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吳軍“海上攻齊”并非海戰(zhàn)
——與《春秋吳軍“海上攻齊”考略》作者商榷

于敬民　　張云卓

春秋吳軍“海上攻齊”并非海戰(zhàn)
——與《春秋吳軍“海上攻齊”考略》作者商榷

于敬民張云卓

無論從語法角度還是從歷史事實看，《左傳》《史記》所記魯哀公十年吳軍“伐齊南鄙”中的“海上攻齊”一役并非海戰(zhàn)，此役不過是吳國由海上前去進攻齊國而已。此外，春秋時并沒有“領(lǐng)?！焙汀昂Ｓ颉钡雀拍睿夷菚r的吳國和齊國也均不可能建設(shè)有一支“海上水師”?！犊悸浴芬晃牡淖髡咚缘贸隽恕昂Ｉ瞎R”一役屬海戰(zhàn)的結(jié)論以及其他一些錯誤觀點，是因為斷章取義地錯解了有關(guān)史料。

春秋海上攻齊海戰(zhàn)

發(fā)生在魯哀公十年（前485年）吳軍“伐齊南鄙”中的“海上攻齊”一役，《孫子研究》2015年第四期《春秋吳軍“海上攻齊”考略》（以下簡稱《考略》）一文認為，這場戰(zhàn)爭“是發(fā)生在海上”，“是一場海戰(zhàn)”，并且主觀地認為“戰(zhàn)場是發(fā)生在海上還是陸上，《左傳》《史記》都沒有直白的說明”。這次戰(zhàn)役發(fā)生在海上還是陸上，是可以探討的，但認為《左傳》《史記》“沒有直白的說明”，卻是對《左傳》《史記》的曲解。筆者認為這場戰(zhàn)役是發(fā)生在齊國，是一場陸戰(zhàn)，而不是“一場海戰(zhàn)”。

一、吳軍“自海入齊”一役，《左傳》《史記》的記載非指海戰(zhàn)

為論述方便，茲將《左轉(zhuǎn)》《史記》的記載原文照引如下?！蹲髠鳌ぐЧ辍罚?/p>

公會吳子、邾子、郯子伐齊南鄙，師于鄎。齊人弒悼公，赴于師。吳子三日哭于軍門之外。徐承帥舟師，將自海入齊，齊人敗之，吳師乃還。①

《史記·齊太公世家》：

（齊悼公）四年，吳、魯伐齊南方。鮑子弒悼公，赴于吳。吳王夫差哭于軍門外三日，將從海上入討齊。齊人敗之，吳師乃去。②

《史記·吳太伯世家》：

齊鮑氏弒齊悼公。吳王聞之，哭于軍門外三日，乃從海上攻齊。齊人敗吳，吳王乃引兵歸。③

1、《考略》認為，此次吳“海上攻齊”的“戰(zhàn)爭是發(fā)生在海上，也就是說這是一場海戰(zhàn)”。這種說法，僅從語法角度考察就講不通。《左傳》所記“自海入齊”和《史記》所記“從海入討齊”，字面意思很明白，即吳軍從海路進入齊國。“齊”，在此指齊國，而非指齊國軍隊，更不是指所謂的齊國用作海戰(zhàn)的“舟師”；“自”，在此一般解釋為“從”和“由”的意思，今人所謂從頭到尾、從古到今皆是對“自”字的解釋；“入”，在此一般解釋為“由外至內(nèi)”的意思，如進入、入場、入室、入境等?！白浴迸c“入”聯(lián)用，其意思就是指某事物從甲處到乙處。按照《考略》所說，戰(zhàn)場如果是在海上，這場戰(zhàn)役是一場海戰(zhàn)的話，那么《左傳》記載的“自海入齊”一語，就成了“自海入海”；《史記·齊太公世家》記載的“從海上入討齊”一語，就成為“從海上進入討伐海上的齊國”；《史記·吳太伯世家》記載的“從海上攻齊”一語，就成為“從海上進攻海上的齊國”。顯然，這在語法上是講不通的?！皬暮Ｈ臊R”的語法解讀，說明這一戰(zhàn)役戰(zhàn)場不在海上?！白院Ｈ臊R”“從海上入討齊”“從海上攻齊”中的“?！弊?，都是指吳國從海路進軍。

《考略》雖然羅列了僅有的三條史料，但對史料采取斷章取義的做法，模糊了此役的作戰(zhàn)地點，企圖借以證實此役屬于海戰(zhàn)。為達到這一目的，《考略》只用《史記·吳太伯世家》的“從海上攻齊”一段文字，而回避《左傳·哀公十年》和《史記·齊太公世家》的有關(guān)記載。因為，《左傳·哀公十年》和《史記·齊太公世家》的記載清楚地說明，此戰(zhàn)吳軍是從海上進入齊國的?！犊悸浴氛f《吳太伯世家》是“從實寫這場戰(zhàn)爭”，那么，作者又有什么證據(jù)證明《左傳·哀公十年》和《齊太公世家》就不是“從實寫這場戰(zhàn)爭”？

《考略》為證明自己的觀點，特地把《集解》徐廣的“上，一作‘中’”拿來做依據(jù)。這樣，“從海上攻齊”就堂而皇之地變?yōu)椤皬暮Ｖ泄R”?！都狻肥悄媳背瘎⑺螘r的裴骃所作《史記集解序》的簡稱。據(jù)裴骃說，故中散大夫徐廣“研核眾本，為作音義，具列異同，兼述訓解，粗有所發(fā)明，而殊恨省略”④。徐廣所長是《史記》的字詞注音釋義，對《史記》的訓解屬于“兼述”，而非專業(yè)，故裴骃說他“粗有所發(fā)明”。徐廣的話，與《左傳》《齊太公世家》相比，其權(quán)威性是無法同日而語的?！犊悸浴纺眯鞆V的話來為自己張目，并不能說明此戰(zhàn)是海戰(zhàn)。何況徐廣的話并非就一定是指的“吳軍在海上攻打齊軍”，因為“中”字和“上”字，同樣都不能表明戰(zhàn)場在海上。因此，《考略》說“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是發(fā)生在海上還是陸上，《左傳》《史記》都沒有直白的說明”，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

對同一歷史事件，史書記載不同甚或相矛盾是不乏其例的。通常情況下，在沒有更權(quán)威史料證明的前提下，《左傳》和《史記》記載相矛盾時，應(yīng)該采信《左傳》；當《左傳》《史記》記載相同，而與后人的說法矛盾時，應(yīng)該采信《左傳》和《史記》。在本課題中，《左傳·哀公十年》的資料是記載最早、字數(shù)最多、內(nèi)容最詳細、戰(zhàn)役整體脈絡(luò)最清晰的資料，因此應(yīng)該以《左轉(zhuǎn)》的記載作為“自海入齊”是否海戰(zhàn)的依據(jù)。在《左傳》的“自海入齊”和《史記》的“從海入討齊”記載相一致的情況下，就不能以徐廣的話做依據(jù)，更何況徐廣的本意不一定如《考略》作者的理解。

2、《考略》說，吳王“因為陸地侵伐不利，所以想利用吳軍強大的舟師在海上擊敗齊軍以威脅齊國”。這是作者把《左傳》《史記》對此戰(zhàn)發(fā)展脈絡(luò)的記載不一致的折中，目的還是為了證明“從海上入討齊”為海戰(zhàn)。

在澄清《考略》在這一重大問題上的失誤之前，先澄清《考略》所提出的一個連帶問題，即吳王“陸地侵伐不利”。其實，這個結(jié)論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事實是，吳王夫差親自率領(lǐng)大軍，從陸路會同魯國、邾國、郯國的軍隊，一起聲勢浩大、所向無敵地向齊國南鄙進發(fā)，很快地就進入齊國南鄙之地——鄎，而齊國則“殺悼公以謝吳師”⑤。在四國的強大軍事威勢面前，齊國人借機殺掉自己的國君，到吳國為首的聯(lián)軍面前謝罪，說明吳王率領(lǐng)的這一路吳軍進攻是很順利的。如果吳軍“陸戰(zhàn)不利”，何以能很順利進占齊國的鄎地？又何以能迫使齊國殺掉自己的國君？齊國又何須到聯(lián)軍司令部將殺掉齊悼公的消息告訴吳王并謝罪？所以，《考略》說吳王“陸地侵伐不利”是沒有根據(jù)的。

為說明《考略》作者認識上的失誤，這里須理清《左傳》和《史記》對此戰(zhàn)描寫的脈絡(luò)。

《左傳》記載的脈絡(luò)是：吳國此戰(zhàn)主要目標是齊國的“南方”。為攻打齊國南方，吳軍兵分兩路向齊國進發(fā)：一路是吳王夫差親自率領(lǐng)大軍，從陸路會同魯國、邾國、郯國的軍隊，很快即到達齊南鄙鄎地；另一路吳軍由大夫徐承率領(lǐng)，乘船經(jīng)由海路向齊國南鄙進攻。吳王率領(lǐng)的陸師在鄎地駐扎后，拖延時間，沒有立即向齊國發(fā)起攻擊，并且借齊人殺悼公到吳軍駐地謝罪為理由，在軍門外假惺惺地哭了三日。吳王“哭三日”，表面上看是履行“諸侯相臨之禮”，實質(zhì)上是為了等待和徐承軍隊形成互相配合作戰(zhàn)的機會。但是，他在聽說徐承這一路人馬 “入齊后”很快就被齊人打敗，便放棄攻打齊國的打算，率軍撤回吳國。

《史記》記載的脈絡(luò)是：吳、魯討伐齊國的南方，齊國人殺掉悼公到吳軍駐地謝罪；吳王聽說齊人殺了悼公之后，在軍門之外按照諸侯之間相臨之禮哭了三天，于是決定親率大軍，從海路進入齊國，發(fā)動了對齊國的進攻，但遭到失敗后就率軍回國了。

兩書記載的重大差別在于：一是吳軍水師是由誰率領(lǐng)的問題。《左傳》記載吳水師是由徐承率領(lǐng)的，而《史記》記載吳國水師是由吳王親自率領(lǐng)的。二是吳王討伐齊國的原因問題?！蹲髠鳌酚涊d吳王討伐齊國的原因是“吳子使來儆師伐齊”⑥，即：此前哀公八年、九年，本來吳國與齊國密謀聯(lián)合討伐魯國，卻因齊國背叛吳國、與魯國和好而導致半途而廢，吳國因痛恨齊國的出賣，反過來又聯(lián)合魯國討伐齊國；《史記》記載吳王伐齊的原因是，吳王在聽到齊國鮑氏殺悼公之后，為悼公鳴不平，故而決定從海上攻打齊國。三是吳王撤兵回國的原因問題。《左傳》記載是因為吳王聽說徐承一路失利才退兵的；《史記》記載是吳王親自率領(lǐng)吳軍自海入齊，被齊國打敗而撤兵。四是戰(zhàn)爭是兩個戰(zhàn)場還是一個戰(zhàn)場的問題?！蹲髠鳌酚涊d吳伐齊是兵分兩路兩個戰(zhàn)場 ，而《史記》記載是吳王親率水師伐齊、一個戰(zhàn)場。

但是，《考略》摘取了《左傳》記載的吳王和徐承分別為兩個戰(zhàn)場的資料，把兩個戰(zhàn)場由原來的并列關(guān)系，變?yōu)榍昂箨P(guān)系與因果關(guān)系；又摘取了《史記》記載的吳王親率水師“從海上入討齊”的資料，只是將其放在了陸戰(zhàn)失利之后。通過把《左傳》《史記》兩書的不同記載，按需所取地折中在一起，編造了一個故事：吳軍“因為陸地侵伐不利，所以想利用吳軍強大的水師在海上擊敗齊軍以威脅齊國”。費了這樣大的周折，最后還是回到“戰(zhàn)爭發(fā)生在海上，這是一場海戰(zhàn)”這樣一個結(jié)論上。不過，這樣做能令人信服嗎？

3、《考略》為證明“海上攻齊”發(fā)生在海上，提供了一個令人無法想象的理由，即：“吳國和齊國兩個有海上軍隊且海域相連的敵對國家發(fā)生海戰(zhàn)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逼渲猩婕暗挠嘘P(guān)概念本需在理論上弄清，但這不是本文的任務(wù)，本文在這里只澄清吳國和齊國“海域相連”的問題（盡管所謂“海域”其實并不存在，這里姑且認為有“海域”存在）。

《考略》把吳、齊陸上水師稱為“海上軍隊”的說法對錯暫且不論，這里首先澄清一下齊國究竟有無海上軍隊?！犊悸浴芬渤姓J，“除了《左傳》的這段記載，不見齊國有海上軍隊的史料，連齊國有水軍的文字似乎也難以找到”。既然如此，作者憑什么就定義齊國有“海上軍隊”？假如徐承與齊國舟師真的是在海上作戰(zhàn)，說明齊國此前很早就在沿海有舟師，因為齊國不可能在徐承率吳國舟師經(jīng)過時才組建舟師。換言之，當時齊國在海邊有一支常備的海上舟師部隊。這實在是一個超越時代的大膽設(shè)想。吳及南方諸國有常設(shè)陸上水上舟師，是由南方水鄉(xiāng)的地理條件決定的。齊國在海上設(shè)立常備舟師，將作何用？設(shè)在哪里？對付誰？是為了防御當時隔海相望的日本、朝鮮、韓國？還是北方的遼東？稍微有點歷史常識的人都知道，齊國與以上地區(qū)和國家，只有海上貿(mào)易往來，他們當時都沒有對齊國形成絲毫威脅，更不要說進攻或侵略了。所以，選項只能是防御吳國了。但是，吳王夫差同他的前輩一樣，北上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爭霸權(quán)、當霸主，是通過戰(zhàn)場上的勝負來解決政治上當盟主的問題，而不是隔海攻略齊國東部土地。難道當吳國不來進攻齊國的時候，齊國會在膠東半島常年白白地養(yǎng)活著一支“海上軍隊”嗎？假如說齊國養(yǎng)活“海上軍隊”是為了防患于未然，那豈不說明齊國人已經(jīng)具有了海防觀念嗎？而常識告訴我們，海防觀念是近現(xiàn)代的產(chǎn)物。那么，作者有什么證據(jù)能證明齊國在春秋時期就已經(jīng)有了海防觀念？

《考略》說，吳、齊是“海域相連”的國家?，F(xiàn)在假設(shè)春秋時吳國和齊國真的有海域存在的話，那么他們之間的海域也是不相連的。這是因為，今天的青島及其西南沿海當年為莒國之地。莒國北鄰齊，西鄰魯，西南鄰郯，南鄰徐，是一個東北、西南走向的沿海國家。徐國在前512年被吳國闔閭滅亡后，郯國、莒國就成為直接和吳國接壤的國家。莒國春秋時期雖然沒有齊、魯大，但也是地域較為寬廣的國家，是大國中的小國、小國中的大國。直至本文所論“海上攻齊”的前四年，即公元前489年，齊國內(nèi)亂，齊卿國夏還奔往莒國以尋求保護，這說明其實力是不容小覷的。莒國盡管受到齊國和魯國的長時期不斷地擠壓、蠶食，西部邊境不斷向東收縮，但其直至滅亡前，東部沿海始終屬于它。莒國直到魯?shù)抗辏ㄇ?31年）⑦才被楚簡王滅掉，距本文所述“自海入齊”之戰(zhàn)在時間上要晚53年。在齊國和吳國中間隔著海岸長達幾百里的莒國，莒國未滅，何來的吳、齊“海域相連”？

假如齊國真的如同《考略》說的那樣，有一支“海上軍隊”，那么，這支“海上軍隊”設(shè)在哪里？今青島以西的地方是不可能有齊國的“海上軍隊”存在的，因為今青島地域及其西南一帶當初為莒國地。莒國因“齊國夏來奔”，豈能容得齊國在此長時間建立和停泊舟師部隊？今青島以東沿海自公元前567年“齊侯滅萊”后，即都屬于齊國地盤，但齊國的水師沒有必要設(shè)在膠東半島的東端。理由很簡單，當時半島東端沒有齊國的敵對勢力。

《考略》說：“春秋時期的吳軍要在山東半島登陸作戰(zhàn)，幾乎是不可能的。可以斷定這次吳軍舟師‘從海上攻齊’是一場海戰(zhàn)?！边@樣武斷地說吳軍“要在山東半島登陸作戰(zhàn)是不可能的”，源于作者山東半島已全部為齊國地盤的常識錯誤，因為作者根本不知道山東東南沿海還有一個莒國的存在。作者結(jié)論的前提錯了，但卻得出一個“‘從海上攻齊’是一場海戰(zhàn)”的結(jié)論。整個山東東南沿海因莒國的存在，齊國不可能在莒國的海邊建設(shè)常備舟師，徐承怎能與齊國的舟師進行海戰(zhàn)？徐承與吳王夫差兩支部隊是正兵與奇兵關(guān)系，故徐承不可能在距吳王很遠的半島東端登陸（后面有詳述）。假如今青島以東沿海有齊國舟師存在，徐承又不經(jīng)過此處，又怎樣與齊國舟師在海上作戰(zhàn)？所以，兩處沿海都不能證實有齊國舟師的存在。但是，徐承率舟師從莒國借道登陸去打齊國是沒問題的。因為齊卿國夏逃奔莒國，導致齊與莒的關(guān)系對立，此時的莒國借道給伐齊的吳軍是情理之中的事。春秋時期，一國向另一國借道是很正常的，何況從莒國的海邊登陸是進攻齊國距離最短的路線。說白了，吳軍無論在山東東南沿海幾百里的地方何處登陸，那還不是莒國國君的一句話嗎？可見，《考略》作者所說“幾乎是不可能的”并無什么根據(jù)。

《考略》說，史籍并“沒有海戰(zhàn)的記錄”，那作者又憑什么說“自海入齊”是一場海戰(zhàn)呢？

二、圍繞“海上攻齊”與《考略》作者商榷的其他問題

此處與《考略》作者商榷的問題包括個別理論問題、歷史事實認同問題以及事件的辨正問題。

1、《考略》說吳、齊是“海域相連的國家”，從而提出了一個超越時代的“海域”概念。而眾所周知，海域是領(lǐng)海派生的概念。領(lǐng)海和海域都是近現(xiàn)代才出現(xiàn)的名詞，領(lǐng)海就是指沿海國主權(quán)管轄下的與其海岸或內(nèi)水相連接的一定范圍的海域。領(lǐng)海和海域涵蓋的主權(quán)范圍包含有領(lǐng)海上空及其海床和海底土地。也就是說，領(lǐng)海、海域是有深度、廣度的立體概念。對領(lǐng)海和海域的有關(guān)問題，國際上是有共識的，如海洋法、海商法等。僅在1899年與1907年兩次海牙和平會議上，就通過了13個公約和一些聲明文件，內(nèi)中就有很多關(guān)于海域、領(lǐng)海問題的內(nèi)容。對領(lǐng)海、海域的寬度，國際上沒有統(tǒng)一的規(guī)定，目前世界各國領(lǐng)海海域為3～200海里。中國政府1958年9月4日宣布領(lǐng)海寬度為12海里。春秋時期仍看重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對海洋還沒有如《考略》作者所說的概念和意識。春秋時沿海各國是不存在領(lǐng)海和海域的，當然也不可能有海域、領(lǐng)海觀念和概念?！犊悸浴钒岩粋€近現(xiàn)代才有的觀念，硬說成早在春秋時期已經(jīng)具備了，這只能看作是作者的天方夜譚。

2、《考略》說“吳王夫差要與齊晉爭霸是必然的。吳國利用與齊相鄰又相爭的魯國作為攻齊的盟友”。意思是說，吳王夫差在爭霸的戰(zhàn)略過程中，是把魯國當作戰(zhàn)略盟友對待的。但是，這不符合歷史事實?，F(xiàn)僅以吳軍“海上攻齊”之前三年內(nèi)吳、魯之間所發(fā)生的事來說明：

魯哀公七年（前488年），吳王夫差與魯哀公會于鄫，提出要魯國用“百牢”之禮宴請吳王。而周制規(guī)定，周天子宴請諸侯才用“十二牢”。對于夫差的要求，魯國雖然極力反對，但還是忍氣吞聲地照做了⑧——請問，有這樣對待盟友的嗎？

魯哀公八年，因上一年魯國討伐邾國，邾大夫茅夷鴻求救于吳國，吳國欣然同意伐魯。于是，吳王率軍討伐魯國，而吳王所用的將領(lǐng)就是魯國逃奔到吳國的公山不狃（子泄），用的向?qū)Ь褪窃霍攪辛舻泥嬋?。他們都是魯國的仇人，因而吳軍進展順利。由于魯國大夫微虎挑選了包括孔子的弟子有若在內(nèi)的三百精壯之士，準備和吳軍決一死戰(zhàn)。吳王因?qū)ξ⒒⒂袘峙轮?，一個夜晚三次遷移駐地，并且最后只好與魯國結(jié)盟而退兵——請問，作為被攻打的魯國，還能稱得上是吳國的盟友嗎？

同樣是魯哀公八年，“齊侯如吳請師，將以伐我（魯）”⑨，吳王竟欣然同意——請問，天下有與別人聯(lián)合來攻打自己盟友的嗎？

次年，齊侯變卦，暗里與魯和好結(jié)盟，并通知吳王夫差，取消齊、吳共同伐魯?shù)臎Q定，夫差對此非常生氣——請問，天下有因不能討伐自己的盟友而心中大為不快的嗎？

又次年，也就是本文所說的吳軍“海上攻齊”這一年，吳王聯(lián)合魯?shù)人膰懛R國，而吳國聯(lián)合魯國伐齊的原因很有戲劇性。因為齊國本來是與吳國密謀討伐魯國的，后來齊國變卦，又與魯國和好，不肯與吳國聯(lián)手伐魯，才導致吳國反過來聯(lián)合魯國伐齊?！蹲髠鳌穼Υ藨?zhàn)原因說得非常明白，即“吳子使來儆師伐齊”，意思就是杜預(yù)所注“前年齊與吳謀伐魯，齊既與魯成（和好）而止，故吳恨之，反與魯謀伐齊”⑩——請問，因打盟友（魯）不成，又與盟友（魯）一起打盟友（魯）的盟友（齊），這還能是盟友嗎？

3、《考略》說，柏舉之戰(zhàn)吳軍“舍舟于淮汭，自豫章與楚夾漢”，“吳軍用的是木船，楚軍用的是皮筏”，并引用原文“吳用木也，我用革也，不可久也，不如速戰(zhàn)”。此處，《考略》有兩個失誤：

第一個失誤是，作者在引用古文時，既然承認吳國之舟已舍棄在“淮汭”即蔡國，然后吳軍取道豫章西進到達柏舉。此時，怎么會又出現(xiàn)“吳軍用的是木船，楚軍用的是皮船”的情況？吳軍的木船從何而來？難道會突然飛著從“淮汭”來到柏舉嗎？

第二個失誤是把《左傳》關(guān)于對車的描述誤當作是對舟船的描述。楚國武城大夫黑對楚國宰相子常所說“吳用木也，我用革也，不可久也，不如速戰(zhàn)”，前輩泰斗楊伯峻先生的解釋是“用木用革，蓋指戰(zhàn)車而言。吳車無飾，純以木為之；楚車以革漫之，須加膠筋。用革者滑易而固，然不耐雨濕，膠革解散，反不如徒木之無患，故曰不可久”。這是非常精辟的見解，得到了史學界普遍認同。此外，楊先生還告訴我們，大經(jīng)學家姚鼐在《補注》中對此有詳細的說明。但是，《考略》錯誤地把把“車”當作“舟”解釋了。

對古籍的解釋，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是《考略》至少要告訴我們，是根據(jù)什么把“木”和“革”當作“木船”與“皮船”的。同樣，《考略》還應(yīng)該告訴我們，柏舉之戰(zhàn)前，吳軍在路過蔡國的“淮汭”之時早已將舟船舍棄在那里，柏舉之戰(zhàn)時他們何來的舟船？

4、《考略》說“中國的舟師進入海洋卻有著悠久的歷史”，鄭和下西洋就有了強大的遠洋船隊，而“極少有人知道，早在2500年前的春秋時期，中國已經(jīng)有舟師入海了”。顯然，《考略》是把鄭和遠洋船隊也算作“舟師”了。須知，鄭和的艦隊無論是否“強大”，都不能視為“舟師”。因其目的是“通使”西洋，進行經(jīng)濟和文化等方面的友好交流，是出于和平、友好動機的航?；顒?；至于航海中的自衛(wèi)，則是另一回事。將軍事編制內(nèi)的舟師部隊和友好出使的遠洋船隊放在一起進行比較，實屬不倫不類。

5、《考略》一會說“吳國因其‘舟師’被齊軍在海上打敗，‘師于鄎’的吳、魯、邾、郯等軍也只好撤兵”；一會又說“師于鄎”的吳王聽到齊悼公被殺，“不但不退兵，反而要借此大舉攻齊”，從而發(fā)生了“從海上攻齊”的海戰(zhàn)。作者不覺得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嗎？同是“師于鄎”的吳軍，若按作者的前一種說法，海戰(zhàn)失敗，“師于鄎”的吳軍就撤退走人了；若按作者的后一種說法，“師于鄎”的吳軍不僅不退，反而要大舉“從海上攻齊”。海戰(zhàn)到底是“師于鄎”的吳軍撤退原因，還是“師于鄎”是吳軍發(fā)動海戰(zhàn)的起點？“師于鄎”的吳軍到底是撤退了，還是又發(fā)動了海戰(zhàn)？這些問題實在讓人感到糊涂。

6、《考略 》說“在著名的柏舉之戰(zhàn)中，孫武指導的伐楚吳軍主要也是水軍”。作者終于把“海上攻齊”轉(zhuǎn)入“孫武”大旗下。不過，這是在明顯地歪曲歷史事實。柏舉之戰(zhàn)肯定是在孫武的戰(zhàn)略部署下進行的，但孫武指導的吳軍卻“主要”不是水軍。

這里，有必要簡述一下柏舉之戰(zhàn)。魯定公四年（前506年）吳王闔閭率蔡、唐之師伐楚。吳師乘舟至蔡，將舟船舍棄于此，取道豫章向西進發(fā)。楚國左司馬戌對楚軍統(tǒng)帥、宰相子常說，你率主力軍沿漢江而下，我在楚長城外把吳軍的船燒掉，并堵塞九里、武勝、平靖三關(guān)。然后你渡過漢江在前面攻伐吳軍，我在后面襲擊吳軍。司馬戌依照計謀而燒掉了吳軍的舟船，“既謀而行”。但是，由于怕司馬戌獨占大功，楚帥子常改變了自己所率隊伍的行動。當吳楚之師對陣柏舉時，闔閭之弟夫概率部下首先進攻子常的部隊，吳軍大敗楚軍。在清發(fā)河，夫概又趁楚師半渡時大敗之，隨后又在雍澨大敗楚軍。

這里要和《考略》作者商榷的是，吳軍的船在路過蔡國的淮汭時已舍棄在那里，并且很快就被楚國司馬戌燒掉，何來孫武在柏舉之戰(zhàn)中指導的“主要也是水軍”一說？柏舉之戰(zhàn)是一個在陸地上打的戰(zhàn)役，又何須水軍戰(zhàn)斗？柏舉位于今湖北麻城東北，此地無江無河，怎能用水軍打仗？

7、《考略》說，“吳國和齊國都是沿海國家”，“從內(nèi)陸水軍到海上水軍的過渡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作者還說，“人民靠海吃海，生活在海上，他們能在海上作戰(zhàn)是自然的”。作者的邏輯是，是沿海國家就有海上水軍，靠海的人就能在海上作戰(zhàn)。作者還說“靠海吃海，以漁為業(yè)以船為家，一個有眾多海上漁民的國家要建立一支海上軍隊是不困難的”。沿海、魚鹽之利、生活在海上、眾多漁民等都是自原始社會末期以來就存在的客觀條件。這些客觀條件能否促使轉(zhuǎn)換出社會組織——海上軍隊，則絕不是一件“自然的事”，而要受制于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地緣格局的多重限制。在多重主客觀因素得到滿足后，海上水軍的出現(xiàn)還要具備三個前提：常設(shè)，固定的駐守水港，海上假想敵。春秋時期，隨著戰(zhàn)爭的擴大，齊、秦、楚、吳、越都有舟師的存在，但并沒有記載說明哪一個國家存在海上水軍。也沒有記載說明有海上水軍作戰(zhàn)。海上水軍的建立，并非如作者說的那樣：“就像游牧民族建立騎兵那樣容易”。中國人從內(nèi)河水軍發(fā)展到海上水軍的飛躍，經(jīng)過了上千年。中間除了社會經(jīng)濟、政治等因素的制約之外，在意識上也經(jīng)歷了由河防、塞防到海防的認識飛躍，由海防到海權(quán)的飛躍。但《考略》作者顯然忽視了由內(nèi)河水軍發(fā)展到海上水軍的艱難而漫長歷程。

三、孫武對“海上攻齊”的謀劃部署和《孫子》論舟師

1、“伐齊南鄙”戰(zhàn)役肯定是在孫武的謀劃下進行的。孫子在吳國政治與軍事舞臺上的活動時間為30年，即從魯昭公三十年（前512年）到魯哀公十三年（前482年）。發(fā)生在前485年吳國“自海入齊”這一戰(zhàn)役，正是孫武在吳國軍界和政界從事活動的時間段內(nèi)。孫武是吳王的軍事高參，類似于后世的“軍師”，如孫臏、諸葛亮（劉備時期）等角色。吳王對孫武基本上是言聽計從，“自海入齊”戰(zhàn)役經(jīng)過了孫武的謀劃，應(yīng)該是毋庸置疑的。

《孫子兵法·勢篇》云“凡戰(zhàn)者，以正合，以奇勝”。吳王統(tǒng)帥的吳、魯、邾、郯四國聯(lián)軍聲勢浩大地從齊國的正南方向齊國進軍，充當?shù)氖恰罢钡慕巧?；而徐承所帥吳國的舟師是從海路向齊國進軍，充當?shù)膭t是“奇兵”的角色。吳王在鄎地沒有馬上攻齊，是在等待和徐承這一路奇兵的配合作戰(zhàn)的最佳時機。孫武不是神，徐承率部登陸后被齊軍打敗，吳王獲悉奇兵失利，所以也就很快撤兵了。

徐承的失利，算不得大的失敗，因為海路運輸兵力畢竟有限，奇兵人少，故吳軍沒有傷筋動骨，只是在戰(zhàn)略上沒有完成配合作戰(zhàn)任務(wù)而已。正因為吳軍沒有受到大的損失，所以第二年（前484年）五月，吳王夫差就向齊國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的、威震天下諸侯的艾陵之戰(zhàn)?！白院Ｈ臊R”實可以看作是第二年大規(guī)模進攻齊國的前奏。孫武謀劃的對象是齊國，而齊國是兵學發(fā)達、兵家輩出之的國度，他們對吳國的正兵、奇兵應(yīng)當是都有防范的。而一旦對方有了防備，奇兵也就不“奇”了，其失敗也就是必然的了。

2、《孫子兵法》關(guān)于舟師的論述。《孫子兵法·九地篇》曰：“帥與之深入諸侯之地，而發(fā)其機，焚舟破釜，若驅(qū)群羊?！边@是《孫子兵法》中唯一涉及軍事用途的“舟”字的內(nèi)容（另有《九地篇》“夫吳人與越人相惡也，當其同舟而濟，遇風，其相救也，如左右手”一語，因其“舟”字用作比喻，非本文所論范圍，故不引）。

從《孫子兵法》對“舟”的論述可知：其一，春秋時期存在舟師，但不是直接用于戰(zhàn)斗的裝備。孫子把舟和做飯的鍋相提并論，認為舟只是充當了如同鍋碗瓢盆之類的軍事后勤用品。其二，說明舟師還不是直接作為獨立的作戰(zhàn)部隊存在的，也不參與在水上或者在海上作戰(zhàn)。南方水鄉(xiāng)之地，舟師的存在是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假如舟師是直接的作戰(zhàn)部隊甚至直接參戰(zhàn)，孫子不可能在其兵法中對舟師戰(zhàn)法及舟師管理無一字提及。

《孫子兵法》是以吳越文化為重要文化淵源之一的。舟師的“舟”，在吳國為常用的軍事運輸工具?！秾O子兵法》只提到“舟”而沒提到“舟師”，說明舟船盡管很重要，但畢竟只是運輸工具而已。舟師與孫子在全書中提到的“馳車”“革車”“辒”“膠漆”“車甲”“輜重”等，在戰(zhàn)爭中的地位都是一樣的，它們都是后勤保障中的軍事必用品。舟的作用可以和車相提并論，舟是單一承擔江河湖海中的運輸任務(wù)的；而車除了負責陸上的運輸，還要直接參與作戰(zhàn)，因為春秋是以車戰(zhàn)為主要的戰(zhàn)斗方式的。所以，車比舟的地位更為重要。

《孫子兵法》沒有只字講述“舟師”水戰(zhàn)和海戰(zhàn)戰(zhàn)術(shù)，只能說明孫子所處的春秋末期，舟師并不像戰(zhàn)車那樣直接參與戰(zhàn)爭。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基本原理就是物質(zhì)決定精神、存在決定意識?？陀^上不存在舟師直接參戰(zhàn)的實踐（與戰(zhàn)車比較），當然也就不會出現(xiàn)反映和指導水戰(zhàn)、海戰(zhàn)的兵法理論。

歷史的趣味性就在于，《孫子兵法》也有關(guān)于部隊與水的關(guān)系的論述，但這種論述卻與舟師水戰(zhàn)和海戰(zhàn)毫無關(guān)聯(lián)。孫子曰：“絕水必遠水；客絕水而來，勿迎之于水內(nèi)，令半濟而擊之。欲戰(zhàn)者，無附于水而迎客。視生處高，無迎水流，此處水上之軍也。”——軍隊處在有水之地，卻不用水軍作戰(zhàn)，這又說明了什么？

注釋

①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哀公十年》，中華書局1981年3月版，第1655頁。

②《史記·齊太公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9月版，第1508頁。

③《史記·吳太伯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9月版，第1473頁。

④《史記·集解序》，中華書局1959年9月版，第2513頁。

⑤張習孔、田玨主編：《中國歷史大事編年》第1卷，北京出版社1986年12月版，第244頁。

⑥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哀公十年》，中華書局1981年3月版，第1654頁。

⑦《史記·六國年表第三》，中華書局1959年9月版，第702頁。

⑧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哀公七年》，中華書局1981年3月版，第1640頁。

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哀公八年》，中華書局1981年3月版，第1648頁、1650頁。

⑩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哀公十年》，中華書局1981年3月，第1654頁、1650頁版。

（責任編輯：李興斌）

The “Maritime Attack on the Qi” Launched by the Army of the State of Wu during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Was Not a Naval Battle——A Discussion with the Author of A Brief Review of the “Maritim e Attack on the Qi”Launched by the Army of the State of Wu

Yu JingminZhang Yunzhuo

From the viewpoints of both grammar and historic facts， the “maritime attack on the Qi” launched by the army of the State of Wu in the sixth reign year of Duke Lu Ai， which is recorded in Tso Chuan （a commentary o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and Shih Chi ， was not a naval battle. As far as this battle is concerned， the fact is that the State of Wu attacked the State of Qi on the sea. In addition， during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there was neither the concept of “territorial sea” nor the concept of “sea area.” At that time， neither the state of Wu and the State of Qi had the ability to establish a navy. Therefore， because of the misunderstanding of the related historic data， the author of A Brief Review of the “Maritime Attack on the Qi” Launched by the Army of the State of Wu draws a conclusion that the “maritime attack on the Qi” launched by the army of the State of Wu was a naval battle as well as other wrong views.

Spring and Autumn； Maritime Attack on the Qi； Naval Battle

E8

A

2095-9176（2016）02-0098-08

2016-1-1

于敬民，中國甲午戰(zhàn)爭博物院研究員、山東大學（威海）兼職教授；張云卓，山東文登師范學校圖書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