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 輝
太平洋邊垂釣人
◆ 朱 輝
夜深、人靜、浪潮涌。巨大的濤聲撼天動地,震撼著我們的耳鼓,也震撼著我們腳下的榻榻米。打開窗戶,強勁的海風奔涌而來,一下子吹亂了我們的頭發(fā)。我不得不瞇起眼睛。展現(xiàn)在我變了形的視野中的,是星光下的太平洋。
沒有月亮,幾點孤星高掛在天上。黯淡的星光下,從防浪堤向大海延伸幾百米的寬闊地帶,遍布著無數(shù)不可名狀的巖石。洶涌的海浪如萬馬奔騰般席卷而來,和攔路的礁石相撞,卷起千堆雪。礁石間的太平洋吼叫著,驚心動魄;而遠處的海面則黑沉沉的,和夜色攪在一起,你看不見它的運動,只能感受到它的鼓蕩;極目處,水天一色,一片混沌。
和溫柔的沙灘不同,這不是可以讓人親近的海洋。它博大、暴躁而又傲慢。曠古至今,永遠如此。放眼望去,完全是風和浪的世界。在它面前,人極端渺小,也極端脆弱。多少有拿云之志的人,陡見大海,突感心灰意冷,無語凝咽。
我的目光散淡地掠過洋面。無意間,我看見不遠處有一點燈光!一塊礁石上,有一星燈火在閃爍!
那是什么?是航標嗎?仔細辨別位置后我發(fā)現(xiàn),那塊礁石黃昏時我曾爬上去過,除了星星點點的貝類,上面一無所有。
我注視著那一星燈火。它一動不動。突然間燈火晃動起來,我看出了,那是一個人,一個垂釣的人,一個太平洋邊的垂釣者。
這里是鴨川。位于日本本島的東南端,它像一個小巧的犄角伸入太平洋。朋友高橋在鴨川有一幢別墅,應他之邀,我們一家到這里作客。我們黃昏時到達這里,稍事休息后就沿著海邊懸崖拾級而上,然后就爬上了那塊礁石。那時候,這個釣魚人還不在那里。他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呢?
這一夜我?guī)缀鯖]有入睡。高橋先生晚飯后就驅車回去了,臨走時告訴我們,窗戶正對的就是東方。為了看日出,我隔不多久就起來看看,生怕錯過了時間。每一次我都能看到那個釣魚人,還有他的燈光。直到天明。
我們終于沒有能看到日出。不是錯過了時間,而是遠處的一帶山巒恰巧擋住了初升的朝陽。我們一家都有點沮喪。
天在不經(jīng)意間就完全亮了。霞光萬道。朝陽下的太平洋依然洶涌。這時候我已經(jīng)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個釣魚人揮動魚桿的身影。在礁石和巨浪的映襯下,在云水之間,他顯得那么渺小。
這是太平洋的早晨,我們不愿呆在別墅里。我們走下懸崖,在亂石和灌木中擇路而行。浪花很快就打濕了我們的雙腿。不一會兒,我們就爬上了釣魚人所在的那塊礁石。
這是一個中年人,面孔黧黑。那盞亮了一夜的燈此刻躺在礁石頂上,旁邊是用來盛魚的塑料桶,還有其他說不出名來的釣魚裝備。從他熟練的動作可以看出,他是一個“老漁夫”。見有人上來,釣魚人顯得很高興。他熱情地向我們問好,精神矍鑠,絲毫不見熬夜的疲勞。兒子好奇地打開他的塑料桶,我湊過去一看:里面只有幾條一掌長的小魚。它們色彩斑斕,可是,確實是太小了。
這里是太平洋,大洋里,什么樣的大魚沒有啊。
我看看釣魚人。但是我沒有看到一絲失望。他興致勃勃地向我們介紹那幾條魚的名稱,沒有沮喪,也不見疲倦。他用的是手竿,這幾乎注定了他既不會釣到多少魚,也釣不到大魚。但我在心里猜測,只要有空暇,他以后還會再來,雖然他知道,他的塑料桶里,依然只會有幾條小魚。
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穿出烏云的霞光也已遠離了洋面。在這浩瀚的太平洋上,人是渺小的,但是人依然可以快樂。也許欲望就像是海,永遠無法滿足,但是小小的快樂,也就可以支撐我們終其一生了。譬如今天,我們沒有看到海上日出,但我們畢竟看到了太平洋的朝陽。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