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第廣龍

初春的樹木

叫人煩

又躲不開

先是楊樹

一串一串穗穗

上吊一樣

地上落一層

踩上去像死蟲子

再是柳樹

絮絮亂飛

趕都趕不走

粘在頭發(fā)上，眼睫毛上

還有法桐

綠蛋蛋下面有個小洞洞

漏出來細細的粉末

讓我鼻子發(fā)癢

樹木沒有惡作劇

春天來了

樹木發(fā)情了

樹木的春天

不會顧忌人的感受

而我的難過

正是樹木的美好

也讓我記仇般記住了

初春的體征

在 乎

一場雪

更愿意被大地在乎

深夜里落下

似乎要避開腳印

避開人世的念叨

我走夜路

那一年，和父親

從鄉(xiāng)下往城里走

肩上的糧食

一夜的大雪

我的呼吸，拳頭一樣打出去

我又夢見了，夢里

父親才能一次次復活

父親在我的夢里

還勞作不止

我卻幫不上手

捧在手心的雪

早就化了

雪如果有記憶

夾進書頁的那一朵雪花

是否在其中

大清早，我看到了雪

這下才情愿有人在場了

毛茸茸的雪

有體溫一樣

數(shù)量上非?？捎^

入冬以來

還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雪

那一年

不再拉著架子車

運送外貿(mào)公司的果脯箱和茶葉包了

也不再去涇河灘揮舞鐵锨

給建筑工地篩沙子了

第一次穿上

勞動布的工裝

我是新的

我的工作，也是新的

是正式的

修理廠的天空

是一只大碗

我的人生

用棉紗擦了一遍

又拿扳手緊了幾下

我的腿腳

還是原來的

卻像是剛換上的一樣

輕快地走在縣城里

十七歲的少年

汽油那么美好

還不知道

下崗這個詞

快要到來了

帶河馬散步

河馬的嘴太大了，閉著

里頭也像支了一張病床

張大嘴，張到極限

救護車都能開進去

是在和另一只河馬對口型嗎

不是的，不是在玩蹦極

在爭奪老大的位置呢

看著松垮垮的顎骨

又像那個粗心的工匠，偷工減料

完成的大致樣式

張開一陣，似乎脫臼了

下巴掉下來，棺材底那樣掉下來

能砸出一口池塘

能合上嗎，還是合上了

就像懸崖和深淵合上了一樣

大嘴的河馬，吃草卻一小口

又一小口，看著溫順、膽怯

從醫(yī)院回家的人，似乎都能帶著河馬

在月光下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