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計生干部的失獨調(diào)查

符遙

12月的第一天，因為霧霾太重、飛機無法降落，本該中午就到北京的韓生學直到晚上9點多才抵達。

在他到來之前，來自全國各地的700多名失獨者已經(jīng)陸續(xù)趕到了北京。

韓生學是湖南省懷化市衛(wèi)計委副調(diào)研員。但直到抵達北京后，他才聽說從懷化也來了4個人。這4位懷化的失獨人士想跟他見上一面，遞話過來，“放心，我們不是來提懷化的意見的。”

韓生學也直率回答：“我也不是專門來勸你們回去的。”

這一次，他是受北京大學中國社會與發(fā)展研究中心之邀，來參加在12月3日舉行的“人口與未來”研討會。他將和各界專家、學者一起，討論《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的修訂和下一步人口政策的方向。

之所以受邀，不僅因為他是來自基層的計生干部，更因為在不久前，他發(fā)表的一篇報告文學：《中國“失獨”家庭調(diào)查》。

“這下我玩大了！都是國內(nèi)最頂尖的專家，就我一個農(nóng)民、草根。”這話韓生學從懷化一路念叨到了北京。

在計劃生育最嚴的時候當上了計生干部

“你目前最大的困難是什么？”研討會開幕的前一天晚上，韓生學還在賓館房間里接待來訪的失獨者，為繼續(xù)撰寫的失獨調(diào)查積累素材。

這是他的習慣：每次出差到一個新的地方，都要利用業(yè)余時間去采訪幾個當?shù)氐氖И毤彝セ蚴桥c之相關的專家、志愿者。

自從2015年11月他在《啄木鳥》雜志上發(fā)表了《中國“失獨”家庭調(diào)查》，來自全國各地許多素昧平生的失獨者都找上門來。這天晚上的訪客里，有一位來自陜西的“青兒”（網(wǎng)名）。

“我們現(xiàn)在根本不能想養(yǎng)老的事，想的都是怎么把這個孩子養(yǎng)大?！鼻鄡航衲?2歲。1995年，她唯一的女兒因病去世。4年后，她歷經(jīng)千辛萬苦，又以46歲的高齡生下了小女兒。這讓她的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也多了幾分說不出的苦澀——3年前丈夫去世，如今的她要一個人靠著退休金撫養(yǎng)還未成年的孩子。

2013年，國家衛(wèi)計委曾聯(lián)合5部委發(fā)布通知，為失獨家庭劃出了特別扶助金的標準，但現(xiàn)行的《人口與計劃生育法》規(guī)定：“獨生子女發(fā)生意外傷殘、死亡，其父母不再生育和收養(yǎng)子女的，地方人民政府應當給予必要的幫助?！鼻鄡涸偕?，不在幫助對象范圍內(nèi)。

“我們也面臨著老無所依，老無所醫(yī)啊。”她對韓生學說。

“你說的有一定道理?！表n生學捧著厚厚的本子，一邊聽一邊埋著頭不停地記，很快就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好幾頁紙，“我會盡我的能力把你們的想法傳達到會上去，不一定有效果，但總要有人做，做總比不做好?！?/p>

同樣是失去了獨生子女的父母，年齡、地域、是否再生育和收養(yǎng)都是劃分的界線。各地有各地的規(guī)定，地方政府應當給予的“必要的幫助”也是個模糊的概念。做了23年的計生干部，韓生學見過各種各樣的失獨父母，他坦言，那些場面上的安慰話“都會說”。但如今更多的時候，他都會選擇以“報告文學作家”的身份面對他們。

韓生學今年53歲，1985年從師范畢業(yè)后，他先是在縣里的學校當老師，1992年又從教育局調(diào)進了計生系統(tǒng)。當時他很滿意，畢竟從教師變成了公務員， “在社會上還是有一些地位的?！?/p>

那正是計劃生育抓得最嚴的年代。哪里超生嚴重，哪里的干部就要被“一票否決”——不能評優(yōu)，不能提干，甚至還要降職、免職。為此，對于基層干部，計生工作變成了“暴風驟雨”般的總動員：上環(huán)、結扎、引產(chǎn)、罰款……發(fā)動一切力量杜絕超生。

在計生委，韓生學算是坐辦公室的人，寫寫公文，或者陪領導到基層檢查驗收。幾年下來，雖然沒直接參與過這些轟轟烈烈的執(zhí)法行動，身上的壓力卻一點兒都不小。他深知這背后的政策有多硬、形勢有多嚴峻，也更明白這個工作在老百姓的眼里意味著什么。

但他從沒懷疑過這工作的合理性。還在學校當老師時，他就讀過英國經(jīng)濟學家馬爾薩斯的《人口論》。看到村里老一輩人每家動輒五六個孩子，日子過得很苦，他覺得這“控制人口”的主張很有道理。更何況，“計劃生育”是國家反復研究后做出的決定，總不可能有問題。

韓生學有一個獨生女兒，他很知足，覺得“把自己這日子過好就挺好”，所謂的“傳宗接代”并不是多么不得了的事。他忠實地執(zhí)行國家“只生一個好”的政策，也打心眼兒里不能理解老百姓要生那么多孩子做什么。

那時候的他還想不到，多年后的自己竟然理解了那些人。

12月2日，韓生學（左）在北京的一家賓館里采訪來自保定的失獨家庭。每次出差到一個地方，他都要利用業(yè)余時間在當?shù)剡M行采訪。

想為計劃生育的一代人寫史

二十多年前，韓生學還是個浪漫的文藝青年。他在學校辦文學社，寫詩歌、小說和散文;他崇拜沈從文，曾經(jīng)一個人跑到沈從文的墓前祭奠，并默默地獻上一束花。

有一年，懷化某縣有位老太太女兒被人殺害，案件遲遲無法偵破。老人四處告狀無果，歷盡坎坷卻始終鍥而不舍。聽說了這件事，韓生學覺得是個好故事，馬上挎著小卡片機，騎上自行車到村里挨家挨戶地打聽。找到老人后，他將她的經(jīng)歷如實地寫了下來，寄給了省里的《今日女報》。沒想到《今日女報》在周末特刊頭版的位置刊登了這篇文章，一下就引發(fā)了輿論熱潮。也是那個時候，老人等到了北京傳來的批示，當?shù)刂匦鲁闪⒘藢０附M，很快就抓獲了兇手。這讓韓生學很受觸動：原來媒體的力量這么大，紀實的東西“能幫弱勢群體做一些事”。

從此，韓生學走上了報告文學的創(chuàng)作之路。除了定期給《知音》等雜志投稿，他也利用自己在計生系統(tǒng)掌握的一手材料，開始撰寫一些與人口、生育題材相關的作品。2004年，他在為自己的第一部長篇作品——以國內(nèi)出生性別比懸殊為主題，反映女孩生存狀態(tài)的《女孩，你別哭》做調(diào)研時，他第一次意識到，“男多女少”的問題以外，“失獨”可能也是計劃生育的這一代人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

那時候，已經(jīng)有一些失去獨生子女的父母開始到計生委上訪。起初只有零星的幾個人，由于當時并沒有政策的支持，韓生學也只能簡單地勸解一下。慢慢地，來計生委的失獨父母越來越多，每聽到他們的哭訴，他的心里都特別不是滋味。

“如果當初允許他們生兩個孩子，現(xiàn)在可能就不是這個情況了？”他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收集這些素材，把這群人的遭遇和處境寫下來。

到了2014年，這最初的創(chuàng)作沖動已經(jīng)累積成了“必須寫出來”的決心，韓生學向湖南省作協(xié)申報了這個選題，還被選為2015年度“重點扶持作品”。

但作為一個還在任的計生干部，這樣的選題多少有些敏感。剛開始做調(diào)研時，他瞞著單位的領導同事，更瞞著自己的采訪對象——他只說自己是個作家。

他先從身邊和本地的失獨家庭問起，再一個介紹一個地找過去;他還加入了全國各地幾十個由失獨者組成的QQ群，從中尋找典型的采訪對象。訪談做得多了，身份自然瞞不住，他索性就照實說，沒想到每次解釋完自己的意圖，對方都挺理解。

韓生學甚至和不少失獨父母成了朋友。有一次懷化的一些失獨家庭聚在公園里搞活動，一個電話打來他就過去，跟大家一起燒烤，還搶著買單。大家覺得他“人挺好，不高高在上”，也都愿意跟他講講自己的故事。

從開始醞釀至今，他直接采訪過的失獨者已有100多人。

“他們是有過驚訝的。在他們眼里，搞計劃生育的人就會讓人結扎上環(huán)，但這個人怎么還幫我們說話？”提到這些，韓生學總會露出幾分得意的神情。

不過，他想做的并不只是“幫失獨者們說話”。他還想寫史——寫計劃生育政策的歷史，包括政策背后，這一代貢獻者與犧牲者的故事。

作為一個計生干部，以報告文學作家的身份將這段特殊的歷史留存下來，這是他采訪過的一個失獨父親給他的建議。而對于這個話題，他有太多的話想說了。所以當《啄木鳥》雜志的編輯找到他，希望他先撰寫一個適合雜志長度、稍短一些的版本時，他一口氣就寫了9萬字。

為失獨者振臂高呼

直到現(xiàn)在，每回面對著這些失去孩子的父母，韓生學的心情還是很復雜。“我沒有直接去傷害過他們?nèi)魏我粋€人，心理上我沒有任何愧疚?！钡偼坏裟菢拥难凵?，“他們的每一個眼神都是一個悲慘的世界，每一滴淚水都是一片苦海?！?/p>

“以前，知道他們苦，想到他們需要經(jīng)濟和醫(yī)療上的幫助?！表n生學覺得自己對失獨群體多少有些了解，但真正走近這些失獨父母的生活，他才發(fā)現(xiàn)，他們面對的困難比自己想象的要復雜得多，而自己曾經(jīng)的那些“了解”實在是微不足道。

今年7月，他曾到長沙的一個失獨家庭探訪。那對夫婦告訴他，自兒子去世后，他們抱來了一只小狗毛毛，把它認作是自己的兒子，“一家三口”相依為命。

晚餐時間，他和夫婦二人一起到樓下的小餐館吃飯，毛毛也跟在后面。一進門，韓生學就招呼服務員拿三副碗筷?！皨寢尅甭牭胶鬀]說話，卻馬上從旁邊又挪來一把椅子和一副碗筷，毛毛一下就跳了上來。

“哎呀，我的心里一下子啊，我犯錯誤了！”韓生學這才意識到，明明早就介紹過是“三口之家”，自己偏把他們最重要的“兒子”給漏掉了。

之后每上一個菜，“媽媽”總會先夾一些在水杯里涮涮，洗掉辣椒，試試溫度，然后喂給“兒子”。等它吃得差不多了，自己才吃上一點。

吃完飯回到家，“媽媽”又打來一盆水，就像給小孩子擦洗那樣，仔仔細細地為“兒子”洗臉、洗腳?？粗纳袂槭悄敲醋匀唬汀皟鹤印钡呐浜夏敲茨?，韓生學覺得震撼又心酸。

他也采訪過自己的一位老同學賀德。賀德是懷化某鎮(zhèn)的計生辦主任，做了大半輩子計劃生育工作，經(jīng)他落實的節(jié)育手術至少有 1000多例。由于工作成績突出，他曾多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受到省里和市里的表彰。然而，當獨生女在一次意外中喪生后，他也想加入到北京向國家計生委“陳情”的隊伍里。

“唯一的孩子沒有了，放在誰身上都是滅頂之災。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那種苦，是永遠沒辦法真正體會的。”韓生學見證也記錄了一個又一個像這樣在絕望中苦苦掙扎的失獨者。很多時候，他一邊寫他們的故事，一邊流淚。上了年紀，他開始對這些父母的失去有了更真切的代入感，也越來越理解了孩子對他們的意義。再遇到來反映問題的失獨父母，他既不干涉也不勸阻。對方講起話來難免偏激，有時候說到情緒激動處，他也只是聽著，要么輕輕地說一句：“我知道咱們都是最守法的人，當年那些個不守法的，偷偷生了不也就生了。”

不僅如此，無論是出去開會、講課，還是到基層檢查工作，一有機會他就給大家講關于失獨灰暗痛楚的真實故事，希望能引起更多人的關注。

他把這歸結于責任感。在他看來，雖然“計劃生育”的政策是國家定的，自己只是無數(shù)的執(zhí)行者之一，但現(xiàn)在這些失獨家庭遇到了困難，“計生部門就是他們的娘家。我們是一起的，利益是共同的。作為一個計劃生育工作者，我有這個責任為他們鼓與呼?！彼麑Α吨袊侣勚芸氛f。

據(jù)推算，截至2012年，我國約有100萬個失獨家庭，且這個數(shù)字在以每年7.6萬的速度持續(xù)增加。但事實上，這只是一個非常粗糙的估計，截至目前，國家衛(wèi)計委等官方機構尚未對此進行過確切的統(tǒng)計。

希望為政策設計者提供參考

盡管前一天晚上11點才送走最后一批來訪者，第二天一早韓生學4點鐘就起來了，為了多一點時間準備會議上的發(fā)言。

從嚴重失調(diào)的性別比例，到失獨父母的艱難處境;從被瞞報的超生數(shù)字，到基層計生干部面臨的種種難題……在會上，韓生學用樸實又坦誠的講述吸引了所有聽眾，本來每個人10分鐘的發(fā)言時間，但他足足講了22分鐘。

“今天是要研討問題，北京大學這么神圣的殿堂，我不能講一些虛假的東西。我相信他們（專家）也想聽我們的真話。”這一刻，韓生學又回到了一個基層計生干部的角色。

2015年10月29日，中共中央十八屆五中全會宣布了全面實施普遍二胎政策的決定。可以預見的是，韓生學們的工作內(nèi)容也將逐漸發(fā)生變化。

他也時常會回想過去。每次訪問失獨父母，說起當年的種種無奈， 他總會一臉認真地解釋：“當時在基層，有些做法確確實實是過了一點。”但與此同時，他對計生干部的困難感同身受。對于那些村干部來說，各種各樣的指標、各種各樣的考核，每一級都在加碼，執(zhí)行不到位的就要降薪降職，“他們也委屈”。

這些天，因為韓生學的失獨調(diào)查被相關媒體報道和轉載，韓生學也成了一個小小的名人。有網(wǎng)友留言說：“計劃生育工作者來關注失獨家庭，這真是一個大笑話?！表n生學把所有跟帖都看了一遍，認認真真地逐一回復：“這不是笑話，這是現(xiàn)實存在的。真真實實就是有個人在關注他們?！?/p>

韓生學說，目前他的失獨調(diào)查已經(jīng)完成了15萬字，已經(jīng)發(fā)表出來的部分只是節(jié)選。而他還要繼續(xù)寫下去，計劃在明年成書。原來，他總擔心這個題材寫出來沒人會看，還琢磨著就算是自費也要出版。而現(xiàn)在這些超乎想象的關注又讓他有了新的壓力，尤其是失獨家庭對他的認可，他擔心萬一自己寫不出他們心聲，會辜負大家的期望。

“我這個作品不僅僅是要揭示社會的痛，呈現(xiàn)失獨者的傷，更多的是要給他們引路，告訴他們要怎樣靠自己從痛苦中走出來。第二個目的是要給社會指路，告訴大家怎么去關愛這一群體。另外，我還收集了各地的舉措和案例，希望能為政府人口政策的頂層設計提供一些參考?！表n生學對《中國新聞周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