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 燭
我看中國散文:最有體溫的寫作
■ 洪 燭
新時期以來,散文一直構成文學金字塔龐大且穩(wěn)固的基礎。也許跟引領風騷、注重創(chuàng)新的詩歌相比,它不夠先鋒,不夠尖銳。跟龐大敘事、直面眾生的小說相比,它不夠大氣,不夠熱鬧。但它就像一個無所不包的胃,默默地消化著詩歌、小說等諸多文體的營養(yǎng)與成果,使之溶化到血液中,深深影響到特定時代的思維方式乃至語言風格。
八十年代,以朦朧詩為前導的先鋒文學(包括小說、戲劇等),承擔著思想啟蒙的使命。而散文似乎慢半拍,它只負責解說,不,它悄悄使了很大的勁,才從過去的慣性中,譬如從楊朔、秦牧的模式中掙脫出來,開始走向豐富。它找對了方向:豐富才是這種文體最大的優(yōu)勢。
九十年代的市場經濟,迫使曲高和寡的先鋒詩歌、先鋒小說逐漸退潮,散文卻不怵這一套,挺身而上,或者說得更確切點,是勇于俯下身來,以低姿態(tài)親近廣大讀者。散文如水、隨物賦形,又像一位千面女郎,出現(xiàn)在任何有可能容納的或開闊或狹窄的空間,讓人簡直分不清哪是她的正面哪是她的側影,哪是她的化身哪是她的原型。她可以大雅,也可以大俗。可以陽春白雪,也可以下里巴人??梢允强觳?,也可以做成滿漢全席。
發(fā)行量巨大的《女友》、《遼寧青年》、《讀者》、《青年文摘》等青年、婦女、生活類期刊,又以大大壓倒文學期刊的市場影響力推舉出作者眾多的“青春美文”(我那時也算其中的代表作家),一定程度上為新世紀的80后青春文學熱發(fā)出了先聲,即任何時代的青少年讀者都渴望擁有屬于自己的“一代人的文學”。接著有余秋雨散文風行,仿效者眾,形成文化散文的潮流。與之相伴隨的還有歷史散文。許多中青年作家都嘗試用散文的形式談史說文。
以汪曾祺、余光中為代表的文人散文,或以閑適或以浪漫取勝。以張中行、季羨林為代表的學者散文,不僅以高深的學問更以豁達的境界贏得世人尊敬。研究哲學的周國平,也以清新的哲理散文擁抱青年讀者。
由于流行報刊乃至暢銷書的發(fā)達,那幾代青少年都是讀散文長大的。整個文化界都在產生來路不同、風格多樣的散文。純文學界自然不甘落后。張承志、韓少功等小說家都在寫散文,形成小說家散文;于堅、西川、周濤等詩人也在寫散文,形成詩人散文;吳亮等許多評論家也寫散文,或者用散文的語言和風格寫評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鐵凝、張抗抗、遲子建等女作家的散文,使“女性散文”更富有文學性。
上述的一切,乃至未及評述的一切的一切,形成九十年代眾所周知的散文熱。我印象中,對于文學而言,九十年代是散文的時代,也是散文化的時代。
為什么原本慢半拍的散文,進入九十年代,與小說、詩歌相比,反而熱得快?在市場經濟面前,散文觀念上較少受到“純文學”、“先鋒文學”之類概念束縛,充滿好奇與熱情地尋求商品化的途徑,并且確實也較容易獲得名與利的回報。
新世紀又有了新傳媒,互聯(lián)網的時代,散文照樣是輕騎兵。尤其論壇、博客盛行,造成“全民寫作”的局面,這都可算作廣義的散文寫作,日記、雜文、隨筆、讀后感原本就屬于散文的品種。散文因為簡短、無規(guī)則而便于掌握。散文因為家常、人情味而與作者、讀者沒有距離。散文因為門檻低,而吸引來更多愛好者、習作者。
散文可以通俗到極致,生活化到極致,甚至市場化到極致,但它從來就沒放棄對另一極高雅的追求。總有些散文家,在對這種文體進行不懈地探索,有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也有內容上的開拓。新世紀以來,祝勇、周曉楓、張銳鋒等打出“新散文”的旗號。更多的作家,不需要宣言,卻在默默地實踐??傊?,新世紀散文,不管在“寫什么”還是“怎么寫”上,都沒有放松對自己的要求。一代又一代散文作家的開疆拓土,不只是為了擴大它的覆蓋范圍,更是為了實現(xiàn)它的最終夢想:散文無邊界。不管小說、詩歌、戲劇、評論的手法,散文都能夠借鑒并吸取。不管天文、地理、歷史、人情的內容,散文都能夠表現(xiàn)并再現(xiàn)。
散文也一直是青少年最熱愛、最容易掌握的文體之一。新時期以來的校園文學大潮中,散文的作者是最多的,作品是最多的,讀者也是最多的。至今仍記得八十年代我讀武漢大學,在浪淘石文學社,編那本大學生學刊,收到的散文稿件最多。我當時寫詩,但聽了這樣一句話:“能寫好散文的不一定能寫好詩,能寫出好詩的一定能寫出好散文”,就開始寫散文,夢想寫出一種風格獨具的“詩人散文”。
新時期以來,各個大學涌現(xiàn)出無數(shù)的文學社團,為散文創(chuàng)作提供了后備力量。而散文也為一代又一代文學青年提供了快樂與夢想。因為散文可以是一種現(xiàn)實,也可以是一種理想。如果沒有理想,青春會多么荒涼。祝愿你:既用散文表現(xiàn)現(xiàn)實,又用散文描繪夢想—直到夢想變成了真的。
“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運動,既產生了新詩(白話詩),也使中國的散文進入新紀元。今天的散文,說到底都是“五四”白話散文的延續(xù),我們至今仍走在魯迅等那一批拓荒者開辟的陽關大道上,他們留下的是最為自由、最有包容性的一種文體。
20世紀的中國文學,經歷了種種挑戰(zhàn)與機遇,每當風水流轉,散文一直不是很先鋒的,較難引起轟動效應,但也不容易顯得過時。在文學的圣地里,它似乎屬于邊緣文體,少了幾圈神圣的光環(huán),卻多了些世俗的煙火氣。跟每遇大時代(譬如新時期)就旗幟鮮明銳意求新的詩歌、小說相比,散文總是慢半拍,一點點地蛻皮,再亮出新衣服。而不是不管是否合身,就換上件時髦的外套,以示易幟。讀20世紀幾大歷史轉折點的詩歌、小說,你會發(fā)現(xiàn)許多“劃時代”的奇裝異服,城頭變幻大王旗。散文則不一樣,它永遠是那一身老棉襖(不夠搶眼,卻足以保暖),如果說也出現(xiàn)過新風格、新創(chuàng)意,無非是在磨破的地方多了幾塊新補丁。
最近三十年的中國散文,使我重溫了散文的偉大傳統(tǒng),我又看見那件早已變成百衲衣的老棉襖,充滿家常氣息。是的,散文一直是有家的,散文一直以老家為家。最近三十年的散文在這方面很有代表性,是老樹老根長出的新枝新葉,是打在祖?zhèn)鞯睦厦抟\上的新補丁,每一針每一線都是根之所系。
我議論的又豈止是散文,其實整個文學,不也是如此嗎?散文的慢,與文學普遍追求的快,并不是矛盾的。散文的舊,與文學普遍追求的新,并不是矛盾的。跟詩歌、小說的兔子相比,散文很像那只比賽的烏龜,爬行動物式的慢,似乎不讓裁判看好。但只要烏龜?shù)诌_終點,就不能算落伍者。表面上的慢,就無法遮蔽它身上另一個更大的優(yōu)點:堅持。文學的終點是什么?就是感動。感動就是永恒。中國的散文發(fā)展得雖慢,卻從不曾放棄對永恒的追求。
新世紀的許多散文家,似乎都繼承了散文的慢性子,不溫不火、不急不躁地寫作。他們的散文,就像是文火慢燉出來的,不會讓人“驚艷”或稱奇,卻散發(fā)出濃濃的人間煙火味。人間煙火味也是種人情味啊。有散文這件老棉襖御寒、保暖,新世紀散文進行著的是一種有體溫的寫作。
現(xiàn)今散文中也有問題。一個重要問題是“缺鈣”問題,比如很多“小女人散文”、“生活隨筆”,還有很多“少年作家”,精致,漂亮,好看但不耐看。缺鈣的人不可能長高長壯,缺乏大本大源的草木不可能長成蒼天氣象。這個問題在九十年代的散文界很明顯,已被廣泛關注,并得到一定程度的矯正。
另一問題還沒有得到注意,那就是文學中的少年氣象應該得到弘揚。人們動輒強調“成熟”,批評人的時候常用的詞就是“不成熟”,成熟當然沒什么不好,可過分的、過早的、刻意的成熟,未必是好事,成熟的極致就是衰老的開始。盛極而衰,這是常識常理常情。我在這里不對兩種散文作高下的評判,只是說,僅僅有“中年文章”是不夠的,僅僅欣賞中年散文也不夠的。中國人素有“不悔少作”的追求,自然也就有“悔其少作”的心病,沒有幾個人在功成名就后愿意、敢于翻出自己年輕時的作品來示眾。其實,又何苦呢?年輕時候的作品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沒有當初的“幼稚”,又何來日后的“成熟”。
相對于現(xiàn)今文化界的氛圍來說,強調“少年氣象”還是很有必要。我這么說,不僅因為我個人還算年輕,而是散文創(chuàng)作界確有那么幾分老氣,這是不應有的。呼喚“少年氣象”,是要有一大批更年輕的后繼者涌現(xiàn)出來,如果后繼無人,散文真會是后果堪虞。真希望有更多的年輕人熱愛文學,這會給人歸宿。不是當作職業(yè)和工具,甚至也不僅僅當作愛好,而是當作信仰,當作生命的一分子。能這樣,就好了。
“中年散文”、“少年氣象”,其實散文還有另一個視角。我們說“詩人散文”、“小說家散文”,或者“學者散文”,可是有“散文家散文”的說法么?沒有吧??梢娬嬲齼?yōu)秀的散文不應該是一種“純種”,或者說,真正純粹或過純的散文,很可能不是最優(yōu)秀的最有原創(chuàng)力的散文;同樣,過于純粹的散文家往往不是第一流的散文家。是的,“雜交”。文章的優(yōu)勢就在于此。純種的東西,肯定一代不如一代,混血兒永遠是最漂亮的。
就我個人的審美趨向,我認為那些特漂亮的散文往往不出自專業(yè)散文家之手,常常出自詩人和小說家之筆。詩人散文既要求內容,也要求形式,詩人散文與詩人相通,詩歌永遠求新,“寫詩就要像避免瘟疫一樣避免雷同”,與人不同,也與己不同。要么不寫,要寫就寫他人寫不出來的。詩人散文的意義就如詩歌一樣,詩人比作家要高半個規(guī)格,他永遠是抵抗世俗的急先鋒,永遠在風口浪尖。有史以來,最早的、最多的、最扛鼎的散文家大都是以詩人為主的。張承志雖是小說家,其散文不是小說家散文,而是詩人散文。他骨子里是個詩人,他寫小說、做學問,就是不把散文當主業(yè),這樣一放松,反而寫的更自我,也更真實。
散文是邊角料,作者必須要有另一角色。散文家應該是一個業(yè)余的角色,而不是一個職業(yè)角色。散文是業(yè)余狀態(tài)而不是職業(yè)角色。散文的兩個原則,一是不模仿別人不重復自己,二是有難度。另類、超常規(guī),不易甚至不能被模仿。要成為一流散文家,至少需要在知識結構、修養(yǎng)、閱歷等某一方面有不可比擬的卓絕之處。
詩歌是對形式要求較嚴謹?shù)奈捏w,形式上的革命就是內容上的革命,比如從舊體到白話就是一個轉變。散文呢,則是很寬松的袍子,具有無限的可能性。詩歌永遠是野生動物,散文是圈養(yǎng)動物。詩人散文是脫韁野馬跑到別人圈中被圈養(yǎng)。這就給散文這塊自家園地帶來一絲野性。詩歌確實有些野。那種渾然天成,有鬼斧神工之感。有些港臺小散文不僅不是一般圈養(yǎng)動物,而且是寵物。我對寵物式散文不感興趣。相反,我個人更愛野路子的散文、反常規(guī)散文,甚至迷路的散文。它在奔騰中逃離主人的懷抱,找不到歸途。這種絕境之美是散文的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