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佳
垃圾
我歸還了人的頭發(fā)和皮膚。我賠償了不可歸還的磨損的血。
祭典結(jié)束。我坐在悶熱的工具間里,用一把鐵錘,擊斷所有神圣的刀。它們?nèi)羰峭暾亓髀淙碎g,人的指紋就會染上神的指紋,并因這種傳染兩敗俱傷。
工具間的溫度不斷升高。我必須趕在雷雨之前,把連日堆積的刀全部銷毀。我坐在油膩的小板凳上,伸手從刀山的邊緣,隨意提出一把,橫架到紅木砧上,然后舉起鐵錘,猛力往下砸,短刀砸一次,長刀砸兩次。然后,一抖錘頭,撥開斷刀,再換下一把。這不是什么辛苦的工作。我可以邊干邊唱。我可以不時抹抹汗,喝口酒。我的手越來越準(zhǔn)確。我的動作已獲得機械的兇頑。
地上的斷刀積到一定數(shù)量,我就站起來,撿拾這些閃光的碎片,歸攏成一抱,走到對面的墻邊,順墻上的小通風(fēng)口,揚手扔出去。有時,個別斷刀磕到通風(fēng)口的邊沿,叮地一聲彈回來,落到我赤裸的腳邊。我便咒罵著,撩手撿起,再扔一次。
并且探頭,看它如何被湍急的浮云帶著,向西漂遠(yuǎn)。
系統(tǒng)
我掉進祖先為我打開的空??绽锊降莉暄?,路上沒有祖先,沒有父母。他們的背叛使我得以迅速伸展。我努力對合手掌,我向我鉸接的指尖吹氣。關(guān)閉已久的運動場外,油漆斑駁的電線塔森然挺起,塔肩僵硬,緊抵胡亂的云。孩子一一出現(xiàn),交替通紅的小手,指甲清亮如晚霞,攀著我蝕損的指紋,朝一組掛滿白霜的線圈,飛快地爬上來。
我掉進祖先為我打開的空。黃蒿蓬生,父母在飛蛾中揚聲說話,像是在互相指責(zé)。一根小小的指節(jié)被鐵刺劃破。我伸手去抓,我伸手去接。我害怕空會突然結(jié)束。
電梯的夢浮橋
我的身體剛一消失,我就記起我忘了帶鑰匙。
我被驚醒卡在夢中。我在夢中猛推電梯的門。
停滯使我恢復(fù)重量。正在形成的手讓我眩暈。我想上去或下去。我想返回黑暗的走廊。我害怕失去不可能的一切。我害怕失去不可能。
電梯是我搖蕩的浮橋。我的浮橋拱起并折斷。斷口天青,對面有人走來,向我搖手,開始嚶嚶訴說。倒影的倒影流過她的嘴,沖刷它,直到它完全透明。我看到水落石出變成茸茸的舌頭,舌尖藻綠,壓著一塊痙攣的銅。
陽臺
空的花和雨的花是同一種花。我更愛雨的花。我喂養(yǎng)它,像喂一只金絲鳥。
水泥和水是同一種材料。我用水修筑黑檐的房屋,居住其間,輾轉(zhuǎn)流出去。
任何選擇都不自由,我的祖先是來自南海的漁夫。任何虛無都有缺漏,我比他們更先到達東北的灘涂。
你去陽臺幫我看一眼,翅膀曬暖的金絲鳥飛沒飛走?你去陽臺幫我看一眼,忘在桿上的衣服干沒干透?
泥屋
我用泥的火柴點亮泥的燈。
泥的燈光如豆,中有金面泥人,沖我伸手閃爍,以初入夢者的從容,小小地自我捏造。抖動一一,周旋一一,在依次嘗試的官能里,微笑并漸漸變硬。
硬到托不住時,就輕輕喊一聲,從蓬茸的焰暈中掉出來,像掉下一滴泥濘的油。燈光乍明,夢中人因窒息驚覺,捂住雙眼,在穿堂風(fēng)中一晃而滅。
我衰弱地躺在陰涼的地面上。我耗盡了我身上的所有土壤。
我抬起手,緩緩摸索空中的泥。我尋找泥的燈,象尋找黑暗的門把手。細(xì)膩的顆粒均勻如雨。我摸到門的蠕動。我摸到小小的泥女人。我的手變亮,變軟。她開始輕聲說話,我的手拔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