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目錄學著作的譯介與傳播*

熊 靜，張慧麗

目錄學是我國的一門傳統(tǒng)學問，自西漢劉向、劉歆父子校理圖書以來，通過歷代學者的持續(xù)努力，積累了豐富的理論。然而自19世紀40年代以來，西方文化開始強勢涌入我國，軍事與經(jīng)濟的雙重打擊促使國人開始研習西方文明，進而掀起以西方思想改造中國固有學問的思潮。處在時代洪流中，以目錄學為代表的傳統(tǒng)學術經(jīng)受著重重洗禮。隨著西方目錄學思想的傳入，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新技術與舊方法之間激烈碰撞，迸發(fā)出新的思想火花，開辟了我國目錄學研究的新局面。特別是20世紀20年代以來，在吸收西方目錄學思想的基礎上，我國的目錄學家們一方面繼續(xù)發(fā)揚傳統(tǒng)目錄學在整理古籍方面的優(yōu)勢，另一方面開辟分類、編目等新研究領域，形成了近代目錄學學科體系，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因此，對西方目錄學思想傳入的研究是我國目錄學史的重要內(nèi)容，對把握目錄學的歷史脈絡和未來發(fā)展具有重要作用。

1 西方目錄學傳入的三個階段

有學者將西方目錄學的傳入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西方目錄學對我國傳統(tǒng)書目工作的沖擊(1896-1924)；第二階段為西方目錄學思想的傳入(1925-1936)；第三階段為中西目錄學的交融(1937-1949)[1]。這種劃分基本概括了19世紀末以來我國近代目錄學發(fā)展的總體脈絡。

鴉片戰(zhàn)爭后，為改變我國積貧積弱的局面，有志之士積極向西方學習，洋務運動和維新變法客觀上起到了引介西方科學技術和學術思想的作用。1871-1880年間，僅江南制造局就翻譯出版98種新書[2]，大量涌現(xiàn)的西學書籍遠遠超出我國傳統(tǒng)四部分類的容納范圍，對目錄學工作實踐產(chǎn)生極大的沖擊。如何整理歸納西學新書，以及處理西學與中學的關系，是這一時期目錄學遭遇的挑戰(zhàn)。不論是王韜的《泰西著述考》(1889)，還是康有為的《日本書目志》(1897)、梁啟超的《西學書目表》(1896)，在介紹新學的同時，也反映了時人對這一問題的思考。

此外，義和團運動之后，清政府推行改革，一些變法新政措施得以實行，其中就包括籌建公共圖書館。1909年清學部在《學部奏分年籌備事宜折》所附的《分年籌備事宜》中專門列出“頒布圖書館章程”，翌年擬定《京師圖書館及各省圖書館通行章程》。因此，有學者認為20世紀初公共圖書館是在清末新政時期創(chuàng)辦起來的[3]。圖書館編目工作是西方目錄學的基礎，新式圖書館大量出現(xiàn)后，對編目工作提出新要求，這也是影響目錄學發(fā)展的因素。

總的說來，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西學涌入和新式圖書館的興建，傳統(tǒng)目錄學遭受到挑戰(zhàn)，目錄學家紛紛開放視野，在更廣闊的范圍內(nèi)尋找解決問題的答案?？梢哉f，這一時期是西方目錄學傳入我國的準備階段，西學輸入對書目工作的刺激為下一階段西方目錄學著作的大量出版埋下了伏筆。

進入民國后，公共圖書館在開啟民智方面的作用得到普遍認可，隨著新圖書館運動興起，對新式圖書館編目理論與方法的需要變得更為迫切。為解決圖書館編目工作和圖書館學教育遇到的問題，大量西方目錄學著作被翻譯介紹進來。至此，西方目錄學傳播進入第二個階段。據(jù)筆者對民國時期各類出版物及刊物的統(tǒng)計，在該階段公開出版和發(fā)表的目錄學譯作有40余部(篇)，詳見表1。

表1 民國時期目錄學著作的翻譯與介紹

（續(xù)表1）

需說明的是，為統(tǒng)計方便，表1只包括目錄學的?？浦鳎缓駠鴷r期圖書館學譯作中涉及目錄學的部分。西方書目實踐是圖書館工作密不可分的有機體，因此，目錄學在西方圖書館學著作中占有重要地位。比如，孫毓修撰寫的第一本以“圖書館”為研究對象的學術著作——《圖書館》，編目是其重要內(nèi)容，書中介紹了日本、西方圖書館的經(jīng)驗，并在開篇說明內(nèi)容來源：“參以日本文部之成書，美國聯(lián)邦圖書之報告，而成此書?！盵4]另一部影響深遠的圖書館學譯作——《圖書館小識》，全書共22章，有“圖書目錄及其種類、書牌目錄記入法、分類法”等三章涉及目錄學[5]?？梢娫谖鞣侥夸泴W?？浦鱾魅肭?，我國學者多通過圖書館學譯作了解西方目錄學工作實踐。在統(tǒng)計過程中，雖然筆者沒有將這類著作計算在內(nèi)，但這些書籍應被看作是西方目錄學傳入的起點，對近代目錄學的形成起到了啟蒙作用。

除數(shù)量多外，日本與歐美目錄學著作的同時傳入是該階段的另一個突出特點。在對20世紀上半葉我國圖書館學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進行縱向考察后，有學者將其脈絡總結為“歐美—日本—歐美—中國化”的線性進程[6]。甲午戰(zhàn)爭后，面對日本崛起，我國掀起了一場步武東瀛的浪潮，目錄學領域也表現(xiàn)出類似特征。事實上，進入20世紀20年代后，我國圖書館學界的主流是直接向歐美學習，但譯自日本學者的目錄學著作并未減少，可見日本書志學在我國的影響力。

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目錄學譯作集中出現(xiàn)在1920-1930年間，1937年后銳減。究其原因，一是戰(zhàn)爭時期學術研究深受影響；二是從學科發(fā)展規(guī)律看，經(jīng)過多年學習借鑒，我國目錄學進入本土化的新階段，這構成了西方目錄學傳入第三階段的主要特征。在這一時期，譯作減少，本土目錄學著作增多。在充分吸收西方目錄學思想理論基礎上，我國目錄學家完成了本土化任務，將西方目錄學思想與我國傳統(tǒng)目錄學理論相結合，創(chuàng)作出一批目錄學名著，如杜定友的《校讎新義》(1930)、姚名達的《目錄學》(1934)和《中國目錄學史》(1940)。這些著作標志著具有我國特色的近代目錄學最終形成。

上面介紹了19世紀末以來西方目錄學傳入我國的三個階段。可以看出，民國前半期是西方目錄學著作傳入的高峰，這一階段的譯作種類豐富，基本涵蓋目錄學研究中的方方面面。從大的類別看，這些著作可分為目錄學理論、分類法、編目法等主題，下面擇要介紹。

2 目錄學理論

民國時期西方目錄學理論傳入始于對西方目錄學史的研究與介紹，這方面影響較大的著述有《歐美各國目錄學舉要》《西洋圖書館目錄史略》等。

朱家治的《歐美各國目錄學舉要》介紹了英、美、德、法諸國各種書目38種。每種書目均詳列作者、內(nèi)容，簡要評價，實為書目之書目[7]。杜定友的《西洋圖書館目錄史略》參考了美國書目文獻學家畢曉普(W.W.Bishop)《現(xiàn)代圖書館編目實用手冊》 第二版(Practical Handbook for Modern Library Cataloging，2nd ed.)第一章的內(nèi)容，介紹自羅馬以來西方圖書館館藏目錄的發(fā)展情況，從最早的書本式目錄到當時被廣泛使用的卡片式目錄，提出聯(lián)合目錄是未來圖書館目錄的發(fā)展趨勢[8]。

我國傳統(tǒng)目錄學的核心價值是“辨章學術、考鏡源流”，而西方目錄學的首要作用是揭示圖書，使人們能便捷地找到需要的書籍。因此，從西方學術觀點出發(fā)認識目錄學的價值，對國人來說是全新的領域。這方面的譯作有至光的《目錄學之意義》、余文豪的《目錄學對于科學研究的功用》等，這些文章主要從實用角度出發(fā)，揭示目錄學的意義和功用。熊毓文翻譯的《西洋目錄學要籍及名辭述略》首先闡釋目錄這一名詞的來源與涵義，認為西方的書籍目錄源自書商的營銷手段，而區(qū)分同一本書的不同版本是目錄學的核心價值；然后為專攻目錄學的學生列出《學生的目錄寶鑒》等13種參考書；最后注解“省略書名”等49個“目錄上與印刷上的名詞”[9]。該文為了解西方目錄學提供了很好的指引。

除對歐美目錄學的發(fā)展狀況進行簡介外，1930年代以后不少目錄學專科論著被譯介進來，福開森的《目錄學概論》、小見山壽海的《書志學》、服部宇之吉的《目錄學概說》是其中的代表。

《目錄學概論》(Some Aspects of Bibliography)是英國目錄學家福開森1899年卸任愛丁堡目錄學會會長時的演講詞，1934年耿靖民將其翻譯成中文，刊載于《文華圖書館學專科學校季刊》6卷1期[10]，后作為武昌文華圖書館學?？茖W校教材引進[11]，有單行本行世。該書首先介紹目錄學的研究內(nèi)容，認為“目錄學是記述書籍的科學”；然后闡釋“目錄學”這個名詞兩種不同意義的用法。針對目錄學產(chǎn)生的原因，該書作者認為目錄學是伴隨著印本書的產(chǎn)生而出現(xiàn)。與之相對，我國傳統(tǒng)目錄學源自對寫本書的整理，由此可見中西目錄學根底之不同。對目錄學的價值，福開森認為書籍數(shù)量多，在流傳過程中遭到的損壞，以及在版次、發(fā)行、圖解、外表等方面發(fā)生的變化，使得完整記述一部書籍變得必要。從福氏的論述可以看出，西方目錄學的主要作用在于對書籍外在形態(tài)進行記述，而不涉及書籍的內(nèi)容特征，這是中西目錄學的本質(zhì)區(qū)別之一。隨后，該書列舉16種類型的書目，介紹每種書目的內(nèi)容和作用，并從第九部分開始，從選題和材料兩個方面論述編制書目的方法。最后，該書強調(diào)書目對于學者、圖書館工作人員、藏書家的不同意義。

同樣在1934年，日本學者小見山壽海的《書志學》也被翻譯引入。該書分為3編：第1編《書志學之概念》討論書志學的意義、對象范圍、分類、與其他學科的關系、歷史、前人的書志學著作；第2編《綜觀的書志學》從宏觀角度闡釋書籍的意義以及圖書生產(chǎn)、分配與消費的過程；第3編《分觀的書志學》首先論述目錄的意義、沿革等，然后按“個別目錄、集成目錄、書志之書志(書目的書目)”的順序介紹每類目錄的結構和內(nèi)容[12]。與其他目錄學著作相比，該書結構清晰，邏輯完整，特別適合作為教材。此外，該書在論述過程中，注重以中國書志學與日本、歐美的書志學進行比較，基本做到貫通中外、古今。對當時的我國學者來說，該書的研究方法提供了一條融合中西方目錄學的可行之徑。該書譯者李尚友在序言中指出，當時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百科小叢書》也收錄了一部署名為馬導源的同名著作，經(jīng)過對比，李尚友認為該書大量采用日書內(nèi)容而未加注明，提醒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需要特別注意。

如果說《書志學》是受我國和歐美共同影響而形成的目錄學著作，另一位日本學者服部宇之吉的《目錄學概說》則要純粹得多。服部宇之吉是日本近代著名漢學家[13]，該書實際上是作者研究中國目錄學的成果。全書分為“目錄之意義、目錄之起源、目錄之變遷、目錄之功用、著錄之范圍、結論”等6個部分，介紹自西漢劉向父子以來，我國目錄學分類理論之變遷，以及目錄在學術研究中的作用。作者認為“所謂目錄，并非單以書籍的分類為已盡能事，而且依據(jù)比較研究，對吾人告知學術變遷發(fā)達之跡的”[14]。其觀點更接近于我國的目錄學傳統(tǒng)，與西方目錄學思想涇渭分明。

3 分類與編目

西學涌入后，我國傳統(tǒng)的四部分類法無法容納各種新學書籍，因此，尋找一種適合的圖書分類法是當時的圖書館學、目錄學家們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在創(chuàng)制出我國自己的分類法之前，目錄學家們首先經(jīng)歷了翻譯和學習西方成熟分類法的階段。表1列出了國人翻譯的外國分類法著作，另有一些由國人撰寫的介紹性文章，筆者將其匯集為表2。兩表結合，可以從中略窺1920年代以來西方分類法傳入的路徑及其影響。

表2 民國時期國人介紹外國分類法的篇目

需說明的是，表1和表2僅列出了民國時期各類刊物上專門介紹分類法的著作，由于分類編目是圖書館工作的核心組成部分，早期的圖書館學譯作和專著都或多或少涉及圖書分類的內(nèi)容，包含大量對西方圖書分類體系的介紹，限于篇幅，本文未能一一說明。俞君立等編著的《中國文獻分類法百年發(fā)展與展望》對20世紀上半期我國引進的主要外國文獻分類法有更加精確的統(tǒng)計[15]。總的說來，20世紀上半期我國圖書分類學經(jīng)歷了引介外國文獻分類法——改進外國文獻分類法——創(chuàng)制本土文獻分類法的發(fā)展歷程，在這個過程中，成熟的外國文獻分類法為我國圖書分類學的發(fā)展提供了重要的借鑒。

與圖書分類類似，圖書編目也是早期圖書館學著作的重要組成部分。1920年以后，隨著對西方圖書館學思想認識的深入，越來越多獨立的圖書編目著作被翻譯和介紹進來，沈祖榮翻譯的《簡明圖書館編目法》、金敏甫翻譯的《現(xiàn)代圖書館編目法》較具有代表性。

《簡明圖書館編目法》，美國人愛克斯原著，全書13章，第1-3章分論分類和著者；第4-7章介紹小說和非小說書籍的編目法；第8章論述機關著者的編目法；第9章論叢書和連續(xù)出版物編目；第10-11章介紹卡片的排列法及國會圖書館印刷卡片；第12章論登錄；第13章論編目用具[16]。該書雖然是譯作，但譯者為方便我國讀者使用，在書中加入了大量我國的例子，簡明適用。《現(xiàn)代圖書館編目法》譯自美國著名目錄學家畢曉普的作品。原書初版于1914年，由于在歐美影響巨大，部分內(nèi)容很早就被介紹進我國，杜定友《西洋圖書館目錄史略》就是參考該書第一章內(nèi)容而成。金敏甫將其全文譯出，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該書內(nèi)容豐富，囊括編目工作的方方面面，得到劉國鈞、杜定友等褒揚，取得了較大的社會反響。

綜上，筆者回顧了19世紀末以來西方目錄學傳入我國的階段以及每一階段的歷史特征。在近代社會思潮影響下，幾乎所有的中國學問都經(jīng)歷了一個步武西方，然后在學習中逐漸發(fā)現(xiàn)自我，進而完成本土化改造的過程，目錄學也不例外。在這個過程中，大量西方目錄學著作被翻譯和介紹進來，一代圖書館學、目錄學家們通過自身的努力，在積極學習基礎上，完成了西方目錄學思想與我國傳統(tǒng)目錄學理論的融合，建立了我國近代目錄學的學科體系，為目錄學未來的發(fā)展鋪平了道路。今天隨著數(shù)字技術的普及，目錄學再次遭遇生存的挑戰(zhàn)，如何適應新的環(huán)境并繼續(xù)發(fā)展，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難題。在這樣的背景下重新回顧20時期上半葉西方目錄學著作的譯介與傳播，或者對今天目錄學研究有所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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