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有份雜志,問我“拼爹”的問題。臺灣不說“拼爹”,說“靠爸”。
我倒想起,民國六年,毛澤東二十四歲,當時還是湖南第一師范的學生。那年暑日,伙同了友人蕭子升,分文未帶,僅靠著乞討,以叫花子的裝扮,行旅了湖南數(shù)縣。沿途中,也曾連續(xù)乞討了四五家,都還未得一飽。每回問路,蕭子升因書香世家出身,放不下身段,總必要整整衣服、干咳兩聲,然后開言;而且,問路時,也只挑大戶人家去問。毛澤東不然;毛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遇見了任何人,或站、或坐、或蹲,不管啥樣,總可以暢談開懷;即使訪貧問苦,也能口角春風、親切如故。
毛出身農村,因此,沒蕭子升那樣的包袱。
毛這本領,近于劉邦。劉邦當年,一向就是“自監(jiān)門戍卒,見之如舊”,才瞬間,便可與市井之人稍無隔閡的。這樣的無隔,借用朱天文的說法,是像個“即溶顆粒,當場溶于對方,溶于情境”;作為“即溶顆粒”,劉邦最驚人之處,是在于他既能“溶于市井走卒之間,又不可思議能溶入張良者流”。若純純粹粹聊聊天、談談話,甚至只是演演戲地搭個腔,這當然不難;可真要同時溶于市井走卒與張良者流這迥然有別的二者,老實說,極度不容易。正因極不容易,那聰明絕頂?shù)膹埩?,才會嘆息言道:“沛公殆天授!”
劉邦出身民間,又狀似無賴,更偶得天幸,因此,才修得這“即溶顆?!钡哪苣汀F渲?,民間的出身,是個基礎;這樣的基礎,使他有如禪僧所說的“體露金風”或者莊子所說的“混沌”般的雨露風霜、天生地長,于是,日后逢人遇事,每每充滿了彈性;即使遭困受挫,也總能百折不撓。如此充滿彈性與百折不撓,使劉邦屢敗屢戰(zhàn)、屢仆屢起,心中毫不掛礙,總像個無事之人。這恰恰與他的對手項羽那樣地暴然而興又驟然而亡完完全全地相悖相反。遙想當日,項羽敗走,一路疾奔至烏江,那烏江的亭長正艤船 (艤船:攏船靠岸)以待,只待渡過江水,項羽就可重回江東,徐圖再起??墒?,項羽望著那一汪江水,想起那五年的霸業(yè),再想起江東故土,頓覺百轉千回,真要往前渡去,竟是舉步維艱、萬萬不能呀!“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
是呀!項羽出身貴族,自有其身段,更有其面子問題。作為將軍世家之后,項羽當初才二十出頭,便已光芒萬丈;數(shù)年后,更“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這樣地不可一世,轉眼間,卻只落得兵敗而逃。此時此刻,真讓他這樣地奔回江東,究竟顏面何在?看到父老,又有“何面目見之”呢?
是的,烏江邊的項羽,前思后想,除了自刎,確實也別無選擇了。換言之,他貴族出身的背景,固然使他有條件在極短時間內暴然而起,可到最后,如此出身的種種身段與面子問題,卻也將自己逼到無以轉圜。他的出身,造就了他,也毀掉了他。
所謂“拼爹”,或者,所謂“靠爸”,不也如此?
(選自《其人如天:史記中的漢人》/薛仁明 著/深圳報業(yè)集團出版社/2014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