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會》成名之后

文/舒 巧

《小刀會》成名之后

文/舒 巧

舒巧舞蹈家，曾主演《劍舞》《弓舞》及舞劇《小刀會》《寶蓮燈》《牛郎織女》等，編導(dǎo)方面廣泛涉獵不同類型、不同體裁的舞蹈作品，表現(xiàn)手段豐富，風(fēng)格多樣，曾任香港舞蹈團藝術(shù)總監(jiān)、中國舞蹈家協(xié)會副主席等

《小刀會》周秀英

那年，舞劇《小刀會》拍成了電影。忽然，滿大街都是我了。

我在照相館的櫥窗里招搖，在書報封面上拿姿作態(tài)，甚至百貨公司日用品比如臉盆、餐盤，也印著那執(zhí)弓挽箭的我……街頭《小刀會》巨大的電影宣傳廣告畫，我是在天上飛的，比我本人大了好幾倍。本是一個雙人舞動作，由男舞員托著完成，做廣告的將男舞員裁去了，于是我就像大俠一樣能飛了。

這是成名成家了吧。

剛從暗無天日的攝影棚解放不久的我，獨自在大街上亂逛，品味著興奮和新奇。

放縱自己連看四場電影：早場，中午場，下午場，晚場；放縱自己買大包大包的拷扁橄欖、五香豆，算是慰勞自己。抱著零食從平安電影院奔國泰電影院再奔美琪電影院和大光明電影院……過畢電影癮，踩著月色回家。那夜月光罕見的清亮，全上海刷成一片銀，月光還藉著風(fēng)將滿樹的梧桐葉像演皮影戲一樣映在人行道上婆娑，我拉開架勢“五位”“二位”將兒時“造房子”游戲蹦成了舞，一路舞著，穿梭于皮影戲之間，也成了皮影。遠處飛馳來一自行車少年，他騎出好遠還頻頻回頭張望，覺著奇怪？以為是個夜游的神經(jīng)病患者？隨便吧！一個“磋步”閃進院子，用“小五花”開門，“平轉(zhuǎn)”著進屋，“箭步”上床，大字仰臥。

哦！成名成家啰。

第二天醒來，太陽竟然還是往日的太陽。

我住的底樓采光很差，大半個房間黝暗依舊，墻的邊邊角角霉斑依舊，舊沙發(fā)上臭襪子臟練功衣散亂堆放依舊。我當然也依舊是原來的我，并且依舊得起床，得去練功、排練，早飯依舊不知上哪兒對付……

就這樣算成名成家啦？

擠車上班。

進得劇院大門，忽見好朋友惲迎世正走在我前面。

換成往日，我會奔過去猛地從背后箍住她雙肩，嚇唬她。然后兩人一起去更衣室換練功衣，一起進練功房開始當日的練功。可這時，卻拔不動兩腿了……

《小刀會》的女主角原先是她，不是我。

她在《小刀會》創(chuàng)作初期做了一個很精彩的小品，引得排練廳一片贊嘆，創(chuàng)作組長（即劇院的副院長張拓，他是歌劇導(dǎo)演，所以舞劇《小刀會》的創(chuàng)作是由做戲劇小品開始的。做出小品，再將小品編成舞）隨即看中了她，確定由她扮演女主角周秀英。

當時我的事兒是編舞，后來大出風(fēng)頭的《弓舞》就是那段時間編的，還編了一些其他的舞……反正組長派到哪兒我編到哪兒。

編舞任務(wù)完成后，我分擔(dān)惲迎世的演出，當了周秀英B角，兼跳群舞，必要時還女扮男裝當清兵……

決定由我擔(dān)任《小刀會》電影女主角的那天很突然。當時我正大汗淋漓在練功，被通知去院部辦公室。

“快點換衣服，去電影廠試鏡頭！”

“試什么鏡頭？”

“周秀英?！?/p>

“周秀英不是惲迎世嗎？”

“要你去你就去！”

嗨，這等美事兒還有什么猶豫的，即刻將自己打扮起來。

去電影廠的路上閃過許多往日從電影中看來的各式各樣的女主角特寫鏡頭，都很美。我也要上電影了，這一下可以大大美麗一番了。要知道當時連拍張照片都是很難得的事。

現(xiàn)在電視上采訪演員，他們都在說塑造人物呀為觀眾服務(wù)呀為藝術(shù)貢獻人生呀，而我在接到拍電影任務(wù)時的第一個念頭卻是怎么美一番。較比她們，夠不崇高的。這不，報應(yīng)即刻就來了：樣片出來，斗雞眼。

我居然是個斗雞眼！一瞬間災(zāi)難臨頭，像遭遇洪水，斗雞眼問題如滾滾而來的渾漿纏上我，毫無思想準備。從不知道自己是個斗雞眼，生個肺病或者胃病即使耳聾啞巴也行，為什么偏偏斗雞眼呀，在這拍電影當口。

那幾天看人都是只看人家的眼睛了，發(fā)覺個個人眼睛閃亮神氣十足，個個人都比我幸福。

不能斗著兩眼拍電影，不能出這個洋相。

《小刀會》

于是，溜出電影廠，直奔劇院，沖進二樓院部：我不要拍電影了！

院長和書記吃驚：吵什么吵！那是任務(wù)，高興拍就拍不高興拍就不拍？自由主義！攝影師說沒問題就沒問題么，你應(yīng)該配合。接著，他們命令：別在這兒磨蹭，回電影廠上班去！

六神無主。

到了電影廠，惲迎世摟著我，勸我，她說：不要慌，不要太夸張了，你只是右眼有點斜視，鏡頭是一個一個分拍的，注點兒意，我也幫你在旁邊看著，不會讓你出丑的。

惲迎世的勸慰是關(guān)鍵性的。自此整整六個月在片廠，好友惲迎世，名正言順是周秀英A角的，眼睛又大又亮的惲迎世，專心致志地去跳群舞了，“花香鼓”中有個大特寫，就是她。但凡我拍戲了，她就站在我身邊，留心著我的視線，不斷提醒我，不斷安撫我，使我能夠堅持。

雖然“全國人民”最終還是發(fā)現(xiàn)我舒巧是個斗雞眼，但電影總算順利拍完。

電影拍完，似乎《小刀會》就是舒巧，舒巧就是《小刀會》，《小刀會》和惲迎世不搭界了。雖然她是原版她是A角她比我演得好并且她仍在不斷地演。

接著我和惲迎世在舞蹈界的地位也明顯地拉開了差距，我變成了全國舞蹈家協(xié)會的常務(wù)理事，接著又變成副主席，她卻是普通一會員。全國舞代會作為副主席的我醒目地坐在主席臺上，惲迎世混在臺下一片人群中，我很尷尬；同行們圍著我說好話，惲迎世被冷落在一邊，我很尷尬；記者約我寫文章，不找惲迎世，我很尷尬……

我悄悄向老書記打探，我問老書記當初究竟是什么原因要我拍電影而不是惲迎世，她是A角我是B角，她是原版我是學(xué)演，并且，她眼睛又大又亮不斗雞。

老書記笑了，老書記笑我：又單純業(yè)務(wù)觀點了吧，黨考慮問題是從大處著眼的，要突出政治，黨要培養(yǎng)的是又紅又專的干部，不懂嗎？

“單純業(yè)務(wù)觀點”是當時用來批評我們專業(yè)人士的常用語，意即只想自己的專業(yè)而不突出政治。不突出政治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表現(xiàn)，資產(chǎn)階級思想嚴重就是蛻化變質(zhì)或者腐化墮落的開始。

對于這樣的邏輯，現(xiàn)在看是莫名其妙，不過當時的我們由于千百次聆聽，很習(xí)慣了。究竟專業(yè)人士怎樣才算是“突出政治”，沒細想過，也想不清楚；但每個書記都是這樣講的，各種會議都是這樣講的，聽起來就很順了?！坝旨t又?！蹦鞘敲總€專業(yè)人士的努力方向，培養(yǎng)“又紅又專”人才是黨的干部路線。

路線，方向，可是我和我的好朋友怎么辦，我怎么面對惲迎世。

我覺得在她面前我像個欺世盜名者，我掠奪了本該她擁有的。

她若就此不理我也罷，可她卻一如既往地對我好，更令我惴惴不安。

舉一個例子：

《小刀會》在拍電影后依然演出頻繁，這時我因為拍了電影，已由B角變成了A角。那次演到外省城市，練完功放大家上街看市容。撒鴨子一般，我逛街，吃排檔，東游西蕩，直至天色暗下來了，才猛然記起下午是要走臺的。

把正事忘了，闖禍了，走臺缺主角還怎么走？

想象著劇組找不見我，走臺被攪亂，每個人會有的猙獰面目，驚出一身冷汗，我連滾帶跑往回趕，縮緊腦袋準備迎接劈頭蓋腦的責(zé)難……

誰知，進后臺竟一切正常。演員、舞臺工作人員、導(dǎo)演捧著瓷碗正吃晚飯呢。還有人與我親切地打招呼：吃完飯啦！

這時惲迎世一把將一臉茫然的我扯進化裝間：快吃飯，吃完飯化妝。她已為我打了飯。

見我仍魂不附體，她揍了我一拳：馬大哈！玩瘋啦？我聽周秀英出場的音樂已到卻不見你出場，我就出場了。放心，沒人看出來。她朝我眨眨眼，導(dǎo)演問，舒巧呢？怎么不走臺？我告訴他，你在呢，是我想走一走臺，有點生疏了得練習(xí)一下，導(dǎo)演信了。我很機動靈活吧。

剛要跨出門她又返回來：口徑統(tǒng)一哦，別穿幫！

就這樣在好友的包庇下我輕易過了關(guān)。

那晚演出我藉著劉麗川（劇中男主角）之死在臺上大哭了一場。朋友護著我，我卻無以回報。對那既成的事實我無以彌補無以挽回?zé)o可奈何。

有許多演員，因一個什么戲得了獎成了名之后，會說，不是我有什么特別的天分，是這個戲給了我機遇，感謝導(dǎo)演感謝編劇云云。

我可不感謝《小刀會》。

《小刀會》給我?guī)淼穆闊┐罅恕?/p>

先是在心上壓了如此一塊大石頭，時不時心里沉沉的。到了1980年，更加糟糕，《小刀會》成了“緊箍咒”，箍在頭上令我頭疼不已。

舞劇《奔月》可以算作我舞劇創(chuàng)作中的處女作。在《小刀會》中我只是奉命編舞，《奔月》才是依著自己心意，連結(jié)構(gòu)帶編舞一手拿的舞劇創(chuàng)作的開始。合作者是我的朋友兼老師李仲林，李仲林是《小刀會》及《寶蓮燈》這兩部建國后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舞劇的主要編導(dǎo)，是他鼓勵和輔導(dǎo)著我開始《奔月》創(chuàng)作的。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了，從前被打成“毒草”的戲均重新上演，以配合“撥亂反正”。舞劇《后羿與嫦娥》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大毒草，所以也湊上了這“撥亂反正”。

當時，若老老實實照舊版本復(fù)排上演會太平無事。但是，已經(jīng)過去十幾個年頭了，大家在藝術(shù)、審美、技巧等方面都有了長進，接到任務(wù)后（編舞由我與李仲林兩人擴大至五人），都不知好歹地靈感洋溢起來，從劇本、音樂、編舞到舞臺美術(shù)全部刷了新，更名《奔月》。

這一刷新，糟了。

院局兩級審查的評語是：完全背離了《小刀會》的道路。

背離了《小刀會》的道路有什么關(guān)系嗎？關(guān)系大了。

《小刀會》不知怎么就忽然成了民族化的代表，成了一條“道路”。 成了“道路”那就要沿著它走了，怎么可以背離呢。是這樣給我們上綱的：背離了《小刀會》等于背離了民族化，背離民族化等于不民族化，不民族化等于反民族化，反民族化等于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幾個“等于”下來，《奔月》的上演成了問題。

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這個詞兒現(xiàn)在聽起來沒什么可怕的，當時是和反動、反革命沒什么兩樣的。

后羿嫦娥，一個神話故事而已，真是麻煩透頂，在“文革”中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撥亂反正又弄成了個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

《奔月》劇照

領(lǐng)導(dǎo)的責(zé)難是從服裝切入的。

不穿衣服當然不敢，但原始人確實是沒衣服可穿，這就設(shè)計了緊身衣（差不多是中國舞劇第一次穿緊身衣）。其實在緊身衣外面我們還是披了紗裙，并于肩、胯部位掛了用葉子綴成的飾物，認真統(tǒng)計，總共只裸露了一條臂膀。

審查開始不到十分鐘，我就被領(lǐng)導(dǎo)叫了去。

“你們就這樣光著屁股赤身露體上臺！”

我自己也看到，肉色的緊身衣在藍光白光下很不錯，橙色的燈光一打卻真有點赤身露體感了……但，怎么辦呢？

《奔月》的前身是《后羿與嫦娥》，當時的我們笨笨的，后羿用了架子花臉套路，嫦娥則青衣，沒動腦筋就這么沿襲著戲曲的路子編了。但，羿射九日，宇宙混沌一片，比原始社會還原始，用戲曲程式化的身段來演繹那景那情，讓一個原初人踱方步走圓場不是文不對題很滑稽嗎？射日，奔月，自然是粗礪、狂放、浪漫。李仲林編了一段很新穎很漂亮的雙人舞，尤其雙人舞的開端，后羿熱辣辣地一撲，嫦娥就勢滾地閃開，很性格也很性感。我算是開了眼界，認定這就是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不是胡思亂想千奇百怪，創(chuàng)新基于編舞者本人創(chuàng)作性格和編舞者對其所表現(xiàn)物事的強烈、準確、獨特的表達。于是，也開始興致盎然地編制雙人舞、群舞，特別是雙人舞。要知道《小刀會》中差不多是沒有雙人舞的，編雙人舞多過癮呀。此后，排練場一直熱氣騰騰，演員激動，編導(dǎo)興奮。

審查那天下雪，居然還是大雪。上海哪一個冬天都是落點雨算了，很少下雪，偏偏那一個冬天大雪紛飛。審查演出又是在正翻修中的“人民大舞臺”進行，暖氣開不出，演員靠著臺兩邊臨時架起的火爐取暖。臺下的我只有縮成一團熬凍……被領(lǐng)導(dǎo)叫了去，我開口說話連嘴唇都發(fā)著抖：不……不不……不……都穿……穿了衣服，沒有光屁股……服裝有三層。我把演員叫下臺來，一層一層掀給領(lǐng)導(dǎo)看。

不過，終究“文革”結(jié)束不久，領(lǐng)導(dǎo)不同意《奔月》的演出，用了一個技術(shù)性的理由：“人民大舞臺”的翻修還沒完工。

給我們留了余地。

察覺到這個余地后，我和李仲林就忙碌起來，開始到處游說，向記者，向同行，會上說，會下說。

關(guān)于服裝問題，我們將一個博物館的前輩搬出來當救星，是他提供了關(guān)于原始社會生活的資料。我每次都要不厭其煩地說到那老人的胡子，說他的胡子是如何的長，如何的花白，為的是讓人清楚那位不是小阿飛，他支持我們穿緊身褲沒有不良動機。最可笑的是我每次都會一本正經(jīng)講：“原始社會是沒有紡織業(yè)的！”好像人家連這一點常識也不曉得。聽者則每次都是極嚴肅地在聽我的這些廢話。

現(xiàn)在想起，我仍然想笑。天知道這是在什么層次上討論問題呀。

忙了好幾個月，一九八〇年初，遇到勇敢者胡爾言、華影（北京的舞評人），他們將《奔月》弄到北京，準備爭鳴一番。所以，《奔月》的首演是在北京。

當時舞劇《絲路花雨》在北京紅得發(fā)紫。進中南海演出，國家主席華國鋒接見，國宴。我們則在一個專演京劇的劇場演出。觀眾很多，因為好奇吧。但沒領(lǐng)導(dǎo)人到場。在那時沒領(lǐng)導(dǎo)人到場是不算被認可的。于是，各處鉆營，最終請到了一位宣傳部長。

大家想從宣傳部長口中挖到幾句支持的話，這個任務(wù)交給了我。

部長看戲那天，根據(jù)事先的設(shè)計布局，我坐在他身后那排靠右一個座位（不是他的身旁），這個位置使“探身請示”的姿態(tài)會顯得既謙卑又親密。待臺上“要害”舞段一出現(xiàn)，我即刻探身向領(lǐng)導(dǎo)匯報：這段舞（把問題縮到最小范圍，使部長容易表態(tài)）意見有分歧。

什么分歧？部長問。

一種意見認為傳統(tǒng)必須發(fā)展，另一種意見認為傳統(tǒng)不可以發(fā)展。

我如此匯報是因為事先已為部長設(shè)計好了最折衷最容易表態(tài)的方案。我們希望得到的回答是：“傳統(tǒng)么，當然要發(fā)展，就看……怎么發(fā)展了?！?/p>

嗨！有這么一句話就夠了。

未料到領(lǐng)導(dǎo)還有更聰明的回答：“有分歧？大家討論討論，大家討論討論?！?/p>

完蛋！

赴京演出中，同行們對《奔月》的異議除了服裝還有編舞問題。

中國古典舞講究“圓”，我們很多動作直不籠統(tǒng)，中國古典舞講究“對稱”，我們玩了不少“失衡”，我們用的那些地面動作在當時也屬不雅類。于是紛紛指責(zé)我們這是：在搞現(xiàn)代舞。

現(xiàn)代舞在當時是資產(chǎn)階級精神垃圾的代名詞。

這樣，我和李仲林又開始忙，忙著四處解釋：我們不會現(xiàn)代舞，我們從沒接觸過現(xiàn)代舞，我們搞的不是現(xiàn)代舞……

反反復(fù)復(fù)，口干舌躁。

忽一日，想通了，與其如此驢推磨似的磨蹭，何不干脆痛快點兒亮明觀點，把討厭的“緊箍”扯下，扔八丈遠，入大海！

這就動筆寫了一篇后來大有爭議的文章，標題是“不敢否定就不能前進”。文章開宗明義劈頭就寫：“《奔月》脫胎于《小刀會》，而《奔月》的出現(xiàn)也是對《小刀會》的一種否定。”

《小刀會》是我們舞劇創(chuàng)作的第一步，不敢否定第一步還怎么走第二步？為了不給自己反悔的余地，寫完即刻就寄去《文匯報》了。沒過幾天，一九八〇年十月，《文匯報》就將我的文章發(fā)表了。

后果如何？

后果是“熱鬧非凡”。

熱鬧非凡，說什么的都有。有人勸：你說《奔月》扯上《小刀會》干嘛？《小刀會》毛主席周總理都看了都肯定了的，你這不是自找麻煩嗎？有人斥責(zé)：否定《小刀會》？狂妄。也有說：過河拆橋，沒良心，意思是靠《小刀會》出了名，到頭來竟然拆《小刀會》的臺……

我是破罐子破摔，開始胡攪蠻纏：我小小人物說一句否定，《小刀會》就會灰飛湮滅啦？不是電影照放戲照演嗎？再說了，《小刀會》是歌劇院第一部舞劇而已，就好比是剛出生的嬰兒，雖然胖乎乎挺可愛，怎么？就不許長大啦？長大了胡子拉碴了就不是人了？就不可愛了？你是怎么長大的？你為什么要長大？你還會變老還會死呢……和人家如此胡攪蠻纏的那段日子特別痛快。反正已經(jīng)白紙黑字，就那么回事了，愛怎么怎么吧。

胡攪蠻纏久了，慢慢地倒把自己纏得有點明白了，思路漸漸清晰起來。

想到曾經(jīng)在哪兒看到過有關(guān)“否定”說，不知是馬恩列哪部著作上。

翻天覆地地將自己的馬、恩、列、毛全集從床底下桌底下統(tǒng)統(tǒng)拖了出來。兩手灰一臉黑地開始通讀——唉，不算通讀，是“飛”，我自己發(fā)明的閱讀方式，自稱“飛”，一目不是十行而是一目掃一下全頁，知道它大概在叨叨什么，一本厚書幾分鐘就可以“飛”完。書記路過時剛巧見我手捧著巨著，表揚我：舒巧開始關(guān)心政治認真學(xué)馬列了。我只好賊忒兮兮地笑。應(yīng)該是陋習(xí)，但這種時刻管用，“飛著飛著”，忽然在恩格斯的《反杜林論》中找到我需要的那文字了。這才細細讀來：

“辯證法的規(guī)律是從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歷史中抽象出來的。辯證法的規(guī)律正是歷史發(fā)展的這兩個方面和思維本身的最一般的規(guī)律。他們可以歸結(jié)為下面三個規(guī)律：從量轉(zhuǎn)化為質(zhì)和從質(zhì)轉(zhuǎn)化為量的規(guī)律。對立面的相互滲透的規(guī)律。否定的否定規(guī)律?！?/p>

“否定的否定究竟是什么呢？它是一個極其普遍的，因而極其廣泛地起作用的，重要的自然、歷史和思維的發(fā)展規(guī)律?！?/p>

“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每日每時都在發(fā)生的過程……它是任何一個小孩都能理解的……”

看到這里真高興死了，我的“謬論”得到大人物的支持了?！胺穸ā眱勺植⒉豢膳?，相反，它是一切事物發(fā)展的必需。

恩格斯接著寫：“我們以大麥粒為例。一顆大麥粒得到它所需要的正常的條件，落到適宜的土壤里，它在熱和水分的影響下就發(fā)生特有的變化，發(fā)芽，而麥粒本身就消失了，被否定了，代替的是從它生長起來的植物，即麥粒的否定。而這種植物生命的正常過程是怎樣的呢？它生長，開花，結(jié)實，最后又產(chǎn)生大麥粒，大麥粒一成熟，植株就漸漸死去，它本身被否定了，作為這一否定的否定的結(jié)果，我們又有了原來的大麥粒，但是不是一粒，而是加了十倍、二十倍或三十倍?！绻凑請@藝家的技藝去處理種子和從種子長出的植物，那么我們再得到的這個否定的否定的結(jié)果，不僅是更多的種子，而且是品質(zhì)改良了的，能開出更美麗的花朵的種子，這個過程的每一次重復(fù)，每一次新的否定的否定都提高了這種完善化?！?/p>

這以后我與人再爭論就文明起來了，我講，否定并不是打倒，否定是揚棄，是繼承的基礎(chǔ)上的發(fā)展。再重復(fù)看一看這段吧：

“如果按照園藝家的技藝去處理種子和從種子長出的植物，那么我們再得到的這個否定的否定的結(jié)果，不僅是更多的種子，而且是品質(zhì)改良了的，能開出更美麗的花朵的種子?！?/p>

說得多么好！我們就是要像園藝家那樣用我們的技藝使我們的舞劇能開出“更美麗的花朵”。心也定了，信心也足了。雖然，許多人還是不以為然，不想跟我繞什么“辯證法”，堅持他們的“不必否定《小刀會》”說。但我自己堅信，“沒有否定就不能前進”。

《小刀會》捆得我太厲害，不打破這“緊箍”，我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今次，為了寫這篇文章，摘抄這段文字，再翻恩格斯全集，霍然見到當年夾在其中的一片楓葉。安靜的，透明著，玫瑰紅，一條同色系的小小的絲帶悠悠晃動……它居然會默默地待在那兒幾十年。

《小刀會》與周總理

烏克蘭舞

我靜靜地注視著它，不由地心痛。

懷念那段自由論爭的日子，也懷念那段天南地北同行，為一個“民族化”的課題，赤誠探討的日子。當時，所有人都頂真，沒有心計。知名舞劇編導(dǎo)李承祥寫文章了，舞蹈評論家于平、朱立人、張華等寫文章了，舞蹈刊物主編葉進，舞蹈研究所舞劇專題研究員付兆先寫文章了，還有許多我不認識的……好多文章呀，好多人投入了這場論爭?，F(xiàn)在很多文藝界人士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的確如此。

這片玫瑰紅楓葉記錄著我當年的欣喜。記得看到恩格斯這段“否定的否定”論述后，一身清朗，以致平日我最討厭的陰天，陰天的死樣怪氣，這時在我的感覺中竟變成了莊嚴安寧，適合思考……我靜靜地讀書，做筆記。往常讀本什么書，放下時折個角，至多隨手弄張飯票或撕一紙條當書簽，那次是正經(jīng)上街跑了好幾家文具店，覓來這片紅楓葉，小心地夾上了。

論爭時緊時松地持續(xù)到了一九八五年，五年了，進入第二個高潮。

在《奔月》后，我做了舞劇《岳飛》《畫皮》《玉卿嫂》?！懂嬈ぁ芬l(fā)的是別一種關(guān)于題材和所謂的主要英雄人物的論爭，而《玉卿嫂》之爭則又回到了關(guān)于“民族化”。

《玉卿嫂》上演后，輿論中又開始有異議：這是民族舞劇嗎？

這次的我沒有氣急敗壞也沒有胡攪蠻纏，我覺著這正好給了我一個從根本上甩掉“緊箍”的機會。我又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民族舞劇”質(zhì)疑?！段膮R報》再次支持了我，于一九八五年十月刊出。

我的論點是：

為什么中國的舞劇不稱“中國舞劇”非要稱“民族舞劇”？本來怎么稱謂都無所謂，但“民族舞劇”這個稱謂由于歷史的原因，已經(jīng)將正發(fā)展中的舞劇釘死在一個固定的框框中。

我認為：

“民族化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在創(chuàng)作上，空談民族風(fēng)格是無實際意義的，不論是傳統(tǒng)的（歷史上的）還是當今的民族風(fēng)格，總是由藝術(shù)家實實在在的個人風(fēng)格匯合而成，而藝術(shù)家的個人風(fēng)格則又是由其一部又一部作品來體現(xiàn)、發(fā)展、形成。離開作品，離開藝術(shù)家們的個人風(fēng)格、流派，民族風(fēng)格何在？”

我強調(diào)了“個人風(fēng)格”。

論爭開始深入，同行們的文章更多：《“民族舞劇”與舞劇的民族性》《“民族舞劇”質(zhì)疑的質(zhì)疑》《我對中國舞劇現(xiàn)狀及前景的看法》《討論舞劇問題的一封信》等。

其時，心里也曾覺得好笑，兜了一圈還是老問題。玉卿嫂是本世紀四十年代桂林一年輕寡婦，她不是武旦，不是青衣……就像后羿不是武生，不是花臉一樣。原始人踱方步走圓場滑稽，現(xiàn)代人著西裝穿旗袍走圓場舞蘭花指不也同樣滑稽？

這場曠時論爭的受益人其實就是我一個。自此，我常強迫自己閱讀理論書籍，也學(xué)會了思索。更重要的是自己解放了自己，我開始以一部接一部舞劇的實踐來體現(xiàn)、檢驗自己的認識。這是我創(chuàng)作很主要的動力，一部沒搞清，沒做到，再搞一部試一試……其樂無窮，如果沒有這追索，只是重復(fù)，我不可能有興趣一口氣連著做十幾部舞劇的。

而所謂的“緊箍咒”其實是不會消失的，它總在滴溜溜轉(zhuǎn)著伺機要往你頭上來。就看你是怎樣的感覺和怎么對待了。一九九六年排《青春祭》，這已經(jīng)距《奔月》之爭隔了十六年了，隔了這么長的日子，居然又因一段“布爾什維克之舞”而舊話重提，又是“民族化”“現(xiàn)代舞”……連語言都一樣，沒一點新意，于是，我膩了，厭倦了，不想再奉陪，“封箱”，全面撤出。那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