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丹：一個人遇到一個時代

●楊洋 肖瑩

敬一丹：一個人遇到一個時代

●楊洋 肖瑩

20 15年4月27日，是敬一丹60歲的生日。4月30日錄完最后一期《焦點訪談》，她正式從央視退休。近兩年，敬一丹總是帶著一種倒計時的心態(tài)來錄制每一期節(jié)目。當退休真正到了眼前，她的心境很平和。

近一年，敬一丹在寫一本名為《我遇見你》的新書。為了寫好這本書，敬一丹把以前攢的筆記本都拿了出來，把做過的節(jié)目一個個都回憶了一遍。“我做這件事情，其實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也給觀眾一個交流。這就是A型血的特點，做事要有頭有尾?！本匆坏ふf。

有東北口音的播音員

1972年，敬一丹在黑龍江小興安嶺青河林場當知青，一當就是5年。20歲的敬一丹，眼前可選擇的機會很少。工農(nóng)兵學員上大學是推薦的，推薦哪個是哪個。她曾先后被推薦到大連外國語學院和沈陽鐵路學校等地方深造，但都沒有成功。直到1976年，黑龍江省電臺替北京廣播學院（今中國傳媒大學）來招生，敬一丹被推薦成功，成為最后一屆工農(nóng)兵大學生。

剛?cè)雽W，敬一丹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是，看不到問題和差距。老師問：“同學你是哪兒來的？以前是做什么的？”敬一丹用濃重的東北口音說：“黑龍江哈爾濱，是知青?！崩蠋熣f：“哎呀，同學你東北口音太重了?！薄拔矣锌谝魡幔课沂钱?shù)貜V播站的廣播員兒，我是我們那疙瘩普通話最好的?！?/p>

敬一丹同宿舍的同學都是各省電臺的播音員，水平比她高出一大截。老師給她的練聲材料和別人都不一樣。別人練八百標兵奔北坡的時候，她還有另外一份，練調(diào)值。一直到第一次考試，敬一丹才開始有了自信?？荚噧?nèi)容是在一個小教室錄音，讀一個有救人情節(jié)的小故事。敬一丹把調(diào)值啥的都忘了，念小故事念得特別投入。很意外，她的成績得了優(yōu)。老師說：“你的基礎(chǔ)不如別人，但是你念稿件的時候注重內(nèi)容，這是正確的播音創(chuàng)作道路?！边@幾句點撥給敬一丹帶來了很大的鼓舞。

和電視的不解之緣

工農(nóng)兵學員的學制只有兩年，沒有開設(shè)英語課，學習條件也很艱苦，甚至播音專業(yè)的小課要在宿舍里進行。帶著太多遺憾，敬一丹畢業(yè)了，她重新回到了黑龍江人民廣播電臺。因為黑龍江電視臺人手不夠，敬一丹奉命客串播音員。白天，她在電臺的話筒前說“各位聽眾”；晚上到電視臺對著鏡頭說“各位觀眾”。當時，在廣播人眼里，廣播是最正宗的，電視是新來的?；貞浧鸷碗娨暤牡谝淮巍拔帐帧?，敬一丹說，“我也對電視有一種排斥，一點兒感覺也沒有?！?/p>

沒過多久，敬一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寫作能力下降了。她想再次深造，途徑只有一個，考研究生。

在偌大的哈爾濱，敬一丹找不到一個文科的研究生。想借鑒經(jīng)驗是不可能了。她決定在壓根兒沒學過英語的情況下，壯著膽走進考場看看。最終，這樣一種看似沖動的嘗試讓她有了兩個收獲：第一，知道了自己和研究生之間的差距；第二，認識了日后的先生、華泰保險公司董事長王梓木。他們當時在同一個考場，他是75級的，要考經(jīng)濟專業(yè)。

在英語考場上，敬一丹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英語試題。那時候，她勉強認全了26個字母，連在一起都不認識。在不能提前交卷的30分鐘內(nèi)，她只能這行填上A，那行填上B。出了考場，敬一丹下定決心，學英語。

此后，敬一丹幾乎將所有業(yè)余時間都花在了學英語上。周一、三、五學許國璋英語第三冊，周二、四、六學第四冊，周日還去上托福。在這種強度下，敬一丹進了3次研究生考試的考場。1983年第三次考，她的英語拿到66分，終于被母校錄取。那一年，敬一丹28歲，已和王梓木結(jié)婚。她的研究生導師，是新中國最資深的男播音員齊越。

敬一丹讀研究生時，電視臺主持人剛剛出現(xiàn)。寫畢業(yè)論文時，敬一丹的題目是《論節(jié)目主持人的語言特點》，是中國第一篇關(guān)于主持人的論文。敬一丹向?qū)焻R報了自己的題目，齊越教授立刻表示了贊許。他吩咐敬一丹：“你要從調(diào)研開始?！饼R越教授寫了幾個紙條給沈力、虹云、徐曼等人，這些人都是中國主持人的開拓者。紙條的內(nèi)容是：沈力環(huán)（沈力原名）同志，我的學生小敬要研究節(jié)目主持人，請你幫助她。論文答辯時，敬一丹已身懷六甲。她一邊孕育論文，一邊孕育女兒。

研究生畢業(yè)后，敬一丹留校當老師。張澤群、孫曉梅、張政這些85級的新生成了敬一丹的學生。講臺上，敬一丹故作鎮(zhèn)定地講課，然而看著張澤群他們聰明的眼神，她心里一陣陣地發(fā)虛：“我拿什么獻給你，我的學生？”后來，學校派敬一丹去中央電視臺實習，實踐之后，積累素材，回來寫電視播音講義。

遲鈍，讓她走得更遠

1988年，敬一丹到了中央電視臺，為爭取更多的上手機會，她主動申請加入新成立的經(jīng)濟部。

1995年，40歲的敬一丹加盟《焦點訪談》。剛到《焦點訪談》不久，一位女記者采訪了敬一丹，專訪見報了，標題是：《敬一丹，另一種中年》。敬一丹才意識到自己是人到中年了。當時《東方時空》《焦點訪談》團隊的平均年齡30歲左右。崔永元、水均益，比她小8歲，白巖松比她小13歲。遇到有人拐彎抹角地問她：“你中學是那屆的？”敬一丹索性痛快地直接說出自己的年齡。和年輕人一起，她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同?？吹桨讕r松精力旺盛反應飛快，她會想：“是新聞素質(zhì)使然，性格使然，與年齡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對性別，敬一丹同樣遲鈍。早期《東方時空》，嚴重陽盛陰衰，只有敬一丹一個女主持人。敬一丹就自己湊合著化妝?；瘖y師徐晶來幫忙：“臺長囑咐了，你快去幫幫敬一丹吧，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本匆坏て匠２稍L、出差、熬夜編片，也很少想到女士優(yōu)先，被關(guān)照這一層?！白鳛橐粋€中年女性主持人，我對年齡、性別的遲鈍，也許成全了我。這種遲鈍，使我對這組詞的最后一個詞‘主持人’更敏感更在意?！?/p>

敬一丹一直慶幸人到中年時，到了一個年輕的群體中。加盟《焦點訪談》后，第一次參加年會就大感意外。舞臺上，有穿著雪白紗裙跳“四小天鵝”的四條漢子。員工大模大樣坐著，頭兒殷勤地端茶倒水，領(lǐng)導的錢包被主持人拿出來，問也不問把錢撒向眾人。2002年，新聞評論部內(nèi)部年會《東方紅時空》，熒屏前嚴肅的敬一丹、康平穿上了六五式舊軍裝，擔任晚會的主持人。后來，這臺聯(lián)歡會上了網(wǎng)，好多年后，仍會引起議論。

1998年10月7日，《焦點訪談》迎來朱镕基總理。敬一丹接受了請總理給《焦點訪談》題詞的任務，她有些忐忑。朱總理曾約法三章，不題詞、不剪彩、不收禮。怎么才能讓總理破例呢？

朱總理走進《焦點訪談》演播室。短暫的靜場后，敬一丹對他說：“總理，現(xiàn)在您看到的這些記者，只是我們《焦點訪談》的十分之一?！笨偫碚f：“你們那么多人啊？”敬一丹說：“是啊，我們很多年輕同事都到各地采訪去了，他們都想和您交流，但有工作回不來，您能不能給他們留句話？”

時任中宣部部長丁關(guān)根說：“不要請總理題詞。”敬一丹趕緊說：“不是題詞，是給我們年輕記者留句話?！笨偫硇α?。方宏進把題詞本擺在臺子上。演播室一片安靜。總理落筆了：“輿論監(jiān)督，群眾喉舌”。白巖松站在總理后面鼓起掌來。總理說：“我還沒寫完呢！”又寫：“政府鏡鑒，改革尖兵”。演播室一片掌聲。

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

回頭梳理這么多年接觸的采訪對象，敬一丹的心里沉淀下來很多孩子，“我就忘不掉他們，他們的樣子，小眼神，當時的小表情?！?/p>

敬一丹曾采訪了一個家境平平的小女孩兒，叫楊芳，父母雙全，有個姐姐，都是普通農(nóng)民。楊芳喜歡畫畫。敬一丹看了她的畫，她的畫里是藍色的竹子、藍色的熊貓、藍色的花。敬一丹問：“竹子應該是什么顏色的？”她說：“竹子是綠色的”?！盀槭裁串嫵伤{色的？”楊芳回答：“我只有一支圓珠筆。”她的老師說：“這一班的學生只有四五個有彩色筆，我跟學生只能提一支筆的要求。”老師也沒有彩色的粉筆。當她需要給學生畫一個太陽、畫一朵紅花的時候，她就把白色的粉筆放在紅墨水里浸，曬干了再給學生畫。敬一丹就把這些小孩兒的愛好在節(jié)目里反映了。結(jié)果楊芳和她的同學們收到了全國各地寄來的彩筆。楊芳給敬一丹寄來一幅畫。在這幅畫里，綠色的熊貓，黃色的云彩，所有的顏色都用上了。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焦點訪談》經(jīng)歷了最有鋒芒的時期。風風雨雨過后，這檔欄目漸失鋒芒，從巔峰上下來了。

在一次座談會上，敬一丹以玩笑的口吻描述自己觀眾群的變化：“早年間見到觀眾，他們說，‘我昨天看了你們的節(jié)目’。后來慢慢變成，‘敬老師，我小時候經(jīng)?？茨愕墓?jié)目’。又過了幾年，漸漸聽到的是，‘敬老師，我媽媽特別喜歡你’。最近一兩年，我走在大學里，一些年輕人找我合影，說‘我要拿回去給奶奶看’”。聽眾們被敬一丹的生動描述惹得捧腹，她卻補充道：“我說這些是什么意思？媒體環(huán)境已經(jīng)發(fā)生巨大的變化。幸運的是，我恰好趕上了這樣一個變化過程?！?/p>

敬一丹要退休的消息傳開后，不少網(wǎng)友唏噓不已：“這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

敬一丹說，退休后自己需要一個間隔年，好好看看、想想接下來的可能?！澳攴搅颐鎸Φ氖且粋€逗號。”敬一丹說，60歲是一個新的開始，以后最大的可能是在校園里遇到。

敬一丹的女兒在公益組織“美麗中國”工作?！懊利愔袊睆闹袊涣鞔髮W招募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經(jīng)過嚴格培訓后，輸送到教育落后地區(qū)完成兩年的全職一線的教學任務。敬一丹說，退休后，會用更多的時間去“美麗中國”做志愿者，和那些年輕人一起去打開落后地區(qū)孩子們的世界。

（據(jù)《北京青年報》《環(huán)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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