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華
讓時間屬于愛和靈魂
——話劇《時間都去哪兒了》觀后
楊曉華
“時間都去哪兒了?”這是一個充滿現(xiàn)代性指涉的話語方式,仿佛一種驚異,仿佛一種抱怨,仿佛一種懺悔,這種類似于自言自語,至多是耳語的言說,具有撞擊人心的力量,因為它似乎是不經(jīng)意間道出了這個時代的巨大隱秘和悖論:我們當初是叫喚著要追求幸福的生活,而投入這個現(xiàn)代化的洪流,跳進這個雪崩般的市場利益的追逐之中的,但是,十年左右的時間后,我們發(fā)現(xiàn),幸福像手中的沙子,看得著,卻抓不牢,而我們原本具有的素樸的幸福卻丟失殆盡了。這種悖論使我們感到無辜,因為走向現(xiàn)代生活無論是從國家意識形態(tài)動員的意義上,還是從中國式家庭致富的邏輯上,都自然地不能再自然。問題到底出在了哪里?也許正是“時間”的過錯。時間這個龐大的主語,在悄無聲息,卻伶牙俐齒地吞噬者我們面對生命的主動和從容,我們如果可以同時擁有十倍的時間,我們的確就可以給家庭、給親情以足夠充裕的空間,就不會顯得這樣行色匆匆,內冰外冷。時間當然還在那里堅韌地前行,并成為越來越重的碾輪,我們的過去,無論是豐盈的還是干癟的,最終都消失在一天天的夜色中。
話劇《時間都去哪兒了》選擇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已經(jīng)紅遍大江南北的歌曲切入,不是策略上的討巧,它是想展示這種歌唱的深層機理,并希圖回答這種淺吟低唱所展現(xiàn)出來的心靈困惑。創(chuàng)作者(導演李伯男、編劇朱宜等)最終選擇了古典的中國倫理——孝道,來進行探究。孝當然是無可置疑的,問題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是如何把這一個無可置疑的價值內核,粉碎成泡沫,然后從我們粗疏的心靈上不斷泄露掉的?創(chuàng)作者顯然動用了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三種手法,對這一過程進行了審視。在創(chuàng)作者看來,表達中國傳統(tǒng)的孝道,沒有現(xiàn)實主義的處理,就不會有對合理價值的必要的謙恭;沒有現(xiàn)代主義的隱喻和象征,就難以刺破東方式的含蓄內斂的堅硬外殼,凸顯人物的內心真實,甚至潛意識的真實;沒有后現(xiàn)代主義的自嘲和反諷,就難以中和現(xiàn)實主義的過分的嚴正?!稌r間都去哪兒了》是一個橫亙在當下的突出問題,但絕不僅僅是一個道德問題,也不可能簡單地從道德中找到答案。
這個問題的實質是處于工業(yè)化和后工業(yè)化時代,都市生活中人們的情感模式的內在沖突?!稌r間都去哪兒了》的寫意式的前景,把大都市的輝煌燈火和鱗次櫛比的樓房,矮化到演員的膝蓋以下,這給劇情的展開提供了玲瓏而準確的場景,同時也理想地賦予人物以俯視城市的地位和空間,“人”的確應該是城市也就是現(xiàn)代生活的主人。但是,我們看到,當主人公、教師錢剛從社會角色的激流中退出來,他不得不面對逼仄的自我空間:空蕩蕩的樓房、植物人的妻子,還有寬大的沙發(fā)、桌椅,同時兒女四處奔忙,無暇探視。如果沒有保姆阿鳳的存在,沒有“蘇東坡”這只精靈的貓的存在,這個空間的孤寂和憂郁是可想而知的。對錢小秋和錢小寶姐弟來說,這個空間曾經(jīng)是他們成長的福地,童年的溫馨的家園,但是,他們越來越匆匆忙忙地奔走在都市的人海中,忘記了他們出發(fā)點上留下的大片空場。他們不是不懂得親情,不珍惜親情,深處變動不居的喧囂的城市生活,他們也懂得要守住自己精神的領地,這就是以母親為核心的父母俱在的家園。他們捍衛(wèi)這個領地的方式是足夠流行的,在都市生活中也許是迫不得已的,那就是用金錢表達責任,用電話表達溫存。這種方式攜裹著現(xiàn)代社會物質崇拜的淺薄和效率至上的冷漠。空缺總歸是要被補上的,當突然回過神來,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所捍衛(wèi)的領地早已布滿了保姆的蹤跡和氣場。于是一場以保衛(wèi)精神家園為名義的戰(zhàn)爭就爆發(fā)了。
話劇《時間都去哪兒了》劇照
在父親錢剛看來,孩子們的這種戰(zhàn)爭表明他們依然存在的對純潔家園的眷戀,其初衷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聊可告慰的,雖然他對孩子們討伐和驅逐保姆的方式不無反感,但是他還是默認了阿鳳的離去,因為他本人的內心深處充滿困惑。象征性的植物人妻子的存在,一方面可以作為情感上的些微寄托,另外一方面卻也是一種強烈的道德暗示。以保姆的角色出現(xiàn)和存在的阿鳳,事實上有力地彌補了植物人妻子留下的精神殘缺。一旦阿鳳被趕走,他生命的孤寂和空虛就更加強烈地凸現(xiàn)出來。創(chuàng)作者把這種孤寂和空虛徑直透析到潛意識的層面。閹貓“蘇東坡”始終是錢剛靈魂世界的嘲弄者和共鳴者。錢剛對“蘇東坡”欲望展示的大聲訓斥,恰恰顯露了他的苦悶和壓抑。事實上,創(chuàng)作者在這里以弗洛伊德的方式,提出了老年人在自然生命的感受中所承受的意志考驗和道德壓力。當錢剛咆哮般地叱責孩子們的麻木和冷漠時,他所呼喚的是一個生命的最簡單的需求和最低限度的尊嚴——這顯然是充滿悲涼的。創(chuàng)作者同意用寬容的心態(tài)看待老年的真實心理世界,錢小秋和錢小寶在阿鳳的兒子王錚亮先是溫情情脈脈的歌聲,而后代表卑微者的直率的譴責中,獲得了對自身的反思和醒悟、對老人的體諒和理解,但是,這并不等于他們能解決老人所面對的所有問題。只有阿鳳歸來,這種失衡才能重新獲得平衡。
話劇《時間都去哪兒了》劇照
從劇情的邏輯上說《時間都去哪兒了》以中國式的大團圓完成了閉合。古典主義的倫理價值在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三重視角的流暢而自然的聚合下,從舞臺上有力地呈現(xiàn)了出來,這是一種精神上向傳統(tǒng)的復歸——復歸也可能是一種前進。但是,從作品所依據(jù)的現(xiàn)實邏輯上說,這種閉合是十分局限的,這首先因為,在現(xiàn)實中都市青年即使懷著足夠的虔誠回歸孝道,在事實上他們也難以在緊張的人生競爭中,真的用古典的照料和陪伴表達關愛,另外一種原因是,即使他們這樣做了,他們也不可能解決老人所面臨的所有深層次的心理問題。生命在本質上是孤獨的,個體生命對現(xiàn)實境遇的感受和抗爭本質上還需自己去解決和面對,即使對親人來說,我們也只能是對此保持足夠的寬容、尊敬和幫助,僅此而已,這也許就是一種新時代條件下的孝道?
《時間都去哪兒了》的結束,用時間閃回的拍照方式,傳遞了一種富有新意的包容性的家庭倫理:通過植物人母親的默認,使保姆最終成為家庭的親密一員。本雅明式的對記憶的咀嚼和掘進,尋找到的可以使人保持對時間主動和從容的依托依然是真實的人性。時間都去哪兒了?這種疑問也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手中的時間是否屬于我們,屬于靈魂和愛。
楊曉華:《中國文化報》理論部編輯、記者
責任編輯:雍文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