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一
像死那樣活著,在深冬里飛,疲倦,燒著磷……大地是一張眠床,它修改著不同的人群,偶爾有火車經(jīng)過。偶爾有一張臉摔進鳥群。
冰涼的驚叫……爾后是靜,被扼住的靜。樹冠慢慢聚攏……像四分五裂的虛構(gòu)的心。
如果你已經(jīng)不懂得今天的絕望之美、旋轉(zhuǎn)的樓群、白云的幽姿……都已是無用的歧途。
風聲整晚都在群山之間回旋,它有一種氣味,又腥又咸,布滿星辰耀眼的行列。還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像深井中的黑,寒冷,在脊背間流動。
我身體里盛滿了水,它們都是有重量的,像沉入井底的鐵皮桶?!拔医裉斐匀氲?,都是要在明天獻出的”。
二
縱身一躍,獅子看見了自己的碎片。
獅子同時也看見更多的碎片上,跪著淚流滿面的人。他們被悔恨扭曲的臉上,布滿了斑斑銹跡。
在高高的塬口上,我接住的陰影,是一團冰冷的游走的火焰。
三
每個身影背后,都會重生一群孩子。
每個孩子,都閃著眾多死者的目光。
一一這是多少片喧囂的落葉?
只是短短的一瞬,陸地升起,高原沉落,人與人就拉開了距離。
一一我們是不是曾有過相遇?
與孤獨無關的危險,無處不在的危險,頭頂上,空曠,遼遠,沸騰的黑暗,像天空亙古的盤桓。
如果寂靜也是一種暴力,夜幕下的大漠,沒有盡頭的大漠,死亡用星空把它澆灌。
四
用花園壓住月光,免于它在池塘的鏡子中浮起。
用羽毛壓住翅膀,免于它飛向我的時候,突然在中途藏起身體。
用墓碑壓住山崗,免于焦躁的死者突然在泥土中,翻身坐起。
用肉體壓住傷郁的心,免于自己在墜落之時,突然又產(chǎn)生了飛翔之心。
“壓住”本身只是一個虛詞,它們之間互相利用的是一座寶塔,而它,正從文字的裂縫里冒出銹蝕的尖頂。
對于未來的想象,我不相信任何虔誠的虛構(gòu),我只相信自己和自己的幽靈。
五
在散失的光陰中,日復一日的折磨,把一座孤島,磨礪得失去了知覺。
只有暮晚的漩渦,把漫長的海岸線縮短成了一道閃電。
黑暗陪伴星空,這是我聽過的歌,它們在緩慢的曠野上,被幽靈的風聲一個一個吹落,換成了螢火和另外的身影。
大地正在創(chuàng)造一只旋轉(zhuǎn)的手,像安慰新生的嬰兒一樣,撫摸著那些沉睡的樹冠、村莊、城市,還有我無法覺察的漸漸愚鈍的頭頂。
收走我吧,轉(zhuǎn)瞬即逝的來者,像颶風收走曠野上那些腐爛的草垛。
六
四十年前的野花,在細雨里顫抖、開放,像一片冰涼的晚霞;我在那里翻滾,你我之間的距離,是迷霧和香氣搖蕩著的夏天的溪水。
布谷的晚禱翻過山崗,眾多兒女出生,遍地羔羊還家一一它們的世界潔白如紙,只有沙沙的腳步,追趕著大地的圖畫;含著虹光的云朵飄過屋頂,灑下母親的芳香和盛開的山茶。
五十年后,我仍然愿意回到這里,空曠無人的世界啊,把我逼成了一朵孤云,多少光禿禿的山崗,都將變成埋住我的泥沙。
七
感激你的漣漪,水塘里搖晃的月亮,感激繼父把病重的母親背在他的脊背上;秋天的香味藏在月色的田野里,灰衫中躲著的小鬼還在忍著轆轆饑腸;泥褲管濺起的腳印,有冷霜的聲音,也有火星和碎石的聲音一一它們都是帶著紅纓的刀子,它把我背后的身影,扎成了尖叫的篩子;
而母親已經(jīng)無法忍受這些疼痛,她躺在公社衛(wèi)生院的土炕上,像一條鼓滿了風的布口袋,一直呻吟到寒冬臘月,一直呻吟到被抬上了一座又深又黑的山崗……這一個季節(jié)的月亮出現(xiàn)了兩次,直到它像一把匕首,深深地插進我的胸膛。
八
石匠鑿出的長條石,做了墓碑;石匠鑿出的圓石,做了宅室的柱腳;石匠鑿出的虛空,成了寶座;石匠鑿出一個后來者,成了罪人;石匠鑿出自己,在另一個世界,受到多少追問。
我在山下仰頭看,整個山峰突然嘩啦一聲坍塌了,石匠的肉身和斧鑿,都歸于呼嘯的大風和轟鳴。
一一七歲,童年,我的頭頂旋轉(zhuǎn)著一片煙塵中不絕的鑿擊聲,腦子里像被摁進了無數(shù)嗡嗡叫的鐵釘。
九
“我死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我的心里,刻著一棵白橡樹”?,F(xiàn)在,我的身邊是洶涌的石冢和落葉。
松鼠收集的果實,都放在了秋天高處,太熟悉松脂的味道了,它遼闊的香氣被松籽儲存著;四處漂泊的蜂巢和蟻穴,連饑餓的狐貍也無法把它捉住,在種子還不能落地的時候,獵人已經(jīng)在腐爛的灌木里睡去。
鳥雀狂歡于樹頂上的宴席,它們鐘擺一樣的胃,也會讓一座森林失去平衡;白楓長在崖邊,紅楓溺愛河岸周圍,人人稱頌的棺木樹,一旦高出月暈,它的樹枝就開始枯萎;如果知更烏在夜色里像仙果一樣閃閃發(fā)亮,黑蠟樹就會借此在河流上變成一個母親,然后在月升之時,悄悄回到陳舊的家門。
好多年,窗外偶有風聲,我的身體就會像弓一樣在夢中繃直;而母親,仍然在燈影里搖石磨,她的身子,像秋風吹折的蘆葦……
十
有時候,你那么成熟,鼓鼓囊囊;汁液橫流,像歲月一樣飽滿,你亮出的身體,如閃耀的湖水;你亮出的幽怨,仍含著大地的迷離;靠著時間的支撐,你堅持至今,但真正的堅持,幾乎無用,因為我仍然徘徊在懸而未決的命運之中。
天空亂云飛渡,有如波濤洶涌;一個春日,我被噴出樹冠;一個秋日,我被吸入歡騰的人群;多少白晝響著眾生寂寥的回聲,多少夜晚散落在逝者之間,但它們的縫隙里,仍有一個秘密一一“佛啊,如果唾棄,請垂憐我的疲憊!”
十一
今晚你不是蘆葦,你是孤雁,和它涂黑的羽毛,以及其中的黑色,一層層,刷亮自己的雙翅。
你在竹竿上飛,等于選中天空和所有關于道路的真理;等于選中,無數(shù)個飛翔的自己。
我在課堂上開蒙,站起來,正好與躲在睡袍里的人重合,酷似幽靈穿上了思想的外衣。用一條命活著的人,是不需要身影的。身影既:消耗與分離,或者,貌似消耗與分離。
因煩亂浮上水面的蟾蜍,與我有相似的水囊,也有相似的浮躁之心,它被困在水里,身上綁著無數(shù)條繩索的波紋。
我準備先記下死,這明亮的大幕一一月光突然流瀉全身,如同自殺者,把自己灌滿了幸福的水銀。
鎖鏈被燒掉一半,它拴住的人,已埋尸前生,但他的影子,仍然是直挺挺的。
你帶著一個軀殼來訪,而你走后,我仍然與你進行了一整夜的辯論。
煤灰里吐燈光的人,在享受了愛情之后,開始吐螢火蟲。
而此時,它的一團怒火和突然放光,都屬于恰當?shù)钠嗫唷?/p>
云中坐著的囚徒,絕對是真實的;而我在他的影子里慢跑,不斷命令自己:加速,加速!
眾目睽睽之下,我把自己逼成了木偶。
一百年后,我在那臨水照面;再一百年后,那里,變成了灘涂;再一百年后,我模仿一場風暴穿過;自己的肉體,像完成了宿命中的復仇,盡享一個殺人者身體與邏輯的歡娛。
眾人死去。我一個人已經(jīng)無法再完成繁殖的任務了,對不起大家,我已經(jīng)喪失了身體的原創(chuàng)性,包括灰燼中的心靈……
十二
土坯墻歪歪斜斜。騾馬,牛羊,哭喪臉的驢;未出生的小主人已經(jīng)皮包骨;老死和病死的牲口,都是風燈下趕路的身影。
它們轉(zhuǎn)世的身子五花八門,有狐兔、母豬、瞎子、清貧的農(nóng)民,或慌亂的地主;有被狼豺抱上山頂?shù)暮⒆樱谢畹街型就蝗蛔兂晌咨竦哪赣H……
整個村莊鬼鬼祟祟,睡到半夜,就有鬼魂叫門;穿著衣服的白骨,把濕淋淋的肉體放在了河邊,一群看家狗沖出村子,與眾多面目莫測的來者廝殺到天明。
我蒙在被子里,永遠也無法猜出亂紛紛的田野上,一夜之間,到底埋下了多少潰散者的腳印。
十三
打柴擔水的,都是佛;餓死的小鬼,只走車轍。
一個人穿過空蕩蕩的夜晚,留下行走的白骨和被風吹圓的皮囊,被另一個跟著腳印追上來的人穿在身上,繼續(xù)向夜晚深處行進。
我不在乎有多少人跟在身后,我只在乎自己,在無數(shù)消逝者堆積的廢墟上,扮演了一場虛無的收獲;我一個人的狂歡,多么無奈和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