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開春
繡眼(外一篇)
■ 韓開春
繡眼鳥:雀形目繡眼鳥科鳥類的統(tǒng)稱。
我上班的場所是個鬧中取靜、環(huán)境優(yōu)雅的所在。小院的外面就是號稱全國最大的山地廣場,能容納五六萬觀眾,每年的國際龍蝦節(jié)都要在這個廣場上舉行,當其時,成千上萬張的桌子在廣場上鋪排起來,幾萬人同時啃龍蝦喝啤酒,場面十分壯觀。平時就作為市民的健身場所,很是熱鬧。廣場東北角看臺有個缺口,順著缺口往里走不遠,就是我們辦公的小院,周圍幾百畝淡竹林環(huán)抱,院內有幾株上了年紀的老樹,還有新栽的桂花、月季和梔子,環(huán)境十分優(yōu)雅。進得小院,就如同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廣場上的喧囂一下子就被隔出老遠,人心也仿佛立刻沉靜許多。若不是有指示的標牌,外面的人乍一進來,很難想到這里面居然還藏著個工作單位。這里原是縣里領導人休息的住所,后來他們搬到了政府大院的后面,這里就給了我們作為辦公之用。大約縣里的領導也是考慮到報社的同志平時工作辛苦,緊張的采訪過后需要個安靜的場所沉淀一下焦躁的情緒,這樣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寫出客觀公正的新聞報道吧。
正對著我辦公室窗口的是一株老榆樹,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鳥兒來這里唱歌,三喳子、白頭翁、烏鶇、八哥……應有盡有,大約是和這里的人廝混的時間長了,彼此都成了老朋友,這些鳥兒一點都不怕人,簡直就把這棵老榆樹當成了賽歌臺,你方唱罷我便登臺,十分熱鬧。每天我們聽著這些鳥鳴,即使再郁悶的心情也會漸漸化解,變得大好。
每年春天大約上午八九點鐘的時候,總會有一群小鳥飛過來,它們一般都要在老榆樹上上躥下跳盤桓好久才肯離去。這些鳥兒清一色地在背部長著暗綠色的羽毛,白色的胸脯和肚皮,紅紅的小嘴巴只有頭長的一半,十分好看,奇的是它們的眼睛與眾不同,黑色的眼睛周圍包裹了一圈白色的絨毛,像是戴了一副秀氣的眼鏡。它們的叫聲十分好聽,“滑兒,滑—兒,滑—兒”,宛轉悠揚,有如黃鸝,幾十只聚在一起嘁嘁喳喳,很有氣勢。它們的個頭很小,不要說比不上黃鸝,就是跟黃雀比起來,也要小上一號,但小也有小的好處,因為小,它們在枝葉間來回穿梭,就顯得十分靈巧活潑。我是認得它們的,它們在我老家時莊也是??停蠹s是因為眼周那圈獨特的白色絨毛之故,莊上的人都叫它小白眼。
我是不太喜歡小白眼這個名字的,乍一聽,總感覺像是在叫“白眼狼”,不好!這個可愛的小家伙哪兒有翻眼不認人的狼那么壞呢?所以,我還是喜歡它的另一個名字:“繡眼”,我以為這個名字更貼切,一個“繡”字很傳神,我疑心,給它取這個名字的與給畫眉鳥取名的是同一個人。
繡眼其實是雀形目繡眼科鳥類的總稱,有很多種,在我辦公室窗外和我老家時莊活動的是其中一種,叫做暗綠繡眼鳥。
繡眼與畫眉確實是有許多共同之處的,當然,這不是指它們的體型,這個它們沒有可比性,不在一個級別上。但即便是在外形上,它們也還是有共通之處的,比如說它們都在眼睛周圍下了很大的功夫,它們的眼周都有一圈白色絨毛,不同的是繡眼的白色絨毛僅限眼周一圈,而畫眉還要把這圈白色絨毛在眼圈上方向后延展到枕部,成為一條眉毛。
喜歡玩鳥的人大約都知道中國有四大名鳥,以鳴著稱,大約叫做四大鳴鳥也不錯,繡眼與畫眉都名列其中,其他兩種是百靈和靛頦。這四大名鳥各擅所長:百靈能歌善舞,其邊飛邊叫的本領以及優(yōu)秀的模仿能力獨樹一幟;畫眉的特長是在善鳴之外,還要加上個喜斗,算是個好戰(zhàn)分子;靛頦的獨特之處在于它在聲色俱佳之外,還很難養(yǎng)活,惟其如此,才更顯珍貴,我以為這或許也是它入得了四大名鳥之列的一個緣故吧—人的骨子里總是更喜歡挑戰(zhàn)的;繡眼的特色就在它的小巧活潑,我以為,這個“繡”字還可以理解為“秀”,在這四種鳥中,繡眼算是最秀氣的鳥兒了,被稱為“文人鳥”,其之所以更受到文人雅士的喜愛,成為四大名鳥中唯一登得了大雅之堂的鳥兒,很大程度上應該得益于它的“秀”。不過,說到四大名鳥,我還是要稍稍為黃鸝抱點小屈的,無論是鳴聲還是羽色,黃鸝都堪稱一流,也受到眾多文人的喜愛,既入得了詩也入得了畫,可以說,即使放在整個鳥類中,黃鸝都算得上是上帝的寵兒,但在這四大名鳥的名錄中,卻始終都不見黃鸝的名字。
有這么多的鳥兒特別是繡眼天天來與我們作伴,我和我的同事們既不用勞神去喂養(yǎng)它們,又能天天聽到它們快樂的鳴叫,看到它們優(yōu)美的舞姿,這真是一種幸福。
但我們似乎還不滿足,有那么一陣子,我們一有空就去竹林中轉悠,希望能找到它們的家在哪兒。但尋找的結果很令我們氣餒,幾個人幾乎尋遍了整個竹林,竟沒發(fā)現(xiàn)一個鳥窩,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兒飛過來的。但我們都肯定它們的家一定是在這片淡竹林里,因為每到黃昏時分,整個竹林里總是十分聒噪,喧鬧不已,眾鳥歸林,著實不錯。
我知道我這樣賣力地尋找鳥窩其實是想要解開一個結,和小時候的那個愿望有關。我小時候是見過繡眼的窩的,在我老家時莊,大伯家屋后的那棵老槐樹上就有一個,搭在高高的樹梢上,從地下往上看過去,像是一只精巧的草編的吊籃,跟黃鸝的窩差不多,只是要小上許多,用幾根細草莖懸吊在樹枝上,風一吹就一晃一晃地擺動,很讓人擔心風一大會不會被吹掉下來。我大伯家的二哥曾經跟我密謀想捉一個繡眼來玩玩,或者哪怕是摸只繡眼的蛋也行,但最終沒能如愿。原因有二:一是大伯堅決制止,嘴上說是不要傷害小鳥,實際上我是知道他的意思的,他是怕我二哥出事。我大伯中年喪妻,一個人把三個子女拉扯大不容易,大姐長大了肯定要嫁人,大哥又有先天性的心臟病,這兩個大的都指望不上,今后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二哥的身上了,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怎么得了?再說,這棵老槐樹實在是高,繡眼的窩又搭在樹梢,他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冒這個險。二是老槐樹上的刺針實在是扎人,多且長,我二哥曾經也背著我大伯偷偷嘗試過幾次,終因老槐樹的刺針太多太長阻住去路半途而廢。我們每天只好眼巴巴地看著那對暗綠的身影在那只吊籃一樣的草窩中進進出出而一籌莫展。
戴勝:佛法僧目戴勝科戴勝屬。頭頂具鳳冠狀羽冠;嘴形細長,是以色列國鳥。
星點花冠道士衣,紫陽宮女化身飛。
能傳世上春消息,若到蓬山莫放歸。
這是唐代詩人賈島的一首詩,可作為一則謎語的謎面,打一鳥名。前提是你在此之前沒讀過這首詩,因為它的題目就是謎底。只要稍稍對這種鳥兒有些了解的人都不難猜出,答案就是本篇文章的主角:戴勝。賈詩人的這首名曰《題戴勝》的詩雖然只有短短4句28個字,容量卻很大,把這種鳥兒形貌的特點、出沒的時間以及文化的內涵交待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里不再贅言,讀者諸公若有興趣,自己可以去深究。
我認識這種鳥兒不是從這首詩起,那時我知道賈島這個人卻還沒讀過他這首詩。我第一次見到這種鳥兒是在郵票上,是1982年的9月,其時,我剛剛從一所農村初中考入師范學校不久,一切都感覺新鮮。同學中有玩集郵的,便也跟著起哄,買了幾本集郵冊,裝模作樣集起郵票來,終因囊中羞澀加之興趣不是太濃,在集滿幾大本郵票之后洗手不干了。那些郵票在經歷了上班后的幾次搬家之后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現(xiàn)在想想還蠻可惜的,倒不一定是心疼那些郵票有多值錢,而是它見證了我人生中那段難以忘懷的青蔥歲月,是個很好的紀念。
我考進師范那年,正值我國政府決定把每年4月的第一周作為愛鳥周,號召人們愛護鳥類、保護鳥類。為策應這個決定,國家郵電部在當年的9月發(fā)行了一套特種郵票《益鳥》,這套郵票包括小型張1枚、郵票5枚,其中郵票的第一枚就是戴勝。我必須承認,我第一次在郵票上看到這種鳥兒的時候就被它吸引了,長得漂亮固然是一個因素,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它的奇特。它的嘴巴又細又長,還略微往下彎曲,有點類似于啄木鳥的嘴,但啄木鳥的嘴更直些;一身棕色的羽毛,夾雜著黑白相間的條紋,十分漂亮。不過這些都沒什么,要說羽色的漂亮,它還不至于讓我那么在意,時莊比它好看的鳥兒有許多,我驚奇的是它的頭頂,居然長著一個鳳冠狀的五彩羽冠,很醒目,打開來如一把小巧的折扇,也如斯巴達戰(zhàn)士的頭盔,這是我在其他鳥兒身上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鳥兒,我確信時莊沒有,如果有,我肯定是見過的。這點不是自吹,我對各種小動物的興趣與生俱來,自信對在莊上出沒的各種飛鳥包括昆蟲的熟悉程度如同一起長大的玩伴。但當我放假回家如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把郵票捧到母親面前讓她看的時候,沒想到她一口就叫出了它的名字,不過她不是說的戴勝,如果她說了這兩個字,我不會驚奇,郵票上寫著呢,她是學校的老師,這兩個字還是認識的。我驚訝的是她見到這種鳥兒的神情,一點不陌生,如同見到老熟人,脫口就說:“臭咕咕啊,好多年沒見著了。”
我疑心母親是認錯了,母親又認真看了一下,很肯定地說:“沒錯,就是臭咕咕。以前你外婆家門口小汪塘邊那棵老樹洞里就有一窩,我在家做姑娘的時候還有呢,后來不知道怎么就沒有了?!痹瓉砣绱?,我說我怎么就沒見過呢。
但我還是不明白母親為什么叫它臭咕咕,那么漂亮的鳥兒怎么叫了這么個臭烘烘的名字呢?雖然莊上叫這樣土名的鳥兒也有,比如鵲鴝,時莊人把它叫豬屎雀,是因為它真的喜歡到豬圈里、廁所里扒來扒去的,找些蛆蟲來吃,而把烏鶇叫做牛屎八是因為它的顏色像牛糞,難道說這個漂亮的戴勝也有鵲鴝之類類似的行為?我向母親提出疑問,母親說:“這個啊,你別看它長得人模人樣的,好像干凈得不得了,其實最不講衛(wèi)生了,以前你外婆家門口的那窩就是,樹洞里臟兮兮的,就連樹洞外面樹皮上也掛了一層鳥糞,離老遠就能聞到一股臭味。以前的老人們把那些在外面打扮得花枝招展家里卻亂成一團糟的懶媳婦叫臭咕咕,就是因為這個。”
這真是個令人意外的結果,我突然有點明白為什么我在時莊生活了那么多年,卻從來沒見過戴勝的真面目的原因了,會不會是有人嫌它臟搗了它的老窩,讓它從此無家可歸再也不肯踏上時莊半步了呢?我以為,這種可能性還是存在的。
但我還是略略感到有些遺憾,為我終究沒能親眼目睹它的風采而忿忿不平,是誰這么跟它過不去呢?戴勝臟是臟了點,但它又不是什么十惡不赦的壞鳥,要不怎么可能排在益鳥郵票的第一位呢?可見,它的益處是要大大勝過它的不足的。其實,鳥亦如人,既然人無完人,又憑什么要求鳥是完美的呢?有點缺點才更真實嘛。如果把戴勝比作一塊玉,那么,它的臟臭就是這塊玉上的一點點瑕疵,不完美是不完美,但終究,瑕是不能掩瑜的。
要不是去年的那場相遇,我可能以為這輩子都無緣見著戴勝了,但事情往往會在你覺得無望的時候出現(xiàn)轉機,事實的情況是,我不但見到了戴勝,還很奢侈地在一周之內見到了兩次。2012年的4月,我?guī)獾貋淼囊粋€朋友去黃花塘新四軍軍部紀念館游覽,其時清明剛過,草地返青,菜花金黃,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春風和煦地吹著,春陽暖暖地照著,一切都很美好的樣子,我們的心情也大好。從紀念館出來,突然聽到一陣“嘩、嘩”的響聲,不像流水倒有幾分像是鳥叫,是什么鳥的聲音這么奇怪?轉過一個墻角,就見前面不遠處的草地上有兩只顏色斑斕的鳥兒在探頭探腦,細長微彎的尖嘴,棕色身軀上有黑白相間的條紋,貼著頭頂一撮彩色羽毛就像毛筆的筆尖一樣向后伸出,與那細長微彎的喙幾成對稱,這種“嘩、嘩”的奇怪聲音正是出自它們的口中。見到它們的那一刻,我?guī)缀跤蟹N要窒息的感覺,這不就是我朝思暮想一直未得見的戴勝嗎?相遇的這么猝不及防,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從1982年第一次在郵票上見到它的照片,到2012年在黃花塘第一次見到它的真容,這中間整整隔了三十年,半個甲子的時間啊,人這一輩子又能有幾個三十年呢?那一刻,我的眼睛有點模糊了。
更妙的是,一周后我有事回老家,在四舅家門前的那片綠油油的麥田里,我又一次見到了戴勝的身影。它像個紳士一樣踱著方步,不緊不慢,像是在自家的庭院里散步,我開車經過它的身邊,它居然毫不慌張,還把它的長喙伸進泥土里,叼起一只白色的蟲子,旁若無人自顧自地一揚脖子吞了下去。那一刻,我知道,戴勝原諒了時莊,它又肯搬回來住了。我為時莊慶幸,為時莊的孩子們慶幸,時莊的孩子有福了,他們再不會像我那樣,要整整等上三十年,才能一睹戴勝美妙的風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