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端木賜
蟲 日
⊙ 文/端木賜
端木賜:本名孫韌,一九九〇年出生,醫(yī)學學士,現(xiàn)居北京。
在廣州郊區(qū),我過著寄生蟲一樣的生活。南國已入夏末,草木依舊繁盛而雨水充沛,晨光耀眼而萬物生輝,這樣的晨曦再平常不過。我以穿越的方式,回憶整個套房里的窗和門。它們誠然敞開著,既是入口也是出口,而我卻迷失其中。我靜靜躺在木板床上,仿佛壓直了脊柱的幾個生理彎曲,松散得像一條毛毛蟲。我想我的靈魂此時是圓柱形的,正在分泌一些黏性物質(zhì)。我好像患了一種和“懶惰”有關(guān)的疾病。
我突然想找個借口不去工作,諸如生了重病。但感冒這樣的理由,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還是有些反常。我腦海里有諸多病理名詞,可偏偏要像標簽一樣把它們貼在自己身上,卻多少有些諷刺。而且我不大確定在與上級通話的過程中,能否始終保持篤定,并成功偽裝出生病時的氣若游絲??崎L皮膚白皙,看起來就像一個清癯的書生。我知道他昨晚,又約了幾個女實習生去唱歌喝酒。他就像藏在尖細釘螺里的吸血蟲,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
隨著窗外一聲巨響,我還是決定逃離出門。出租屋的不遠處,拆了梁,倒了墻。我們似乎總想要在有限的土地上,盡量去擴展生存空間,一層又一層。太陽如火時,一群男人正打著赤膊,沾了滿身泥漿和白色粉塵,散發(fā)出雄性氣味。他們好似蛾類,肌膚上生長著灰白色的花紋,如鱗如羽,他們是趨光的謙卑者,閃現(xiàn)在最明亮的陽光里。太陽有些刺眼,蒼白的畫面里,有人站在高處沖我吼叫,我聽不大清楚,估計是要我離得遠些。那些飄浮在空中的粉塵,似乎隨著呼吸進入我的肺葉里,漸漸積累成了一個墳?zāi)?。我不自覺想要捂住口鼻。
我不知為什么,突然想到某處“防治白蟻”的廣告。那是同樣的某日清晨里,赫然出現(xiàn)在某棟樓房上的紅色油漆大字,鮮紅如血。這樣的符號,時常會以神跡般的形式降臨在小鎮(zhèn)某處,然后漸漸以穩(wěn)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中。我想,或許那舊宅是遭了白蟻的害,被蟲挖空了房梁和柱子,才需要拆了重建。想到細微處,是無數(shù)只白蟻整日整夜里,無法控制食欲在飽餐。白蟻把牙齒磨得更鋒利了,可以消化木頭。木屑就這樣變成了組成柔軟身體的一部分。而與此相對的房梁下,活動著老人、夫婦和孩子?;蛟S除卻婚娶和喪葬習俗,這里已經(jīng)失去了舊時印記。這樣的房子終歸會有一天,以各種借口被倒塌。一座房子就像一本書。我還記得偶然在門梁上看到的字——“民國十三年”。村里的房子挨得很近,就像無數(shù)只巨大的集裝箱,不知道哪一天會流落何處,以及生活在這里的人。
時間有些緊,我加快了腳步,這也讓街邊的氣味變得緊密起來。垃圾收集處堆著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塑料袋,一股酸腐的氣味無風擴散。蠅蟲飛舞間,是幾個分揀垃圾的女人。她們?nèi)缬及惴忾]自己,口罩、袖套、手套、黑色長筒雨靴。拐角處正開了幾片極香的玉蘭,在空氣中混合出詭異的尖銳。途中有一家私人工廠,藍色圍板旁,一只狗非正常死亡了,背景是一條淌著黑水的河。那具尸體在各種昆蟲的包圍啃噬下,散發(fā)出一股惡臭。今天,它終于從褐色的毛發(fā)中,露出了白色頭骨。我總是忍不住要瞅一眼,一天兩次。不遠處客家豬肚雞餐廳開張,門前鞭炮歡喜地爆開,留下了滿地破碎的紅紙屑,空氣中還彌漫著二氧化硫的味道。灑水車從馬路一邊緩緩開過,終于壓住了空氣中的躁動和不安。運貨的汽車開得飛快,闖了紅燈。一輛摩托車突然停在身邊,男人笑著問我,要蘋果手機嗎?
終于到單位。上午的工作要出車,到某家醫(yī)院做流行病的個案調(diào)查。醫(yī)院里一家四口,確診為登革熱。最近,我對花斑蚊子有些過于敏感,因為我可不想無緣無故發(fā)燒。醫(yī)院的走廊上沾著一層濕潤的水汽,沾了很多細碎的臟的泥。消毒水的味道刺激著鼻腔黏膜,讓人想打噴嚏。我站在這里顯然有些思緒游離。我一寸一寸打量空氣,尋找著那些隱匿的飛蟲。
只是簡單的問答和記錄,醫(yī)院里的帶教老師顯得有些忙亂。我對這個男人并不熟悉,可我知道科室里的其他人常常在背后嘲笑他,他們笑的時候捂著口鼻。那時我也笑,附和著笑。但是,總有人比我更加諂媚,看向我的時候眉眼間充滿得意。
我對面坐著的男人,抱著四五歲的女兒。女孩穿著一雙紅皮鞋。男人有些委頓地倚靠在塑料椅上,嘴唇發(fā)青,有些恍惚并喃喃自語。
“我們這病是怎么得的?”男人有些費解。生病當然也需要正當理由。
“哦,登革熱是一種由病毒引起的急性傳染病,主要由那種花斑蚊子傳播?!蔽艺f道。
“我就知道,我和小區(qū)物業(yè)說了多少次,要殺光那些可惡的蚊子?!?/p>
“注意家里不要養(yǎng)水生植物,蚊子會在有水的地方產(chǎn)卵?!蔽倚南?,真是可笑,蚊子怎么可能被殺光。一顆蟲卵足以演化出千軍萬馬,藏在你喜愛的水仙花下,在你呼出的暖氣中,在萬籟俱寂中,繁衍生息。腦海中,我看到一只花斑蚊子靜悄悄醒來,白色的條紋纏在每一條深黑而修長的腿上。它沾過那水,嗅著淡淡花香,抬頭感受屋子里的人氣,并開始醞釀毒素。它偷偷笑了,有些癢癢的,如同隱匿在人類內(nèi)心的想法,不被察覺。
一旁的病房里,躺著還在發(fā)熱的老人,我透過蚊帳看到他臉色發(fā)白,我知道他的血液里,含有可以致病的活物。這些細小的東西,難以被察覺,卻總是喪心病狂地想要侵占我們的軀體。我們的身體里燒起大火,要燒死異類,也灼痛我們自己。我有些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這里,醫(yī)院里總是彌散著一股晦暗的氣氛。那些醫(yī)生仿若圣人般存在,病人則如同受到了污穢的詛咒,而化驗的機器就像裁決的利器。
下午,我躲在單位花園的長椅上打發(fā)時間,我相信沒有人在意我消失。我看完日報的每一個版面。報紙常常避重就輕,著實有些無趣。我似乎天生對蚊蟲有種特別的吸引力。我順手捏死腿上一只正在吸血的花斑蚊子,一滴血就這樣暈染在指尖,然后慢慢干涸。沒有切膚之痛,麻木的人們可以放過蒼蠅,可對于這吸血的蚊蟲呢?
有人在微博上發(fā)照片,廣州的街道上正塞著游行示威的人群,隨處寫著“捍衛(wèi)國土”的字樣??晌抑肋@樣的活動,很快就會偃旗息鼓,就像一堆虛弱的肥皂泡。手機響了,學校發(fā)來短消息,禁止學生參加任何集會活動。這樣的消息屢見不鮮,說是要保護我們。聽說《記念劉和珍君》已經(jīng)從中學課本中刪掉。如今,憤青已經(jīng)不多見了,而保留血性的大多是土匪,是喜歡動刀子的。果不其然,他們又開始打砸搶劫了,幾輛車,幾家店,但終歸是無關(guān)痛癢的。真正的切膚之痛是什么?現(xiàn)在,愛國不是出于自然流露,也需要被理性。
傍晚的地鐵擁擠如潮,一如平常。洗衣店、面包店還有報刊鋪,同樣開在了地底深處。人類的腳步蔓延到越來越深,土地會不會轟塌?有人撞到我,留下一個背影。上車時有人戳我的腰,并沒有抱歉的言語。在車上,我們又像情人一樣相擁,調(diào)情般呼吸相觸。門開時,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顆炮彈被彈出,要去炸開一個缺口。眼前一位母親正推著一輛嬰兒車奔跑,像一只氣宇軒昂的甲殼蟲。畫面中,我們像蟲子般張狂四散。推搡這個動作,變成了一種快意的釋放。我不認識眼前的他們,他們到底急著去哪里?列車一輛一輛,在地底徘徊交錯。大地中涌動著風。我加快了腳步,嘴上想說出些咒罵,心里卻想著,等等我,等等我。
回到出租屋,我感到一股深深的疲倦。在相對漫長的黑夜里,我選擇關(guān)去所有的燈。我喝了一整瓶礦泉水,吸了一支卷煙,洗過一個冷水澡,始終未踏出房門半步。出租屋完美展現(xiàn)了一個未婚男人的形象,家具簡潔而物品凌亂。我赤裸地躺在床上,拿出聽診器,聽了心音,第一心音低而長,第二心音高而短。我還活著,并且健康。臥室處于整棟房子的角落,我卻可以從窗口感知到鄰居的活動。
樓下有兩只腳板噼啪拍著地板,一只乒乓球彈著滾向遠處。一定又是那個散養(yǎng)的男孩,光著屁股跑動。隔壁的男人和女人洗過澡,短暫的三五分鐘里,他們低吟喘息,一旁還睡著小女孩。隨著一陣顫抖,男人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氣。他說,這次一定要生個男孩。對門有個年輕曼妙的女子,總是后半夜兩三點才回家,她的鞋跟細而長,踩在烏黑的走廊里,優(yōu)雅又令人著迷。鏟子與鍋壁觸碰,飯菜香就不斷逸散出來,飄到我的屋子里。她似乎把桌子擺滿了,就像盛大的婚宴一般。
我決定把燈打開,看看時間,照照鏡子。我懷疑哪里出了錯,或許是我生了病。白熾燈照在房間里,有雨飄進屋打濕了白墻。隨著腳步,我的頭皮一陣發(fā)麻,渾身汗毛直立。眼前是無數(shù)只蟑螂張皇而逃,它們速度極快,遽然消失了大多,剩下幾只無所遁形的,閃著棕色的油光。面包屑散落著,桃子少了半顆,白日里毫無痕跡的書桌,竟然在夜晚成了蟲的天堂。我踩碎了它的身體,我聽到了酥脆的響聲。對于這些丑陋的生物,我生出了巨大的恐懼。原來我一直不是一個人生活,在這房間里,一直藏著無數(shù)只眼睛,每天看著我吃喝和行走,并等待暗夜到來,成為主人,模仿我的生活。它們悄然潛伏著,暗藏殺機,就像病毒。
我開始挪動每一個盒子,每一本書。我試圖拍打每一處,甚至用聲音去恐嚇。我請求它們不要再出現(xiàn)。而那只分明被踩扁的蟲,竟然復蘇站了起來,它的觸須擺動著,似乎在挑釁我的尊嚴。我變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神經(jīng)過敏,我睜大了眼睛看著每一處,精神有些崩潰。我不敢想象,我還要如此度過無數(shù)個日夜。最終,我還是放棄了,選擇把所有的燈關(guān)掉,回歸黑暗。我躺在木板床上,夜色如棉被般覆蓋我的軀體,我的額頭漸漸滲出汗珠。我等待更細微的聲音出現(xiàn),我聽到蟲子在地板上走動起來,它們仿佛在舞蹈,用牙齒啃噬我的余生。我有些痛恨失眠,可太陽就要降臨。但我又害怕天亮,因為我又將開始,重復這相同的一日。我的生活,似乎成了一個無法停下來的循環(huán)。那些白天出現(xiàn)過的靜物,開始不斷出現(xiàn)在我眼前,蝗蟲過境般咬著心。我又何嘗不是一個無知的存在,總是披著虛偽的殼。
我決定白天就去買蟲藥,這場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我要殺盡它們,得到解脫。
這一天我請了假沒有去上班,因為我果真得了重感冒需要休息。
⊙ 蕭言中·“我愛你”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