朱安及三弟周建人一家來北京,于是,周氏兄弟全部入住這塊宅院。但在兩年之后,三弟建人赴上海商務(wù)印書館任職,離開了八道灣;再兩年后,魯迅與二弟作人反目,也搬離了這個地方。而周作人則從1919年來到這里,到1967年的離世,在八道灣十一號居住了將近半個世紀,以至于提及八道灣,難免首先想到的很可能正是周作人。記得我曾翻閱過《周作人致松枝茂夫手札》,其中有一個少人關(guān)注的細節(jié),便是周作人寫給日本著名漢學(xué)家松枝茂夫的信封上,通常會蓋有“北平新街口八道灣十一號周作人”、“北平新街口八道灣十一周宅”等印章,而到1949年后,則改為“北京新街口八道灣十一周宅”等印章。起初,我以為此為周作人自制,后來發(fā)現(xiàn)信封上所蓋的寄信日期的印章,也類似于此,才覺得很可能是郵局專為周作人特別制作的。此一小處,卻是別有意味的。
對于喜愛和研究周氏兄弟的人來說,八道灣十一號是難以回避的。在這里,魯迅曾寫下了《阿Q正傳》《故鄉(xiāng)》《社戲》等名作,周作人則更是寫下了數(shù)量極大的散文、小品和翻譯作品。也是在八道灣,發(fā)生過許多令人費解的事件,諸如周氏兄弟從“兄弟怡怡”到最終的分道揚鑣;再如,周作人曾遭到一位陌生青年的槍擊,幸而未有死傷,隨后卻出任了汪偽華北政務(wù)委員會的教育總督辦。諸如此類的事情,都是難以簡單言之的。關(guān)于周氏兄弟的反目,雖然有很多種的猜測,但在他們兄弟二人看來,卻只是家事罷了,故而之后再也沒有向他人提及。不過,當我真正到了八道灣十一號,在參觀了他們兄弟三人的舊居布設(shè)之后,對周氏兄弟最終的分道揚鑣,忽然產(chǎn)生了新的理解。引領(lǐng)和介紹我參觀的,正是作為魯迅文學(xué)院副院長的王彬先生。王老師之所以能夠懂得保護八道灣十一號的舊居,因為在他的研究范疇之中,除了文學(xué)以外,還有一個分支恰恰正是北京的微觀地理,特別是對于老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先生深有情愫。在他看來,魯迅所選中和購買的這座宅院,不僅僅是周氏兄弟曾經(jīng)居住的名人故居,而且還是一座較為典型的北京四合院。
八道灣十一號共有三進院子。起初,魯迅的母親和夫人朱安住在二進的正院東西兩側(cè),中院正中的房間為會客的地方,魯迅與朱安不同房,于是在客廳后面加蓋了“老虎尾巴”,后來魯迅又搬到了前院的倒座居住;三進后院的一排后座房子是二弟周作人和三弟周建人兩家人居住的地方。按照王彬老師的指點,我才對周家宅院的安排布局有所了解。其實,居住的房屋還是嚴格按照舊時禮制進行安排的,母親和朱安居住的地方,正代表了一家之主的地位,而魯迅只是因為與朱安的特殊關(guān)系才搬到了其他房間的。也就是說,魯迅作為長子,應(yīng)是這個大家庭中的權(quán)威,長子如父的觀念也還是深刻的。盡管兄弟三人都是受到現(xiàn)代文明洗禮的知識分子,在新文化運動中也都堪當旗手,但在家庭禮制之中卻依然遵循的是舊有的秩序與傳統(tǒng)。這種新與舊的矛盾需要小心維持,但最終必然還是會破裂的,而導(dǎo)火索則只是偶然性的了。
現(xiàn)在的八道灣十一號,雖然已被命名為“周氏兄弟舊居”,并將后來搬進院落的其他住戶隨意搭建的各類建筑全部拆除,較為完整地恢復(fù)舊貌并予以了修繕,但可惜的是,這所舊居空空蕩蕩,沒有任何的說明、展品和舊物,只有這樣一座看似嶄新的建筑留存于此。我們一行數(shù)人在周氏兄弟的舊居里,邊走邊談,大家感興趣的是周作人究竟在哪兒遭到了暗殺者的一槍,或者議論魯迅在哪里差點被弟弟作人的香爐所擊中,甚至嘆息周作人到底是在哪個房間里慘然離世的?同行者中頗有幾位是愛好周氏兄弟的友人,一位志成中學(xué)的老師還是北京師范大學(xué)民俗學(xué)的博士后,對于這段歷史也是熟悉的。其中談到有議論魯迅曾在后院屋前偷窺信子洗澡一事,在她看來,此論甚是無稽。且不說此事甚不合魯迅的品行,其客觀上來說也是難以成立的。這位老師介紹說,在后院的東側(cè)專門修建有一個浴室,不過后來損毀了。我看了看后院的東側(cè),果然未曾予以重建,想必在主事者看來這浴室沒有特別的價值,其實卻是未必的。但由此也可以看出,當時的周家宅院已算上是奢侈了,他們在生活上盡量保持了現(xiàn)代,且在將近一百年前,就已安裝上了自來水管。
除了這些四合院的建筑被保留了下來以外,八道灣十一號能夠作為歷史見證的,便唯有后院里的一棵槐樹了,如今這棵老槐依然蒼郁勁拔,使得舊居的后院別有幾分難得的幽靜。周作人在《風(fēng)的話》一文中倒是寫到過八道灣的樹木,但并未提及這棵槐樹,“在前院的綠門外邊,西邊種了一棵柏樹,東邊種了一棵楊樹,或者嚴格的說是青楊,如今十足過了二十五個年頭,柏樹才只拱把,白楊卻已長得合抱了?!爆F(xiàn)在的八道灣十一號,雖然也栽種了一些諸如竹子、冬青、月季之類常見的花草樹木,但似乎并沒有完全按照當初八道灣的舊貌來進行栽植。在周作人的兒子周豐二手繪的八道灣圖紙上,便有松樹、棗樹、杏樹、槐樹、柳樹、桑樹、楊樹、丁香、黃刺梅等多種,其中松樹為魯迅親手栽植,而丁香一種則栽植的最多。三個院落皆栽有丁香,僅正院便栽植有8棵之多,且依次排列。想來日常的八道灣十一號,應(yīng)該是一片郁郁蔥蔥的風(fēng)景。曾與周作人有過較為密切聯(lián)系的康嗣群,后來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形容周家宅院的景致:“院子里遍種各樣的樹木,便是僅留的四條甬道,也被遮掩著,枝頭的花常拂著行人的頭?!?/p>
在八道灣十一號,我特別感興趣的還是魯迅和周作人的書房了。魯迅和周作人都是愛書之人,起初他們兄弟兩人曾共用中院西側(cè)的廂房為書房。兄弟兩人反目后,魯迅便將部分藏書帶走,隨后這座書房便成為了周作人專用的書房了,也就是后來極為有名的“苦雨齋”和“煅藥廬”,前者為書法家沈尹默所寫,后者則為他的得意弟子俞平伯所書。與現(xiàn)代其他作家所不同的是,周作人的寫作可以稱之為“書齋寫作”,他所出版的作品基本都與書房有關(guān),并寫下了大量“抄書體”的文字,諸如他的文集《自己的園地》《書房一角》《夜讀抄》《藥堂雜文》《苦茶隨筆》《雨天的書》,等等。對于在這書房中的寫作狀態(tài),周作人其實也是滿意的。北平淪陷后,他就曾答復(fù)友人說,自己的藏書難以割舍,若遠行,家人也難以照顧,后人多將這些話語作為周作人的托辭,而如果真正對于一個喜歡讀寫,并依靠藏書來寫作的作家來說,這些說法也不能不說是文人的真心話。周作人曾多次在文章中表達他對于在書房寫作的樂趣,他曾這樣寫道:“喝茶當于瓦房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p>
關(guān)于周作人的書房苦雨齋,被當時的來訪者描述得甚多,其中以梁實秋和溫源寧的敘述最令人神往。1935年梁實秋與周作人已經(jīng)是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的同事,因而時常可以到八道灣做客,他曾這樣寫道:“那上房是一明兩暗,明間像書庫,橫列著一人多高的幾只書架,中西書籍雜陳,但很整潔。右面一個暗房間虛掩,不知作什么的。左面一間顯然是他的書房,有一塊小小的鏡框,題著‘苦雨齋’三字,是沈尹默先生的手筆,一張龐大的柚木書桌,上面有筆筒硯臺之類,清清爽爽,一塵不染,此外便是簡簡單單的幾把椅子了?!睖卦磳巹t在《周作人先生》中這樣寫道:“周先生的書房,是他工作和會客的所在,其風(fēng)格,和主人公一模一樣,整整齊齊,清清爽爽,處處無纖塵。墻壁和地板,有一種日本式的雅趣。陳設(shè)是考究的,而且桌椅或裝飾品,不多不少,恰到好處。這里一個坐墊,哪里一個靠枕,又添了舒適之感。再看那些書吧,成排的玻璃櫥里,多么井井有條,由性心理學(xué)以至希臘宗教!琳瑯滿目,文字有中文、日文、英文,還有希臘文!洋溢在整個書房里的,是寧靜的好學(xué)不倦的氣氛,令人想到埋頭勤讀之樂和評書論人、娓娓而談之樂。”
如今現(xiàn)存的“苦雨齋”書房,自然只能是一種供人想象的所在,既沒有復(fù)制成小小鏡框的標志性牌匾,自然也不會有那些曾經(jīng)被翻閱、寫作和摩挲過的書冊了。陪同參觀的中學(xué)老師告訴我,他們正準備做一個課題,便是聯(lián)合首都博物館籌劃一個展覽,并將在這里建成中國魯迅立人教育研究會。顯然,大先生魯迅將是這里宣揚的主題,正院門楣上已經(jīng)掛上了一塊名為“立人書院”的牌匾,隔壁新建的中學(xué)圖書館也被命名為“魯迅書院”,一尊魯迅的漢白玉雕像新立于圖書館前。二弟周作人作為乞伏于日偽的漢奸文人,自然是要被極力淡化的,如此一來,則何談曾經(jīng)用來“閉戶讀書”的苦雨齋了。但提及八道灣十一號,周作人卻實在是難以回避的。諸如在八道灣的隔壁,便是他的弟子江紹原居住過的地方,如今這個房屋也被較好地保留了下來。再如,青年毛澤東曾因為日本新村運動前來八道灣拜訪,見到的正是周作人;最值得后人研討的,可能還是圍繞在周作人身邊的“苦雨齋”文人群體。諸如作為周作人的弟子的廢名、俞平伯、沈啟無,作為周作人友人的錢玄同、劉半農(nóng)等等,以及晚年與周作人相惜相憐的錢稻孫,他們均曾是這里的???。
在周氏兄弟的舊宅院中隨意游覽,但實際并無太多可供游覽之處。在被修繕一新但又空蕩的周氏兄弟舊居里,那些經(jīng)過現(xiàn)代工藝精雕細琢后的干凈、嶄新與鮮亮,以及進門處名頭很響亮的一位當代書法家的行草題字,還有在正院里懸掛著的一幅名為“立人書院”的匾牌,似乎都難以令人找到那種想象中的氣息。盡管“周氏兄弟舊居”的建筑遺跡被完整保存了下來,但“八道灣十一號”則顯然只是變成了一個符號。八道灣胡同消失了,附近的所有住戶和人家也都遷走了,這里只留下了孤單單的“十一號”,再將其稱之為“八道灣胡同十一號”,似乎總顯得有些奇怪。而我想象中的“周氏兄弟舊居”,卻應(yīng)是一種既現(xiàn)代又古樸的風(fēng)韻,它幽靜、雅致、蔥郁,并散發(fā)著一種濃濃的書卷之氣。或許是我求之太苛了,正如王彬先生所嘆,在大拆大建的現(xiàn)實之中,這個宅院能夠保留下來,已是萬幸。但我還是有所期待,我希冀在這個孤單的宅院里,能夠看到他們曾經(jīng)讀書寫作的桌椅書架,能看到他們曾經(jīng)居住時的樹木花草,能感受到他們一起生活的日常氣息,當然更要能體味到他們在文學(xué)、翻譯、出版、教育等方面取得的諸多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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