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唱
西風頌
這肆虐的閃電總是從西部開始。七月,或是五月。黃昏,或是清晨。天空瞬間露出的傷口會照亮世紀的虛弱,拆穿被生活定義過的謊言。這邊緣之境的崩裂總是以顛覆性的戰(zhàn)旗蠱惑世界的重心。
這向西的鐘聲。廣場,或是早市。石器,或是彈片。一一蒙面的怪獸和裸露的鄉(xiāng)土。變形的空氣。暗物質。來不及喊出聲的小草。落荒的、無處可逃的末日。這些憑空而起的苦難啊,總是以人間最絕望的方式呈現。
這西部停不下來的風。這攜帶著春花和夏雨之血的黑色飄搖。早市的秩序倒向你。老人的路途止于你。大地的恐懼朝向你。早晨七點五十分,你以西部的名義宣告黑色的可能性。
我們沉默。風速的果敢和風向的堅定令恍惚的清晨羞愧。我們靜默著,于這西風中辨認五月的暴走。風中,薔薇和鳥鳴反復咳出深紅色的血跡。
這血色之晨,血色之風。人類以寬恕頌唱人性的體溫。西部還會再向西一些。這樣的風也會持續(xù)行走。
風中,偏西的日光正要開口說出報紙上的真相。
圣母頌
我確信上帝和圣瑪利亞都看見了這一切。
街道失聲。路沿石還未從睡夢中醒來就瞬間弄丟了原型。塵土如路人的魂魄,四散、騰起。一對相扶的老者抱著他們生命中最后一捆綠色,兒孫的等待僅僅在他們未完成的惦念中存放了一半……無端襲來,意外襲來,干涸的海嘯和霹靂的雪事襲來。失速的車輛和失衡的暴戾從他們那拱起的古老而柔軟的背部襲來一一他們甚至忘記了再彼此相望一眼。那最后的相視和最初的相遇,都藏在這堅硬、巨大的車胎之下,藏在凌亂的路沿石堆中。
像熒幕里的槍戰(zhàn)片,同時上演的還有濃煙。巨型的、細小的零部件:纏綿的鐵釘和晶瑩的玻璃碎片此刻擁有著另外的名字,附有戰(zhàn)意。一只蝴蝶對一朵花的親吻是認真的。它并沒有料到,這樣的深情也只能被擱置于云外。剩余的愛只能被突來的決絕折疊,托付于來世。
我確信這一切都被圣母的目光注視著。
那一刻,晨光干凈。人間的四周寂寂無語。臨街的窗被血腥染紅,仿佛夕陽之醉。
仿佛晝與夜沒有之間。
那一刻,萬物都是醒的。
我確信圣母之光撫摸著那些向上的魂靈。此后,天堂有了別處的意義??嚯y和人間,都是另外的事。
歡樂頌
雨總會停下來。被淋濕的路口有了重新堅強的機會。一朵一朵的木棉花,仿佛一個一個天堂里飛出的魂靈。它們盤旋,盤旋。回望這曾經路過的人間。它們潔白的身體落在哪里,風的啜泣聲就會終止在哪里。
雨停下來的時候,街道與天空是垂直的。防彈衣和裝甲車修改了這座城市的表情。槍支的緘默,使無數只飛鳥忘記了自己的姓氏。而人們在路上,低頭或者仰首,腳步正漫過每一寸忐忑:“我們懷著火一樣的熱情”——需要繼續(xù)的生活此刻就在我們的手心里。我們行走,像那時一樣。在這危機四伏的戰(zhàn)壕里,我們獻出自身,獻出堅定和期冀。我們儼然視死如歸,一邊行走,一邊微笑著安慰路旁受驚的小草。
我們不說被恐慌改寫的天日,不說蒼茫。這個季節(jié)沒有妍顏,我們把玫瑰交給夢境,把星空交給童年的村莊。當祈禱的幕布不再關閉,施暴者只能以冬天的心臟測量戰(zhàn)役的體溫。城堡沒有圍墻,城堡的四周是海水的意志和我們的信仰。
雨停了。天空還是天空的樣子?!拔覀儜阎鹨粯拥臒崆椤?,我們擁抱,在這大河以西的絕境。
月亮頌
月亮很快就出現了。窗戶上的、屋頂上的、樹葉上的、遠處那靜若假象卻目睹了人間黑白的天山上的、還有這一枚手機屏幕上的月光,很快就遮住了白晝的全部。遮住了新聞聯播中那些尖銳的、令樹影和風都不愉悅的畫面。遮住了播音員的處子之靜和微信上的排山倒海。這月光,仿佛一支萬能之筆,給白晝的一切以全新的詮釋。給夜晚以新生。
我們傍著月色繼續(xù)練習沉默。這沉默之中,流水是響的,梔子花和紫葉草呼吸均勻。街燈下那一排夜影晃動著,似乎也有話要說。六月,萬物已完成重生。萬物已悄然褪去。這月色下的城市此刻是安靜的。在暴風雨重現之前,會有很長時間,會有很多次花開和鳥鳴。會有愿望一層層堆積以預計下一個嚴重的時刻。月色之下,我們如此幸運。
月亮為我們帶來夜晚。帶來停頓和遺忘。西部的夜晚,歷史邊緣的夜晚,離開人間和危險的夜晚,此時成為生命的全部。月亮照耀著它。也照耀著關于西部的傳說。這樣的夜晚之下,沉重的腳步于失眠的深林中變輕。風輕晃,帶走星星那多余的美。
我們懷抱月色,暫時忘記了月亮之外的那些生死。忘記了這個城市曾經的和此后的煙火。
我愛肖邦
要允許你騰空世紀的經緯,垂直于我經過的這個人間。流亡和戰(zhàn)爭都是舊話題,華沙的一杯冰水或者巴黎正午的一束光線也早已經交給歷史。你只需從琴凳上起身,移動薄暮般炫爍的身影,路過那棵曾沐浴了層層音符的菩提樹,走出諾昂一一那個被上帝命名的庭院。
要允許你卸下盔甲,從天空的餐桌上拈起一片浮云,視它為歲月的彩帶,系在屬靈人幸運的脖頸。圓舞曲懂得憂傷,我逆時針的旋轉并不能邂逅宮廷里的雨滴,我不能圓滿夜晚的起義。這些夜曲反反復復練習著的離別,仿佛我和你相遇的前奏,流年一指,你彈奏過的詩句剛剛落進零點的書頁里。
必須許你重新長出果實,任故事里叫喬治桑的女子再次采擷。任她浸泡你虛弱的身世和倜儻的悲愁。當十一月再次懸掛于我的指尖,琴鍵上流出的分明是你未完的詞,那些足以千回四季的伊甸傳奇。
這樣就好了。讓我忍受著撫摸過你的這一縷清風,蝴蝶飛過我之后也飛過你。讓我的紅舞鞋纏繞清寂夜半,每一步都是關于你。讓我看見你們繼續(xù)相愛,讓我低頭,寫出湖水。
當夜晚完成白色一生的命運。當星星轉身。
我愛你。一一琴鍵和憂傷都可以作證。你不必知道。你只需是那個叫做肖邦的人。
與巴赫對話
“八月,風有些涼了。而秋天還遠。我從未見過麥穗上金色的果實,那些被風吹過的遙遠是否也有G弦的光輝?”
——“果實一直在那里,像宮廷里從未挪動過的香氣。上帝無法被看見。你只需調整呼吸靜靜聆聽?!?/p>
“退回腳步,我努力擠進巴洛克時代……哦,圣歌劃過玻璃。上帝的語言如此寂靜。它從鏡子的底端走出,它將要通往哪里?”
一一“玻璃的欲望源于一句話的堅守或者遷移。你看,天空太高了,而這條吊詭之路能夠完成寬廣之最與隱秘之最的相合。上帝之音終將停在你的心里?!?/p>
“廢棄的鍵盤蒙塵過久。此時,傍晚黯淡的青光漫過黑鍵,也漫過白鍵。它也應該漫過你的賦格,你的舊約圣經。我祈禱著秩序。我祈禱你的平均律可以抵達群山,切割那些等待分給每一縷風,每一個夢境。”
“期冀是幸運之物,生命的意義也正在于此。它是上帝的榮耀。它與我同在樂園里。請轉過身,讓指尖舞動的承諾印證群山。”
這個夜晚,巴赫真的來過。當我推開子時,現實和夢境是同一個復調,G弦的發(fā)絲垂落于你嶄新的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