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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情歲月

    2015-12-21 09:41:48陳占敏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順子老頭

    陳占敏

    八路的女兒雅芹還沒有隨著她的父母搬進三河縣城去住的時候,梁建國還沒有被學校開除。那一天正午陽光十分明麗,梁建國看見雅芹她父親的大蓋帽檐很短,像半截牛舌頭壓在額頭頂上,可是大蓋帽子兩旁肩章上的星星卻很明亮,二順子跟在梁建國的屁股后頭一遍又一遍地說:

    “肯定是金子的?!?/p>

    被二順子嘀咕得早就不耐煩了的梁建國終于罵了二順子一句:“ 滾蛋吧!八路窮!”

    隨后就聽見“叭叭”響了兩槍,雅芹父親手里的手槍冒著淡淡的青煙,兩顆金子般燦亮的彈殼跳到地上,雅芹燕子似的跳著撿起彈殼,即刻尖叫起來:彈殼還熱,把她的小手心兒燙疼了。

    雅芹父親鳴放的兩槍并沒有消滅什么敵人,天下已經(jīng)打下,江山已經(jīng)坐定,八路的軍官騎馬挎槍回故鄉(xiāng),放兩槍逗孩子玩的。

    兩枚金子般的彈殼捧在八路女兒的手心里滾動,失去了彈頭的一端是黑乎乎的洞,那是火藥燃燒的痕跡。好多個中午和傍晚,梁建國屁股旁邊磨蹭著書包,在野地里癡情地轉(zhuǎn)悠,他專心致志地尋找雅芹的父親射出的彈頭。由于射擊時的漫無目標,便給尋找遺留了巨大的困難。又耐心又焦躁的梁建國在野地里跺腳大罵,又粗魯又野蠻的語言被一個忠實的小學生報告給梳著兩條大辮子的老師。老師聽了小學生的敘述,只是把臉兒紅了一紅,兩條大辮子往肩膀后頭一甩,又上課了。老師來自中流河上游,兩面腮上都有不十分明顯的疤痕,有人說那是凍傷。老師說:

    “梁建國,你把課文讀一遍!”

    梁建國抬起頭來看老師,他忽然想到,老師真美麗呀,腮上有疤痕也美麗。

    梁建國終于尋到了一顆彈頭,那點豌豆粒樣的東西在一塊石頭上擊了一下,在石頭上留了一道白色的傷痕,就躺在旁邊了。梁建國把掌心凹成小碗,讓彈頭在里面滾動,他的掌心里有涼絲絲沉甸甸的感覺。他捏起彈頭,用兩根手指捻弄,他覺得彈頭真光滑真堅硬。他高興地大叫:

    “雅芹,我撿到了你爸爸的子彈頭!”

    八路的女兒意志非常堅定,她堅決不相信梁建國手上的那粒東西是她父親一道火光射出的。梁建國費了好多言語都不能把她說服,忽然想出了驗證的辦法,他說:

    “拿你的彈殼來?!?/p>

    雅芹順從地伸出手來,金燦燦的彈殼在手心里躺著,燦亮的一端是黑乎乎的圓洞,梁建國捏著彈頭往上一觸,彈殼嵌住彈頭合為一體, 雅芹的小臉唰地紅了。她一翻手掌,把完整的一粒子彈扣在梁建國的手上,轉(zhuǎn)身跑了。二順子大叫:

    “噢——”

    梁建國盯著雅芹的背影久久地凝望:他看見雅芹的肩頭拖著兩條小辮。他不知道雅芹的小辮什么時候長到這么長了。他向著二順子喝道:

    “把嘴閉著!”

    此后的無數(shù)個傍晚和正午,梁建國的屁股上馱著書包,把布帽的帽頂用柳條子彎成圈圈撐起大蓋,朝著二順子揮舞著手槍大喊:

    “八格牙魯,死啦死啦的!”

    二順子瞅著黑洞洞的槍口一點兒也不害怕,齜著牙嬉笑,把大拇指頭和二拇指頭比成個八字當手槍使喚,也同樣地大叫:

    “八格牙魯,死啦死啦的!”

    梁建國很高興,哈哈地大笑,把手槍插到褲腰帶上別好。手槍的木頭把子貼著肚皮先是涼絲絲的,后來也就變得溫暖了。綁彈殼的鐵絲硌著小肚子的痛楚怎么也不能消失。

    手槍久久地別在腰里。梁建國的腰間鼓鼓囊囊的,看著雅芹從村子里搬走了。雅芹的八路父親脫下了軍裝,轉(zhuǎn)業(yè)到三河縣城工作,把雅芹和雅芹的母親一起接到東流河邊的縣城里去住,梁建國眼睜睜地看著雅芹坐上了馬拉的大車。大車上裝了家具和行李。車把式甩了一下鞭子,好像響了一槍,雅芹的手朝著梁建國一揚,半空里劃過亮閃閃的一道金光,梁建國張手接住另一枚金燦燦的彈殼,梁建國一下子記起,雅芹的八路父親在那個陽光明麗的正午放了兩槍。

    “叭!”

    “叭!”

    車老板的長鞭在半空里搖動,甩出脆響,驅(qū)趕著拉車的牲口。二順子說:

    “操,真響!像放槍?!?/p>

    梁建國扯出腰帶上的手槍,抵到二順子的腦瓜子上,大叫:“繳槍不殺!”

    二順子渾身一抖舉起手來,他看見梁建國的眼睛紅了,一大顆眼淚從紅眼睛里骨碌滾出來,叭地砸到地上摔碎了。

    麥收后不久,天氣就熱得不行了。梁建國和二順子在村子東頭的場園里站樁,身上的汗直出。趙邦成老頭說:

    “騎馬蹲襠式,先練騎馬蹲襠式?!?/p>

    這是夏夜。梁建國看見趙邦成老頭光亮的頭頂周圍是朦朦朧朧的白色。老頭赤裸著上身,胸膛和脊背上閃著古釉似的光澤。老頭會功夫,動起手來,七八條漢子也近不得他身。梁建國他們從沒有看見老頭跟人打過,他們只想著跟老頭學功夫,老頭就叫他們一夜一夜地站樁,練騎馬蹲襠式。老頭說:

    “這不行,拉屎的架子式,就是挨打的架式?!崩项^在梁建國的腿上落一下手,梁建國的腿一軟,跪倒在地上了。

    “這樣,這個樣?!崩项^站好。月光里梁建國看見老頭的兩只眼睛如同兩顆星星,爍爍閃亮,挺直的上身如樁,繃直的雙腿如弓,平直的脊背中間是脊椎通過的地方,形成了一條凹槽,有微光從那里流下。梁建國用足力氣在老頭的脊背上推一把,老頭的身子紋絲不動。老頭收了架式呵呵一笑,說:

    “練吧,就這么練,騎馬蹲襠式?!?/p>

    梁建國重新站好,目視前方。他看見前方有一片朦朦朧朧的白色,他知道那是雅芹家的那所房子的灰盤。那所房子已經(jīng)空了好幾年了,可是山墻上的灰盤依然很白。那一個夏季的夜晚,梁建國去生產(chǎn)隊的瓜田里偷瓜,被支部書記趙本堂抓住了。趙本堂握著他的手腕子,從瓜田上走下來,走進場院,梁建國向西一扭頭,就看見雅芹家的山墻上白色的灰盤一片朦朧。他的手腕被支部書記抓握得很痛,他想掙扎,他想反抗,他摸了一下腰間,腰間的手槍早就沒有了。離開了自己村的小學校,到姚家完小上學以后,手槍被老師沒收了,四枚彈殼也被老師從兜里搜了去。

    梁建國被學校開除了。共和國此時的校規(guī)如同它的國法一樣嚴苛。 立過大功的兩個八路的大官已經(jīng)被兩顆子彈頭處決了,因為貪污。那兩枚金光燦燦的彈殼落在了誰家孩子的手里玩耍呢?

    “國啊——”一聲老婦人的呼喚在夏夜的村莊上空蕩開,呼喚聲里母親的慈愛被夜露包裹得沉沉的。

    二順子說:“你媽叫你?!?/p>

    梁建國騎馬蹲襠立著,說:“不管?!?/p>

    “國啊——國——”老婦人的呼喚依然在村子的上空抖蕩,沉沉夜露的包裹中加入了焦灼,那種焦灼的干澀怎么也不能在濕露中潤開。

    “答應(yīng)?!壁w邦成老頭敦促說。

    梁建國不耐煩地應(yīng)一聲:“哎——”

    “來家睡覺?!?/p>

    “知道了?!?/p>

    趙邦成老頭說:“走吧,走吧,都回去睡覺?!?/p>

    “快來啊。”老婦人又喊了一聲,便不再喊了。

    都不肯走。流螢在空中飄游,聽得見流螢的翅子嚶嚶鳴顫。場院里堆著的大堆麥穰麥草彌散著濃重的麥收的余味。仰著臉看銀河橫在當空,那么渺遠,卻又那么切近,大家的身上和臉上都映耀著星河的幽光。誰也不練騎馬蹲襠式了,就坐在硬光光的泥地上,看天。梁建國求著趙邦成老頭說:

    “再講個故事吧?!?/p>

    趙邦成老頭說:“沒有故事了,都講完了?!?/p>

    梁建國說:“講,再講個逛窯子的故事?!?/p>

    趙邦成老頭呵呵地笑了。他闖過崴子,在大連的碼頭上扛過大包。他說他那一幫弟兄講義氣,他排行老九。問他玩過多少女人,他總是很得意,說:

    “三十來個吧。”

    梁建國眼巴巴地瞅著老頭,催促他:“講,快講。”

    二順子他們也急巴巴地瞅著老頭,說:“講,快講。”

    老頭晃晃腦袋,說:“小家伙不好聽這個,娶了媳婦才行。”話剛說過,卻看著梁建國說:“我那回在大連遇見了你爺爺,你爺爺是剛上去。我說,晚上找個地方玩玩吧。我知道你爺爺怕你奶奶,以為他不敢。沒想到他二話沒說,一口答應(yīng)了。到了晚上,俺兩個進了一家。坐下以后喝著茶,老鴇叫一聲:‘過!那些娘們就流水似的從眼前過。一個個全都穿著半截紅褲衩,光著上身。我喜歡小奶子挺挺的,你爺爺喜歡布袋奶子。一圈走過以后,我已經(jīng)瞅準了,可是你爺爺還沒有看準,看花眼啦。老鴇就再叫一聲:‘重過!”老頭高聲朗朗地喊了一聲,戛然而止,站起來拍打拍打屁股說:“走啦走啦,都回去睡覺?!?/p>

    梁建國追著問:“下面呢?下面呢?”

    老頭說:“下面?下面就睡不著覺啦,哈哈哈……”

    老頭笑著走了。梁建國二順子他們真的睡不著覺了。他們在場園里站樁,練騎馬蹲襠式,一遍又一遍大喊:

    “過!”

    “重過!”

    梁建國看著雅芹家的山墻,那面灰盤一片朦朧的紅色。二順子大喊:

    “過!”

    梁建國如在夢中,兩手擎過頭頂,喊叫:

    “重過!”

    那一夜雅芹睡在三河縣城的一架蚊帳里。蚊帳輕薄而柔曼,蟬翼似的垂下來保護著睡覺的雅芹。縣城的蚊子在帳子外面徒勞地哼哼, 一點兒也近不得雅芹的肉身。雅芹在枕上散開了發(fā)辮,把一只胳膊擎上去,擱在枕上。天氣太熱,女孩兒把衣裳也全脫干凈了。半夜過后她忽然從夢中驚醒,睡夢中好像有人在大喊,可是她一會兒又睡過去了。第二天她一點兒也沒有記起夜里做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夢,她發(fā)現(xiàn)胳膊上起了一塊紅腫,她斷定準是蚊子咬的。

    遠離了雅芹輕薄柔曼的蚊帳二十余里的梁建國二順子他們幾乎一夜沒睡。小子們瘋了似的,誰也不肯回家去睡覺。他們先是一遍又一遍大喊“過”“重過”,到后來安靜下來,不知該做什么勾當才好。梁建國說,睡覺,往光溜溜的場院上一躺,隨即二順子他們也跟著躺下去。躺了一會兒梁建國又說,不行,泥地上睡覺得病。爬起來率先跑到麥草上躺下,二順子他們也跟著滾上去。沒有輕薄柔曼的蚊帳垂下來保衛(wèi)他們年輕的身體,蚊子嗡嗡地糊上去,大家呱呱地自己打自己。梁建國一個高蹦起來喊一聲:

    “過!”

    二順子他們呼呼隆隆地從麥草里跳出來大喊:

    “重過!”

    他們開始盼天亮,望著東面烏悠山肩膀上升起來的星星,二順子說,那是大朦朧星。梁建國說是啟明星。二順子說,一樣,于是大家齊聲誦念:

    “大朦朧跑,二朦朧攆,

    三朦朧出來就亮天……”

    天放亮的時候他們終于在麥草里睡過去了。太陽曬著屁股了,梁建國回家吃飯,吃完飯以后覺得渾身刺癢,張了兩只手渾身抓撓,胳膊胸脯立刻鼓起一片一片小紅疙瘩。媽要下他的小褂一看,衣縫里蠕動著一串針尖似的小生靈,像密密縫綴的針腳。梁建國的妹妹小芬眼尖,湊上來一看驚叫一聲:

    “哎呀,是雞虱子!”

    麥收過后場院的麥草里是公雞母雞們亂刨亂叨的地方,吃飽了喝足了也在那里野合。

    梁建國的母親又疼又氣,說“國啊,那是人睡覺的地方嗎?”

    梁建國咧咧嘴在手指上用力,恨不得把渾身的皮抓下一張來。小芬看哥哥的手夠不到脊背,就搭上一只手在哥哥的脊背上撓。媽叱一聲女兒:

    “干你的活去吧!”

    女兒撇一下嘴,扭著腰肢走出門去??粗∨畠号友谋秤?,做母親的一下子把大女兒想起來。

    那時候大芬在村子里的土臺子上演戲,穿了母親出嫁時穿的紅綢子襖,胳膊腰身脹鼓得緊繃繃的。女兒就那么緊繃繃地脹鼓著身子,在土臺子上扭動腰肢,吱吱呀呀地唱:

    “梁上雙棲燕,

    兩相看不見,

    郎啊郎,

    仰望著殘月愁腸斷,

    盼君早日返家園……”

    大芬在臺子上流淚,淚眼含情,臺子底下一雙男人的眼睛瞪得老大,夜夜跟著大芬的腰身轉(zhuǎn)。小村的土劇團正月里演遍中流河兩岸的村子,那雙男人的眼睛一夜不曾離開過大芬的腰身大芬的淚眼。那真是一雙男人的好腿腳,跟著土劇團走遍中流河兩岸一十八個村莊。

    那一天晚上就叫媒人上門來了。大芬她爹一聽便火冒三丈:

    “他想瞎那眼珠子!我姓梁的這輩子也不跟窮八路結(jié)親!”

    是的,那是個八路。

    那原本是富裕人家的子弟。老程家是小村的大戶。到了八路的父親這一輩,父親抽大煙又嫖女人,把山嵐和土地連同房產(chǎn)都抽光了嫖光了。一個黑夜,趁父親又去找人家的女人荒唐的時候,兒子跑了,跑到東面參加了打鬼子的三軍。打完了鬼子又打完了老蔣,八路回老家看戲,看上了梁家女兒的好腰身。

    女兒的父親也當過八路,那是一九四七年大參軍的時候,他跟著隊伍戴著花披著紅走了,還沒等上前線,又偷偷地開小差跑了回來,差一點被村子里的農(nóng)會除掉。

    有好幾個夜晚女兒久久不歸,天亮后母親看見女兒的臉異常紅潤,仿佛有豐滿的汁液要從女兒的身上溢出來,那雙眼睛里不唱思夫的戲文時,也含了瑩瑩的水光,扭動著腰肢從院子里走過的時候,母親看出了步態(tài)的異樣。母親悄悄地勸丈夫:

    “給她應(yīng)了吧?!?/p>

    固執(zhí)的丈夫鼻子里哼一聲,說:“把閨女給窮八路,等我死了吧?!?/p>

    做母親的在心里哭泣。一天清晨醒來,她沒有在女兒的炕上看見大芬,女兒的被窩是涼的。

    大芬跟著八路跑了,那是春天。

    大芬爹死在冬天里。

    梁建國光著屁股在水庫大壩上跳舞。水庫大壩修得很高,頂面很寬,是上山下地的大道。從大壩根底直到壩頂,高高的坡面上植了棉槐條子,夏季的棉槐條子密密匝匝地遮蔽著大壩,像一道高聳的綠色屏障。梁建國和二順子他們脫光了身子,下水庫洗澡,赤條條地在水里浮沉,肩膀脊梁是栗黑的,只有屁股很白。在水庫里游了個來回,他們爬上壩頂。梁建國折了棉槐條子,圈了個圈戴在頭上,好像電影上偽裝起來行軍的八路,又編個小環(huán)拴在腿間,像叢林里的野人似的跳舞。他頭向前伸胳膊向前舞,樣子像瞎子摸路。兩條腿間的綠環(huán)掉到地上,梁建國仍然舞蹈,他自己樂得哈哈大笑,二順子他們也哈哈大笑。二順子望望遠處,說:

    “雅芹來了!”

    梁建國怔了一下,停了舞步,接著又跳起來,嘴里唱著火紅的年代最流行的歌。

    光著屁股圍坐著看跳舞的小子們都有些慌張,二順子說:

    “都不跑,看看她敢不敢從這兒走?!?/p>

    梁建國向遠處瞄了一眼,微瞇上眼睛繼續(xù)跳舞。有人要往水庫里跑,二順子英武地說:

    “看看誰敢不跑?!?/p>

    梁建國邊舞邊說:“熊了的是個兒?!?/p>

    雅芹走上水庫的大壩,白花襯衣在綠色的棉槐叢中閃現(xiàn)。梁建國又往遠處瞥一眼,忽然停了舞步扭轉(zhuǎn)身子,慌慌張張地跑一氣,撲通扎進水庫里去了。隨后又有幾個光屁股的小子跳進水里,庫面上騰起一片水花。

    二順子嚷著:“熊嘍熊嘍——”

    二順子獨自在大壩上堅持,雅芹的花襯衫在向這里逼近。雅芹的目光直射過來,二順子把眼睛一垂,終于扭轉(zhuǎn)身子,也跑進水里了。水庫里一片噢噢的怪叫。雅芹高聲地扔過話來:

    “我見得多啦!死的活的,什么樣的沒見?”

    呆呆地看雅芹的花襯衫遠去了,消失了。二順子對梁建國說:

    “你先熊了?!?/p>

    梁建國說:“你能,能個屁!”

    二順子說:“你說她真的看見的挺多?”

    梁建國肯定地說:“她是為了學習,學醫(yī)的什么都得看?!绷航▏鋈桓械搅艘魂嚲趩?。有幾年,他也一心要去學醫(yī)的。他在小學校里看見了一張報紙,報紙上登著醫(yī)學院招生的廣告,不僅在校學生可以報考,不在校的也可以去考。于是他開始自學數(shù)理化了。他是在五年級的時候被開除的。于是他從分數(shù)和比例開始學起。他先是把二順子當老師,讓二順子給他解答他遇到的難題,他的難題把二順子難得直眨巴眼睛。他說,二順子你真是白拉倒。二順子說你去問俺老師吧。 二順子正上東村的農(nóng)業(yè)中學。二順子的老師是個美麗的女老師。梁建國把題抄了,寫封信,這么開頭:

    “親愛的不識面的老師,”其實他見過人家女老師的面,看見過好多次。

    梁建國點燈熬油,苦苦地學習數(shù)理化。媽說:

    “國啊,一個莊稼人學那個干什么?”

    梁建國說:“你看看我是下莊稼地的樣嗎?”梁建國一把一把往后梳理他的頭發(fā)。他的頭發(fā)留得很長,烏黑油亮。他媽望著他搖頭,再搖搖頭。

    村子里的文化大革命比城里起來得晚,可是使用的武器是一樣的, 程序也一樣,也是寫大字報,批判斗爭,打倒老的,起來新的。梁建國氣昂昂地在村子中間的一面墻壁上寫下一條大標語:“誰反對趙天祥我們就跟他血戰(zhàn)到底!”趙天祥是革命委員會主任。村子里好多人看著大標語納悶,不明白一個村子的人為什么要這么氣勢洶洶地血戰(zhàn)??墒嵌颊f梁建國的毛筆字寫得耐看,梁建國就一張一張地寫出一些大字報,不學數(shù)理化了,反正考醫(yī)學院不一定要等到哪年哪月了。城里的知識青年不是都上山下鄉(xiāng)了嗎?連雅芹也回來了呀。她隨著父母搬進城里去住的時候,小手一揚,空中便劃過一道燦燦的金光。

    可是雅芹她肯定把那枚彈殼忘記了。

    那枚彈殼被老師沒收了。

    梁建國想,我還是要學習數(shù)理化,“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p>

    梁建國在炕頭的桌子上演算數(shù)學題,大腿根一陣陣難忍的刺癢。 他想肯定是棉槐條子弄的,棉槐條子是不是有毒呢?他不知道,他想這問題雅芹一定懂得,她是學醫(yī)的呀。

    知識青年趙雅芹回鄉(xiāng)以后,就當上了赤腳醫(yī)生。在三河縣城的那所衛(wèi)生學校里她學習了三年,到衛(wèi)校對門的縣人民醫(yī)院實習,高興了便從大瓶子里把藥水養(yǎng)著的男人女人的身子拿出來,朝著關(guān)鍵的部位動刀動剪。她真是長大了?;氐叫」媚飼r住過的老家,她自己住著一幢大房子,夜里睡覺也覺不出害怕。死的人活的人她見得多了。她把衛(wèi)生室就安在自己家里,村子里沒有閑房子,她也圖個為人民服務(wù)方便。有得了病的村人來要藥,她不用動腿,就能把病人打發(fā)了。她在堅固的大門里出入,開著門的時候,街上走過的人能看見她的院子里開的大繡球花,大繡球花三天兩頭改變著顏色,像她經(jīng)常更換的衣服。

    雅芹要下地勞動,在鋤地刨地的時候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手上的水泡磨破以后就露出了嫩肉,雅芹想,真不如當時不隨母親進城??墒撬降资怯兄R的青年了,回鄉(xiāng)后是客人。公社衛(wèi)生院又要經(jīng)常把赤腳醫(yī)生們召集到一起開個會,辦個學習班,這就是回鄉(xiāng)知識青年趙雅芹的假日節(jié)日。她摘掉下地時戴的衛(wèi)生帽——下地時她把醫(yī)生帽當成莊稼院女人包頭的毛巾使用,把頭發(fā)整個塞進去——把兩條辮子梳理整齊,騎上自行車從街上跑過。村子里沒有縣城平坦的街道,雅芹的車轱轆顛顛地滾動,雅芹的身子也顛顛地顫動。她微笑著回答村人的觀望和詢問:

    “開會去?!?/p>

    中流河水在大道西邊流淌,隔了一片土地伴隨著大道向北,雅芹記得她坐上裝滿家具的馬車進縣城的時候,河水緊挨著大道,可是現(xiàn)在河水挪到西面去了。雅芹想這就是貧下中農(nóng)戰(zhàn)天斗地的力量了,把河水從東邊搬到西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雅芹看見前頭走著一個人,她一下子就認出了那是梁建國,梁建國走路的姿勢離得再遠她也認得出,兩只膀子一晃一晃的,雅芹想這種走法要是當縣革委主任就好了。雅芹騎車迎上去,在梁建國的身旁慢下來,側(cè)過臉看著梁建國微笑。梁建國愣了一下,嘴一張:

    “啊——”

    卻沒有啊出什么話來。

    雅芹又是一笑,說:“開會去?!?/p>

    梁建國說:“啊。”

    雅芹把頭回過來,說:“捎著你呀?”

    梁建國說:“不用不用?!?/p>

    眼睜睜地看著雅芹走遠了。梁建國看見雅芹的車座一顫一顫的。 梁建國有一陣子很后悔,他想要是叫她捎著呢?坐在她的身后,聽著車座彈簧在她的身子底下顫出響聲來,一只手就緊緊地把著貨座……他媽的,一個男人叫女人捎著!

    梁建國站到院里大聲地問他媽:“你看我像個下莊稼地的樣嗎?”

    媽認真地看著他,他穿著黑卡其布制服褲褂,黑褂里面穿白色的襯衫,領(lǐng)扣不系,黑白分明,肩膀上背一個時下最興的黃挎包,那是八路的后代解放軍背的,在部隊當團長的大芬的丈夫送給了小舅子。媽說:

    “國啊國,委屈你了。”

    梁建國拿起鏡子,嚴肅地審視自己的形象,他看見鏡子里自己兩道濃眉的眉頭在中間相交,眉梢挑著伸向鬢邊,鬢邊的長發(fā)飄下烏黑的一綹,他一伸手捋了回去。那一年他去了一趟姐夫住的那座城市,那是趙邦成老頭扛大包和爺爺逛窯子的地方。那地方如今的女人依然很多,很美麗,她們腕子上戴著手表,穿得漂漂亮亮的上班下班,皮鞋跟在樓梯上踏出咯噔咯噔的脆響。

    “上哪兒去?上班去?!绷航▏淹笞右惶б惶?,捏著嗓子學給二順子他們聽。梁建國比劃著說,都把手表戴在這兒,這兒,這么一揚,“上哪兒去?上班去?!?/p>

    二順子說:“操,真棒!”

    梁建國說:“棒?你還沒有看見好的呢!晌午頭,都到海上去洗澡,男人女人一塊?!?/p>

    二順子說:“脫光啦?”

    梁建國說:“屁!男人穿小褲衩,女人穿游泳衣,兩根帶,露著膀子,露著脊背?!?/p>

    二順子說:“那你回來干什么?”

    梁建國不說話了。他在心里罵姐夫,那個八路團長一點兒也不肯幫忙,管小舅子吃,管小舅子住,就是不給找工作。他只好回來,背回一只解放軍的黃挎包,留起了長長的頭發(fā)。梁建國把長長的頭發(fā)一甩,給二順子講城里的光景,生產(chǎn)隊長趙四把比梁建國的頭發(fā)長好多的鋤把一掄大聲喊:

    “拄斷鋤把呀!”

    最惱人的是村子里沒人會理這樣的發(fā)型,東村理發(fā)館的那個小個子理發(fā)匠也叫人不放心,他老是要把人的鬢角全部推光,頭上好像扣了一片黑瓦。

    梁建國對著鏡子自己理發(fā),背對著大鏡子,手里拿著面小鏡子,一只手在腦后操動推剪。小芬說:

    “我給你推推后面?!?/p>

    梁建國把推子交給小芬,不放心地叮嚀:“別往上推大了?!?/p>

    小芬說:“放心吧?!?/p>

    小芬身上的熱氣撲著梁建國的后背。梁建國聽見小芬說:

    “哥,你看上雅芹了?”

    梁建國心里一涌,說:“誰說的?”

    小芬說:“都這么說。”

    梁建國的頭猛地一抖,喝聲:“哎呀,往上了!”

    小芬把推子往梁建國手里一打,說:“兇什么呀?你自己弄吧!”

    小芬扭扭地走出去。梁建國看見小芬的褲腿卷到了大腿根,裸露的兩條腿上閃著亮晶晶的水光。梁建國知道小芬就是這樣在村頭的水渠里卷起褲腿洗腿,然后帶著兩腿水光回家。她說她熱,梁建國惡狠狠地想:熱?哪兒熱?招人呢!

    梁建國狠狠地梳頭,木梳的齒子把頭皮刮得火辣辣的痛,他覺得好受。

    地瓜蔓還很青綠的時候趙邦成老頭死了老婆子。不久下了霜,地瓜葉地瓜蔓變成了一地萎黃,黃中泛紅,趙邦成老頭背著小簍四處奔走,苦苦地找老伴。老頭找老伴需要媒人介紹,他的小簍里帶著給媒人預備的干糧。中流河上游有個專門給人做媒的瘦高的老頭,差不多整年都在外邊吃飯。

    趙邦成死去的老婆子是個黃干干的瘦小的老太婆。有好多年梁建國一直弄不明白,趙邦成老頭那么強健的身體為什么要找那樣的一個女人陪伴終生,看老太婆一張嘴露出那顆亮燦燦的大金牙,像含了顆子彈頭在嘴里,梁建國想老太婆年輕時也許會很風騷,可是你怎么也看不出她年輕時會有什么惹人喜歡的地方。趙邦成老頭不是玩過那么多挑過來揀過去的妓女嗎?趙邦成老頭說,姻緣這東西你說不清楚,好漢子娶丑妻,賴漢子找仙女,是個緣分。

    老頭快八十歲了,可是他還這么想媳婦。年紀大些的人勸他說,你這把子年紀了,弄個棺材瓤子回來給她送終嗎?他呵呵地笑了,不說什么,只是每日里背個小簍,簍子里裝上干糧,四鄉(xiāng)奔走。他只跟梁建國說實話,他說他沒有女人不行,他說他夜里還做夢呢,還跑馬呢,早晨起來一看,褥子上跑得黏糊糊的。梁建國吃驚地問:

    “真的?”

    老頭說:“騙你是個小狗?!?

    梁建國瞅著老頭直直壯壯的腰板,忽然哈哈地笑起來。

    老頭握緊拳頭一伸胳膊,說:“你不行。你們這一茬都不行。六○年餓壞了,沒餓死就不錯了?!?/p>

    梁建國心頭立刻又升起了對支部書記趙本堂的仇恨。他就是在那個饑荒的年月里到生產(chǎn)隊的瓜田里偷瓜,被支部書記抓住送到了學校,害得他當了人民公社的社員以后,才拾起了學生的課本苦苦學習數(shù)理化。

    梁建國的腦子里迷迷糊糊的,兩只眼睛也睜不開,他手中的大镢斜著擎上去,輕飄飄地落下來,咔哧一聲響亮,大镢頭子掀開泥土,露出了劈成兩半的地瓜,地瓜瓤鮮鮮活活的,潤亮了大镢刃。生產(chǎn)隊長趙四喊一聲:

    “切地瓜片有老娘們干哪!”

    梁建國扭過頭去望望隊長,張張嘴要說什么,卻聽見雅芹說:

    “趙邦成又出發(fā)了?!?/p>

    梁建國沒有去看趙邦成從哪里出發(fā),卻看了雅芹一眼,雅芹朝他眨了下眼睛,嘴角動著扯出個笑來。梁建國看見雅芹的嘴唇十分潤澤紅艷,牙齒雪白雪白的。梁建國把目光投向外邊的路上,沖著走上來的趙邦成老頭大喊一聲:

    “過!”

    趙邦成老頭咧嘴一笑,也喊一聲:“重過!”

    梁建國狂放地大笑了。人們不知道“過”的是什么東西,雅芹也不知道,可是大家都很高興。所有的眼睛都看著趙邦成老頭,說他收拾得真利索。老頭一身黑色,青布夾襖一排布紐扣整齊地系著,只敞開了脖子底下的一個,里面潔白的小褂也露著圓領(lǐng)。他死去的老婆子有一手漂亮的針黹。雅芹高聲說:

    “男要俏,一身皂?!?/p>

    雅芹明亮的目光投到梁建國身上。梁建國跟趙邦成是同樣的裝束, 區(qū)別僅在于梁建國是制服洋式,老頭是地道的農(nóng)式。梁建國的身上發(fā)熱,迎著雅芹明亮的目光,高聲吟誦:

    “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雅芹紅色的線衣緊裹著豐滿的身子,她的臉色一下子要與衣服爭艷了。

    滿地的貧下中農(nóng)沒人懂得梁建國的話。梁建國想,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啊就是好,為了寫大字報,他背了那么多毛主席的詩詞和語錄,現(xiàn)在是真正地活學活用了。

    趙邦成老頭腳步矯健地往上走,前頭是個坡頂,翻過坡頂,他就遠去了。太陽漸漸地升高,還沒有完全失去它初升的嫣紅。登上坡頂?shù)内w邦成老頭正好跟太陽走成了直線,他的黑衣服變成了深深的紫紅色,他那滿頭短短的銀發(fā)鍍了金黃,仿佛要燃燒起來似的。一個八十歲的健壯的老頭,在初升的太陽里行走著去找媳婦,竟是這樣的壯麗??!

    梁建國說:“雅芹,我有個難題,你幫我解解?!?/p>

    雅芹說:“我哪兒會呀!”

    梁建國說:“你肯定會,你學過的?!?/p>

    雅芹說:“都忘了?!?/p>

    梁建國說:“哪能忘,不能忘的。”

    雅芹說:“真的,我都忘了?!?/p>

    梁建國一落大镢,又劈碎了一個地瓜,成熟的地瓜汁水真多, 大镢板被潤得濕亮濕亮的。梁建國說:

    “等我把題給你,你好好想想?!?/p>

    雅芹微笑,唇很紅,牙齒很白。

    梁建國愁眉苦臉地對生產(chǎn)隊長趙四說:“我請個假?!?/p>

    生產(chǎn)隊長趙四看著梁建國的臉,輕輕地搖顫著頭說:“請個假? 請個假?”那個頭這么輕輕地搖顫一會兒,嘴里就顫出一絲笑意來, 像是不明白,又像是蔑視。

    梁建國說:“啊,請個假,就一下午。”

    生產(chǎn)隊長趙四說:“干什么?”

    梁建國皺著腦門,咧咧嘴,說:“頭痛?!?/p>

    生產(chǎn)隊長趙四審視著梁建國的臉,又把頭輕輕地搖顫著,搖顫著,說:“頭痛?頭痛?”忽然收起嘴角上蔑視的笑意,頭也停了搖顫,果決地說:“不行?!?/p>

    梁建國說:“反正我不去了?!币膊辉僬埱?,扭頭回家去了。

    生產(chǎn)隊長趙四看著梁建國的背影,自語似的說:“不去不要緊,不怕挨罰就不用去?!?/p>

    梁建國不管罰不罰的,回家就跑到東廂屋把門關(guān)上了。他媽聽見了門響,從正屋走出來。朝著小窗叫:

    “國啊,國,還不走呀?”

    梁建國在屋子里說:“我不去了?!?/p>

    媽說:“算題黑夜算吧,走吧,啊。”他媽以為兒子又是白天不下地干活,假裝有病,請個假在家里學數(shù)理化呢。

    梁建國不再說話,他其實不是作題。他要寫信,寫一封給雅芹的信。他看過一些小說。他被從學校里開除回來的那些年,村子里的團支部書記組織青年在地堰子上水渠邊上種蓖麻,賣了蓖麻,就買回一些書,建了個青年圖書室,圖書就擺在小學教室的那個窗臺上,晚上開夜校,青年就借了書看,但是沒有人偷書。那些書究竟是什么時候失散的,誰也說不大清楚,似乎是文化大革命一來,書也就沒有了。 那些書梁建國差不多都看過,那張登著醫(yī)學院招生消息的報紙,就包在一本書的封面上。讀那本書的時候捎帶著讀了那條消息,梁建國就開始學數(shù)理化了。他要問雅芹一個難題,他想他無論如何要寫一封信,他看過的小說中,凡是念過書的男女差不多都寫信,哪怕住在一個院子里,也要用寫信代替說話。沒有念過書的莊稼人就不同了,張開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紅著臉傻笑,或者干脆不說話,往草地里按倒就干,干完了就算那么回事了。梁建國想雅芹不行,雅芹念了那么多書……梁建國在紙上寫下:

    “親愛的鄰居同學加老師”。

    梁建國為自己想出來的稱呼得意極了。雅芹就住在街南不遠的地方,梁建國早晨起來跑到門口彎著腰刷牙,有時候一抬頭,就能看見雅芹的身影在后窗上一閃。自從有一回從那個后窗上看見了雅芹的身影一閃,梁建國每天早晨刷牙就跑到門口了,他才不在乎人們笑話他一個下莊稼地的還刷牙呢。梁建國費盡心思寫信。他想他應(yīng)該寫一下小時候的事,八路打的那兩槍,彈殼和彈頭;他又覺得不妥,都是大人了,還提那些小孩的事情有什么意思?他想他應(yīng)該寫一下自己的學數(shù)理化,要雅芹明白,他早晚是要走出莊稼地的,他又覺得那樣寫分明就是提醒雅芹,認清他梁建國是個拉鋤鉤子的。梁建國無話可寫。到后來, 梁建國想起了《青春之歌》里的一段,江華問林道靜:

    “靜,我們的關(guān)系能比同志再進一步嗎?”

    林道靜就說可以,我很喜歡你。再往下江華就說不走了,林道靜就說真的你不走了那就不走了吧。梁建國當初讀到這一段的時候,身子燒熱得發(fā)抖,他翻過來覆過去地品味,要把沒有寫出來的東西補上去, 可是他只覺得一片朦朧,到后來只是在心里大叫:

    “過!”

    “重過!”

    梁建國寫:

    “芹,我們的關(guān)系能比戰(zhàn)友再進一步嗎?”

    他把“同志”改成了“戰(zhàn)友”,都是從文化大革命里走過來的人,文化革命隊伍里頭的人最熱切的稱呼就是“戰(zhàn)友”。

    梁建國把信給了雅芹,在雅芹的門口。

    雅芹接過信去就要看,笑著說:“什么呀?”

    梁建國齜了齜牙,說:“題?!彼纯囱徘凵砗?,大繡球花已經(jīng)凋謝,萎黃的 花瓣碎落了一地。梁建國把“題”留給雅芹自己看,轉(zhuǎn)身走了。

    梁建國真的給了雅芹一道題,是個數(shù)學題,把信包在題里頭。

    白天里依然下地干活,地瓜還沒有刨完。夜里記工,在村子中間的一個小屋里,小屋窗戶的木欞子斷了幾根,剩下的被煤油燈煙熏得烏黑,像失火燒過一樣。在地里干活時,梁建國不時往雅芹上投去詢問的目光。雅芹朗聲跟人說笑,唇紅齒白,滿面明媚和燦爛,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休息的時候大家坐在地頭上,雅芹給大家講在醫(yī)院里實習的事。雅芹說最有意思的是大姑娘流產(chǎn),大姑娘嚷著說疼,雅芹就說:

    “疼?這時候知道疼啦?好受的時候呢?”

    雅芹說得惡狠狠的,好像流產(chǎn)的大姑娘就躺在地瓜壟上似的。雅芹說完了大笑,貧下中農(nóng)也跟著大笑。

    然后雅芹說自己家里的事,老是輕飄飄地說“俺爸,俺爸說”, 一個能從姑娘肚子里刮下孩子的大姑娘,嘴里吐出“俺爸俺爸”的,一下子就把姑娘跟貧下中農(nóng)分開了,貧下中農(nóng)老是粗啦啦地狠實實地說“俺爹爹,俺爹爹說”。

    再干起活來的時候,梁建國問雅芹:“你看題啦?”

    雅芹笑著說:“看啦!我真的都忘啦,你是學高中的課程啦?!?/p>

    梁建國垂一下眼睛笑笑,再抬起眼睛來看雅芹,雅芹再也沒有什么話。

    晚上記工的時候,生產(chǎn)隊長趙四對記工員說:“罰梁建國一個工,今天的不用記了?!?/p>

    雅芹向梁建國瞥一眼,笑著說:“損失大大的?!?/p>

    梁建國在心里罵:“我操你媽?!彼约阂卜植磺宄?,他究竟是罵生產(chǎn)隊長趙四,還是要污辱雅芹的母親,那個八路的妻子。

    村子的西頭是土地廟,三河流域幾乎所有的土地廟都在村子西頭,石頭壘起的小屋子里,坐著石頭鏨的土地佬。有的小屋里,干脆連個土地佬也不坐,只是放了個牌位。土地佬的主要職責似乎是收留剛剛死去的魂靈,誰家里死了人,親人們哀哀地叫著,把魂靈送到土地廟里安住。過兩天以后送盤纏,再由親人哀哀地叫著,把魂靈托上紙扎的白馬,馬上馱了褡褳,裝了去冥府的盤纏,魂靈于是遠去了。親人們哭著送著,一直送到村子東頭,長跪下去,望著親人的魂靈在干草火的光照里升天遠行。

    刁得一每一次來這個小村子叫雅芹給他針灸,總要從土地廟走到村子東頭,差不多就等于走一段給亡靈送盤纏的路。刁得一是中流河上游一個大村子的人,姓刁但是不叫得一,因為他們村子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排演革命樣板戲《沙家浜》,他演了那個刁得一,在土臺子上捏著煙卷讓阿慶嫂抽煙,人家不抽,他陰沉沉地抽著唱“這個女人吶不尋?!?,中流河兩岸的人就叫他刁得一了。刁得一真的是雅芹的“戰(zhàn)友”。在三河縣文化大革命最激烈的時候,他領(lǐng)導著他們那一派的紅衛(wèi)兵,保過武裝部的一個政委。刁得一在縣城的大街上跟造反派的紅衛(wèi)兵“辯理”的時候,總要把一只手伸出去一揮一揮的,好像個領(lǐng)袖似的。雅芹在衛(wèi)校的造反隊,也是保武裝部政委那一派。

    刁得一進了村子,差不多總要在土地廟后邊跳下自行車。土地廟已經(jīng)沒有了,文化革命一起就砸倒了,可是有人用幾塊青磚在舊址上搭了個簡易的。因為村子里總是要死人的,死了人就要找個地方暫時安放魂靈,好比出門旅行總要有個旅館,于是搭起了簡易的土地廟,沒有誰為了革命再來搗毀。

    刁得一進村總要在土地廟的后邊下車,并不是要向暫住的魂靈致敬,他怕摔跤,因為土地廟的后邊斜躺了一個大碓臼,把土地廟旁邊的路擠窄了。

    刁得一下車要是遇上了人,就說:

    “我神經(jīng)衰弱,叫雅芹針灸針灸。”

    爾后他跨上車子,一直騎到雅芹的門口去。

    梁建國出了家門往西一拐,就能看見刁得一的車子支在雅芹的門口。 二順子說:

    “操,又來了?!?/p>

    梁建國憤憤地瞥一眼那輛自行車,舉起手掌在二順子的脖子上一劈,說:“打死你這狗漢奸!”

    二順子大拇指和二拇指比成個八字,瞄著那輛車子,嘴里響聲槍: “叭!”

    梁建國揚長往西去。走到土地廟后邊,他看見了斜躺的大碓臼。碓臼老深老深的,他知道那是杵子頭搗的。就那么手握了杵子頭把,一下一下地搗米搗糠,硬把石頭搗沒了,搗出這么深的臼窩來,這是多少年的工夫啊!趙邦成老頭說,這個老碓臼是梁家的先人從西流河搬來的。 梁家先人上西流河趕廟,下起了雹子,先人怕雹子砸了頭,就把人家不用的碓臼往頭上一擎,頂個頭盔似的回來了。走到村西頭雹子停了, 梁家先人把碓臼一扔,拍打拍打巴掌回家了。大碓臼扔在那里一直沒人動,也沒有用,因為已經(jīng)快搗透了,那么深。

    梁建國不大相信趙邦成老頭的話,可是他挺自豪的,梁家先人被人說得那么有力量,那么英雄。有一塊表示力量和英雄的巨大的石頭斜躺在土地廟后邊,守護著那些來來往往暫住幾宵的魂靈,故去的鄉(xiāng)親應(yīng)該感到幾分安寧吧?

    梁建國聽見身后響起了車鈴,回過頭來,他一下子就看出了是刁得一被雅芹針灸過了要走。他裝著躲車子左閃右避,聽見車子在后邊咣啷摔倒了,刁得一四個爪朝天躺在碓臼旁邊。

    “聾嗎?”刁得一爬起來,揉著屁股齜牙咧嘴說。

    梁建國說:“你瞎!”

    刁得一說:“我那么遠就搖鈴,你沒聽見?”

    梁建國說:“我早他媽聽見了,鬼子一進村我就聽見了?!?/p>

    刁得一把手一揮說:“你罵誰?”

    “你不用把手一揮一揮的。”梁建國握起拳頭,把胳膊一橫說,“我告訴你,這個碓臼就是梁家先人頂回來的!”梁建國緊盯著刁得一哼了一聲,他看見刁得一脖子底下的疙瘩鼓得又高又大,他知道這就是泄了筒子,不是給了女人,就是自己玩多了手指頭上的把戲。

    梁建國把拳頭掄一下,說:“你再把那手揮一下,再揮一下我就揍你?!?/p>

    圍上來的人很快多起來,二順子嚷著:

    “揍,揍扁他,再叫他針灸針灸!”

    革命委員會主任趙天祥分開眾人,走進圈子里,說:“行啦行啦,要文斗不要武斗,有什么問題找革委,村革委不行找縣革委。打人不對,罵人呢,也不對。”

    二順子說:“針灸的來了,再給他針灸針灸!”

    刁得一扭頭一看雅芹走過來,立刻提高嗓門說:

    “野蠻!圍攻!我不怕!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

    梁建國也提高嗓門喊道:“來這個嗎?最高指示,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雅芹走進圈子,站到兩個男人中間說:“都是革命群眾,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大爺爺,你得站出來說話!”

    大爺爺正是革命委員會主任趙天祥。趙天祥老是愿意穿一件解放軍的舊軍裝,不知道是從哪里弄來的,扣子有時系有時不系,像個散兵游勇。趙天祥說:

    “我就說嘛,有問題找革委!”

    忽然一聲響,不知道是誰把幾塊青磚搭起的土地廟踢翻了。人群頓時肅靜下來。二順子說:

    “操,挑的這地方不好?!?/p>

    趙邦成老頭掄大镢頭子像花和尚舞動禪杖。老頭脫了上衣, 露出直直壯壯的腰板,腰帶上沿垂下一圈栗紅色肌膚,大镢頭一擎一落,那圈肌膚便隨之一顫。老頭的頭也光著,腦門光亮,四圍是短短的直立的銀發(fā)。他不直腰歇氣,也不東張西望,一門心思只是刨地。這是他和他死去的老婆子的自留地,老婆子死了,她的那份地沒有收回去,文件規(guī)定自留地六十年不動。趙邦成老頭把兩個人的自留地一起狠狠地刨了,要播下麥種去。整整一個秋天,他只是東奔西跑著去找媳婦了,別人的自留地和生產(chǎn)隊大田里的麥苗都那么高了,他的種子還沒有落下去。 梁建國從老頭的地邊走過,招呼他:

    “歇歇再干吧。”

    老頭停了镢頭,說:“歇歇,過來歇歇吧?!?/p>

    梁建國就走進老頭的地里,兩個人在地堰上坐下,老頭把衣服穿好,點了煙抽煙,銅煙袋鍋子很亮。梁建國說:

    “種得這么晚,還能長麥子呀?”

    趙邦成老頭說:“種上麥子,就不能長苞米。”

    梁建國不愿意再說莊稼地的事,就問:“你媳婦呢?”

    老頭說:“走了?!?/p>

    梁建國說:“不回來啦?”

    老頭搖搖頭,臉上浮出一片苦笑。

    老頭新找的媳婦梁建國看見過,是個臉上帶了一些紅潤的老女人, 梁建國去趙邦成老頭家里那天,看見那老女人坐在炕沿上抽煙卷,蹺起一只小指頭,捏了茶杯喝水。

    趙邦成老頭吐一口濃濃的煙,說:“臨走時跟我說了,我走吧,你養(yǎng)不起我,你哪來的錢供我抽煙卷喝茶水?我這么一想也是,養(yǎng)不起人家,就屈了人家,叫人家走吧。一見面我就看出了,那不是個一般的娘們, 做飯的時候把白圍裙一扎,小腰一勒,你看看那味道……”老頭說得有些神往,深深地咽下一口煙去,說,“后來一玩,我心里說,對了,不是莊稼地娘們……”

    梁建國笑著說:“還真的玩了一玩哪?”

    老頭瞇起眼睛,說:“玩了一玩。頭一天晚上躺下,把手往我這兒一擱,說,‘哎喲,你還真行???我說,‘咱試試唄。一試,家伙,好功夫……”老頭呵呵地笑了,黃銅煙袋嘴往嘴里一插,狠狠地箍住,才止住了笑。老頭的煙袋嘴是子彈殼做的,被他的嘴打磨得潤光光的發(fā)亮。

    梁建國哈哈大笑,用手指頭點著老頭,說:“你這老家伙,你這老家伙……”

    老頭早已收住了笑,捶兩下自己的大腿,嘆口氣說:“真他媽是個怪事,老覺得有勁。”

    梁建國說:“練功夫練的,俺這幫子也練下來好了。”

    老頭說:“練也不行,天生的,說句不中聽的,就是爹媽的種兒不好?!?/p>

    梁建國說:“再不找啦?”

    老頭說:“老伴?找。明年春暖花開了再找……你還問我,你自己呢?別以為我不知道,我早就看出來了。行,是個好姑娘,炕上地下都錯不了?!?/p>

    梁建國不說話,撿塊小石頭不停地砸地,在地上砸出個窩來。

    趙邦成老頭說:“實說起來,你也配得上她,就是家庭不行,地位不一樣,她本人呢,早晚也得走?!?/p>

    梁建國還是不說話,一揚胳膊,把砸窩子的石頭扔飛了。

    老頭繼續(xù)說:“明媒正娶不行,按部就班不行。我告訴你,你先把她玩了,玩她一玩,玩得她高興了,上天入地她都會跟著你?!?/p>

    梁建國連忙說:“不行不行?!?/p>

    老頭磕了下煙袋鍋子,說:“什么不行?我告訴你,沒有個不行,什么樣的女人我沒見過,只要你肯用功夫,沒有不肯的女人。你姐姐……”老頭突然頓住不說了。

    梁建國停了一會兒,猶疑著說:“不行,她是念過書的,得用文明的辦法。”

    老頭站起來扒掉衣服,抓起大镢,說:“褲子一脫上了炕,什么叫文明,什么叫不文明?”

    梁建國咧著嘴苦笑,說:“我不會呀?!?/p>

    老頭高高地掄起大镢,深深地刨下去,說:“貓兒狗兒都會的事情,你以為那是練功夫,還得師傅教著?”

    梁建國離開趙邦成老頭往家走,耳邊老是聽見老頭的大镢刨進地里呼喳呼喳的聲音,還有老頭一聲聲低沉有力的吼喊:“嗯嗨!嗯嗨!”

    走到家門口,梁建國被他媽止住了腳步,他媽坐在大門的門檻上 好像在守望什么。媽說:

    “在這兒站站吧?!?/p>

    梁建國說:“干什么?”

    媽說:“不干什么就不好站站啦?跟媽說說話。”

    梁建國有些不耐煩,抬腿要從媽身旁走進門去。媽推了他的腿一下,說:

    “看看你弄的。”

    梁建國不明白媽說的是什么,看看媽指的地方,看見地上一片干結(jié)的一片堿花似的,那是他早晨刷牙噴吐的。每天早晨,他弄把硬硬的刷子,把嘴里攪得紅血混和著白沫往外吐,媽總要說他,國啊國,你遭那號罪干什么?

    院子里響起了兩聲干沙的咳嗽。革命委員會主任趙天祥披著舊軍裝走出來,劈面看見了梁建國,主任的臉上浮上一片尷尬,齜了齜牙,說:

    “好。”

    被什么噎住了似的,再也沒有后韻。

    梁建國不知道他好的什么,叫一聲:“二爺爺。”

    革命委員會主任在村子里輩分高,好多人都得叫他二爺爺,梁建國,還有雅芹二順子他們,都叫,雖然主任的三個孩子都還不大。

    革命委員會主任又咳嗽了兩聲,就穿著那身舊軍裝不見了。梁建國走進院子,走進家里,看見他的妹妹小芬手正系著衣扣,從東間走出來,凌亂著頭發(fā),紅熱著臉,梁建國看見沒有系扣的衣領(lǐng)底下粉紅色的熱氣一團一團往外撲。梁建國大聲地喊:

    “媽,媽你來!”

    他媽慌慌張張地走進來,說:“國啊,國,你張羅什么?”

    梁建國指著他媽的鼻子,指著他妹妹小芬紅熱的臉,好半天,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

    白沫里混和著紅血,從梁建國的嘴里往外冒,滴滴答答地滴到地上,梁建國很氣憤,他抽出牙刷噗地噴了,泥地上潤開了紅紅白白的一攤。 梁建國抬起頭來往南看,那個后窗上沒有雅芹的身影。他想我都起晚了,你起得比我還晚嗎?他咕嘟咕嘟漱口,小芬從家里走出來,扭扭地走出去。他看見小芬的頭發(fā)梳得油亮。他知道,過一會兒小芬就要把烏亮的頭發(fā)裝進白色的衛(wèi)生帽里,坐到機器磨旁為人家磨面粉了。小芬不用下地干活了,革命委員會主任說,找個女的上磨坊推磨吧,女人心細好磨面,小芬就進了磨坊,不用再到大田里風吹日曬了。小芬很怕日頭曬,整個夏天她都戴一頂草帽,她怕把臉曬黑了。

    梁建國忿忿地想,操他媽我去打針,叫她給我打針,把褲子一褪, 說,往這兒打……

    梁建國朝那座房子走。梁建國聽見趙邦成老頭說,玩她一玩,玩得她高興了,上天入地她都跟著你。梁建國想,老家伙,你真會。

    梁建國搖開了大門的門閂,兩手一推,門開了。梁建國的心怦怦跳。梁建國心里說,膽子真大。走進院子,他覺得自己的腳步真重。

    屋子的門也一推就開。梁建國聽見清嫩的一聲問:

    “誰呀?”

    梁建國說:“我。”

    聲音說:“干什么?”

    梁建國說:“打個針?!?/p>

    聲音又說:“怎么啦?”

    梁建國說:“頭痛?!?/p>

    梁建國聽見聲音跟另一個人嘀咕,梁建國這才覺出聲音不對,聲音太嫩太不成熟。一道門隔開了正間和炕間,梁建國看不見屋子里的人。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伸出只小手來,說:

    “俺姐叫你先吃點藥。”

    梁建國這才明白,聲音是雅芹的妹妹。梁建國想雅芹肯定躺在被窩里,還沒有起來。梁建國看見雅芹的妹妹長了雙像雅芹一樣明亮的眼睛,臉比雅芹白。雅芹妹妹的小臉只在門口一閃,又不見了。梁建國掌心里落了個小紙包,他輕輕地一握退出來。退出來才想到小姑娘把門關(guān)得真快,怕人看了你躺在被窩的姐嗎?

    梁建國不吃藥,他好好的一個人吃藥干什么?他把胳膊一揚,小紙包落進革命委員全主任趙天祥的菜園里了,趙天祥的菜園就在梁建國的門口。種菜種到人家的大門口,人民公社分菜園地真怪,自家門口的地讓外人種。

    晌午,梁建國看見雅芹的妹妹走了。太陽真好,雅芹送她妹妹回縣城上學。雅芹的妹妹還需要念書,再念一些書才是知識青年,那時候才能回鄉(xiāng)來長住。

    梁建國再進雅芹家。他想他得打針,他無論如何要打一回針。

    雅芹說:“還不好?”

    梁建國說:“不好?!?/p>

    雅芹說:“你是用腦過度??赡苁巧窠?jīng)衰弱吧?能睡覺嗎?”

    梁建國心里很慌亂,不知道該說能睡還是不能睡。

    雅芹說:“不用那么學呀,學了有什么用?”

    梁建國說:“我也知道沒用?!?/p>

    雅芹笑了一下,說:“沒用還學?”

    梁建國咧一下嘴,沒有話說。他有時候自己也說不明白,他到底為什么要苦苦地學那些數(shù)理化,也許,就那么學著就是個指望,指望著總有一天會憑借著它走出莊稼地?好比抽大煙吞云吐霧的時候仿佛上了天堂,而清醒的時候分明知道天堂原本是沒有的,但因為總向往著天堂,便無休無止地抽下去,抽下去,為自己不停地制造著一個幻覺。趙邦成老頭說,大煙那東西,抽的時候是想什么有什么。

    雅芹啪地敲碎了藥瓶,把藥水抽進針管里,把針頭擎起來一推,倏地射出亮亮的一股水線。她擎了針等著。梁建國的心怦怦地跳。他抬起眼睛看雅芹,雅芹的臉上沒有表情,完全消失了剛才的親切和笑意,嘴角都繃得很嚴。雅芹說:

    “來。”

    梁建國說:“往哪兒打?”

    雅芹說:“屁股?!?/p>

    梁建國的心猛地一動,即刻又拘謹了。他聽出了,雅芹說屁股就像村里的姑娘們說頭發(fā)襪子鐮刀鋤頭一樣平常,一點兒也沒有羞怯和神秘。 學醫(yī)的姑娘看男人的身體正如莊稼地的女人看雞鴨豬狗一樣的。梁建國轉(zhuǎn)過身,把手伸進衣服里摸到了腰帶又說:

    “往胳膊上打吧?!?/p>

    雅芹說:“不行。”

    梁建國拿出手來說:“往胳膊上打。”

    雅芹說:“往胳膊上打可痛?!?

    梁建國說:“不怕?!?/p>

    梁建國脫下了一只衣袖,別過臉去,他覺出胳膊上一咬,隨后他聽見雅芹的呼吸聲響在耳邊,溫熱的氣息撲著他的脖頸,他聽出雅芹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不暢了,他扭一下臉,就聽見雅芹厲聲說:

    “別動!”

    梁建國想,叫趙邦成老頭害了。

    走出雅芹的大門,梁建國又想,我真是個熊包蛋。

    走往自己的家門,梁建國看見革命委員會主任在菜園里收拾什么, 那身舊軍裝很像萎黃的白菜葉子顏色。梁建國想,還是八路有辦法。主任在園里朝他齜齜牙,那就是笑。

    趙邦成老頭自留地的麥子到底種得太晚,人家的麥苗年前都青了, 他的那一片到春天了,還是黃黃的一地,立著的針兒似的。眼瞅著他那麥子連種兒也怕收不回來了,而且,老頭又得了病,半身不遂躺在炕上。

    梁建國去老頭家里看老頭,正是陽光滿窗的時候。老頭擱在枕頭上的頭把梁建國嚇了一跳。頭頂消失了光亮,變得黑灰而干縮,亂蓬蓬的白發(fā)也失去了光澤,好像是一團亂麻塞在那里。梁建國真難過。他怎么也不明白,趙邦成老頭這樣強健的身體,為什么會突然得這種病,他的老婆子得的也是這種病。那黃干干的老太婆得這種病倒還罷了, 可是趙邦成老頭呢?他會功夫,他快八十歲了還遺精,還想女人,還能試一試玩一玩??墒撬谷灰驳昧诉@種病。他矯健地硬朗朗地走著,突然一跤摔倒,再就不會動彈了。病,到底是一種什么東西?當你強強壯壯的時候它藏在哪里?人的身體、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病未來時,它強健地奔走,想女人,種莊稼,吃飯,睡覺,病一來,它一攤爛肉似的堆在那里,散發(fā)著死亡的臭氣……

    梁建國盡力地屏住呼吸,忍受著趙邦成老頭的屋子里難聞的氣味。老頭強健了一輩子,玩了三十多個女人,卻沒有留下一個兒女。也許他播過種子,也生長過,但不屬于他,因為最終屬于他的那個女人是那個黃干干的老太婆,那老太婆沒有生下一點骨血。為了死后有人為他送葬,他收了本家侄兒生產(chǎn)隊長趙四給他養(yǎng)老,立了契約,條件是,他死后他的房子歸生產(chǎn)隊長。可是生產(chǎn)隊長不再來侍護他。他說:

    “水?!?/p>

    他的舌頭僵直,說不出清楚的話了。但是梁建國聽出來了。他找水給老頭喝。暖瓶是空的,鍋里也是空的。鍋臺上亂扔著沒有刷的飯碗。梁建國找一個干凈些的碗跑,到鄰居家里找水。端水回來,看見雅芹手里擎著針盒,走進趙邦成老頭的家。梁建國一時有些感動了。他想合作醫(yī)療就是好啊,孤老頭子這個樣了,赤腳醫(yī)生還上門給他打針。

    先喂老頭喝了點水,雅芹讓梁建國幫著,把老頭的身體翻弄合適, 老頭的身上就立起了銀亮的牛毛針。這時候太陽仍然很好。老頭的窗戶打滿了溫白的陽光,輝映著從窗戶紙上反射的光輝,老頭身上的銀針瑩瑩閃亮。面對著老頭裸露的身體,雅芹一臉平靜和坦然。她不時伸手捏針,纖纖手指捏弄得毫針微微搖顫,梁建國看得渾身通熱,他心里說,老家伙你真有福氣,也真有臉皮。他心里這么說著,臉上便浮了微笑。雅芹將針收起,裝入小盒,對老頭笑著說:

    “慢慢養(yǎng)著吧,會好的。”

    雅芹說完走出門外。梁建國看著老頭忽然大喊一聲:

    “過!”

    老頭眼睛一亮,爆出一聲:

    “重過!”

    完全是出奇地洪亮,不可思議的清晰。

    老頭還是死了。

    如同村子里所有死人進行的是同樣的程序,先把魂靈送到土地廟里暫住,為他養(yǎng)老的生產(chǎn)隊長趙四拄著搟面杖,叫著老頭。三河流域往土地廟里送魂,總要由人用搟面杖拄地,把那根圓溜溜直杠杠的木棒子往地上一捅一捅的,不知道是什么用意。那是在表示著從哪里來的還要回到哪里去嗎?

    趙邦成老頭埋進了地里。兩天后的夜里為老頭送盤纏,送盤纏不僅要親戚本家參加,還要有鄰居百家,是為了表示財源富足。

    梁建國站在土地廟的后邊,看趙四跪在用青磚搭起的土地廟跟前叫魂,然后托起撒了草木灰的盤子,擎到紙扎的白馬背上,白馬雞蛋殼做的眼睛在干草火的光照里閃出一絲幽暗的微光, 顯得深沉而又思慮悠遠。紙扎的白馬騰起熊熊的紅火,親戚本家爆發(fā)了一片哭嚎。梁建國的臉一陣灼疼,他后退幾步,腿被絆了一下,他看見斜躺的大碓臼靜靜地臥著。火光燭照,紙灰亂飛,梁建國心思恍惚,他看見一條英武的大漢雙手擎托著大碓臼,像頂著頭盔似的快步走來,樣子像趙邦成,又像是陌生的先人,先人大叫:

    “來,孩子!”

    梁建國打了一個冷顫,使勁搖頭??藓康年犖橐呀?jīng)移步向東。梁建國邁開步子跟上去。干草火在前頭舉著,火光燭照,不斷地落下黑色的草灰。隊伍哭嚎著走過小村子唯一的東西大街,一直走到村子東頭。干草火停下來,生產(chǎn)隊長趙四率先跪下,向著東方天空遙遙地磕頭。梁建國長跪下去,抬起頭來,看見東方烏悠山的肩頭上升起了一顆明亮的啟明星。

    隊伍要回去,到趙邦成老頭家里吃面條。梁建國說他不去吃了,他一點兒也吃不下去。生產(chǎn)隊長趙四說回去,都得回去,這是規(guī)矩。梁建國堅決地搖頭,說我不回去,說不回去就不回去了,我正好回家。

    是的,梁建國的家就在跟前,那所古老的房子,生養(yǎng)了他,遮蔽了他,也遮蔽了他的姐姐大芬,妹妹小芬。

    干草火熄滅了。腳步聲雜沓而凌亂,慢慢地也消失了。梁建國走到自家的門口,伸手摸到了門環(huán),他吐了一口氣,緊縮的心一下子松了許多?;剡^頭來,一眼看見雅芹的后窗亮起了燈光。燈光微紅,那一方窗口顯得溫馨而又孤獨。梁建國想,肯定是起來尿尿。

    走到村子西頭,刁得一就跳下了車子。推著車子走過土地廟和大碓臼夾住的夾道,刁得一又跨到車子上去。

    刁得一說:“最后一次針灸啦?!?/p>

    雅芹說:“什么時候走?”

    刁得一說:“后天?!?/p>

    雅芹說:“真好?!?/p>

    刁得一說:“好什么呀?”

    雅芹說:“上大學呀。”

    雅芹的臉上笑著,心里卻涌上來一大片悲哀。刁得一被推薦上大學了,她知道是武裝部政委管了用,縣武裝部的政委就是正規(guī)部隊的團政委呀,刁得一領(lǐng)導著那么多的紅衛(wèi)兵保衛(wèi)了他。其實保他的不光是刁得一,還有趙雅芹、劉衛(wèi)東、王文榮、李擁軍,好多好多,可是政委只推上了刁得一,他顧不了那么多,手大捂不過天來。

    牛毛針在刁得一的腦袋上插著,顫顫搖搖的,雅芹不時捻兩下。 雅芹問:

    “什么感覺?”

    刁得一搖頭,閉了眼。

    雅芹再捻針,問:“麻木不麻木?”

    刁得一說:“痛?!?/p>

    雅芹又把針捻兩下,捏了針提提,把刁得一腦袋瓜子的皮連帶著揪起來,又往深處扎下去,說:“現(xiàn)在呢?”

    刁得一說:“好了好了,麻木了,全身都麻木了。”刁得一睜一下眼,沖著雅芹撲哧一笑。雅芹也嫣然一笑,臉上飛起一片紅潤。

    刁得一把眼閉著,把臉仰著。他的眼皮忽閃忽閃地動,脖子底下的疙瘩骨碌轉(zhuǎn)一下,咽下一口唾液去。刁得一睜開眼,說:“你別盯著我。”

    雅芹說:“你怎么知道我盯著你?”

    刁得一說:“我的臉上熱。不信你摸摸?!闭f著,抓起雅芹的手往自己的臉上捂。雅芹說:

    “小心!”

    雅芹說著把手一抬,碰了一下針,刁得一的頭一抖,把手撒了。雅芹道歉似的又是一笑。

    刁得一喘氣不勻。刁得一忽然把手伸出來拉雅芹,說:“你這個女人吶不尋常!”

    雅芹也把手伸出去,指著刁得一說:“刁得一安的什么鬼心腸!”

    刁得一含蓄地笑,說:“咱倆演這個戲好了,你演阿慶嫂……”

    雅芹緊接著說:“反正你還是刁得一?!?/p>

    刁得一說:“我演阿慶?!?/p>

    雅芹說:“演阿慶可屈了,到上海跑單幫去吧。”

    刁得一說:“那么我就演郭建光。其實郭建光跟阿慶嫂有一腿, 編劇的不寫就是了?!?/p>

    雅芹輕輕地打一下刁得一沒有扎針的肩膀,說:“你就是想著占便宜?!笔譀]等撤回,一下子被刁得一捉住了。雅芹要掙手,刁得一的另一只胳膊一攬,把雅芹的整個身子攬到了懷里,一張嘴急巴巴地壓向雅芹的嘴。緊急關(guān)頭,雅芹張嘴叫一聲:

    “針!”

    刁得一熱切切地說:“我給你!”

    雅芹無力地哼著,迷離恍惚地伸手去摸針,手指麻酥得怎么也捏不住,咬咬牙,終于拔掉了,那只手就勢摸著頭,感覺里,那頭發(fā)十分柔長……

    事情其實簡單得很,很快地也就結(jié)束了。身子疲倦精神也疲倦地躺著,雅芹朦朦朧朧地看著枕上的臉,不由得吃了一驚:

    他的鼻子怎么這么大呀?

    刁得一伸手理一理自己的頭發(fā),為了上大學剛剛理過的短發(fā),在枕上擱著像一頂黑色的頭盔。

    忽然響起的門環(huán)聲把雅芹一下子驚起,雅芹說:“快起來!”

    刁得一從容地笑笑,把手放到雅芹瑩潔的胸脯上一按,說:“我早拴上了?!?/p>

    雅芹羞惱地說:“你真狡猾?!?/p>

    刁得一說:“我是刁老財?shù)膬鹤友??!?/p>

    刁老財?shù)膬鹤舆€是和雅芹很快地起來了。兩個人慌慌張張地穿好衣服,雅芹對著鏡子梳好頭發(fā),走出院子打開大門。

    二順子站在門外說:“操,大白天,拴著門在家里鼓搗什么?”

    雅芹堵著門口,說:“干什么?”

    二順子說:“俺爹爹病了。”

    雅芹說:“又怎么啦?”

    二順子說:“還是老病?!?/p>

    雅芹說:“你先走吧,我等會兒去看看?!?/p>

    二順子說:“看什么,拿點藥得了?!闭f著便擠進門里。

    刁得一已經(jīng)站到院子里看花了,那顆大繡球花開得正艷麗飽滿。

    二順子說:“操,家里有人哪?”

    二順子的手一動,響了一串急驟的車鈴聲。那是刁得一的車子。 刁得一被他自己的車鈴嚇了一跳。二順子咧嘴一笑,說:

    “怕什么?”

    刁得一說:“好花啊?!?/p>

    二順子指著刁得一的頭說:

    “血!”

    刁得一伸手一摸,知道那是針眼出血了。

    梁建國被公安局抓起來的消息最早是公社的那個公安特派員傳來的。特派員生著一雙銳利的眼睛,用一只小煙袋抽煙。特派員在村子南頭的那個記賬開會的屋子里說:叫家里送衣服去,不用回來吃飯啦, 找著管飯的地方啦!特派員的鼻孔里哼一聲,說:

    “這家伙,叛國投敵呢!”

    小村子一片騷亂,惶惶不安。好多人不明白梁家的小子為什么要當叛徒,投降敵人,他會像還鄉(xiāng)團似的,領(lǐng)了外國鬼子來殺他的鄉(xiāng)親嗎? 外國鬼子說:哪個是八路?哪個是共產(chǎn)黨?快快地站出來!梁建國就瞪著兩只眼睛搜尋著,說,這個,還有這個,把革命委員會主任趙天祥,生產(chǎn)隊長趙四,還有早已打倒的支部書記趙本堂一一指出來,鬼子說:死啦死啦的!

    梁建國的老母親哭哭啼啼,灰白的頭發(fā)在深秋的冷風里飄動,一趟趟地跑往革命委員會主任趙天祥的家。梁建國的妹妹小芬的眼睛也哭得通紅,扭動著愈益豐滿的腰肢,走往革命委員會主任家,她說:

    “我去看看俺媽?!?/p>

    在三河縣城的大街上,雅芹看見梁建國和一幫子跟他差不多的人被荷槍的公安戰(zhàn)士押著,到縣城東頭的大廣場上干活??h革委要在大廣場上蓋房子,梁建國他們?nèi)椭崾^。雅芹看見梁建國穿一雙高腰大膠鞋,走起來咣啷咣啷的。梁建國看見了雅芹,咧一下嘴, 好像要笑一笑,雅芹一點兒也沒有看出笑的意思來,只注意到梁建國的牙齒依然很白。雅芹想起每天早晨梁建國在門口彎了腰刷牙,就想,在里頭還顧得刷牙嗎?

    深秋的冷風吹掃著小村唯一的東西大街,大街上飄滾著枯枝敗葉, 滿目蕭索。不久下起了初冬的小雪,落在地上的薄雪很快被人的腳踩化了。差不多是在一個晌午,梁建國放回來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的村子。梁家的小子是革命委員主任趙天祥領(lǐng)回來的,趙天祥竭力保了他。在縣公安局的辦公室里,在公社公安特派員的小屋子里,趙天祥穿了他那件褪色的軍裝上衣,用力說話,為叛國投敵的梁建國說好話。 梁建國就放回來了。進了家門,臉兒嬌滴滴的小芬忘情地拉著哥的手跳了個高兒,然后就哭了:哥哥摘掉帽子,露出了剃光的禿頭,那頭烏黑柔長的頭發(fā)沒有了。而且,臉上長了那么多黑紫的小疙瘩。

    村子里要修道,修一條上山干活的新道路。梁建國扛了大镢鐵锨,跟貧下中農(nóng)一起修路,休息的時候和二順子跑到堰子擋風的地方貓著。梁建國咧咧嘴說:

    “吃不飽,在里頭一點兒也吃不飽?!?/p>

    二順子說:“雅芹說看見你穿著雙大膠鞋?!?/p>

    梁建國兩手捧著雪搓一把臉,滿臉的疙瘩顏色變淺了以后,很快又變得血紫,他說:“我也不知道那是誰的,扔在院子里,我想反正穿他的省我的,就穿上了?!闭f完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二順子說:“我不告訴你好了?!?/p>

    梁建國說:“什么?”

    二順子說:“刁得一和雅芹。”

    梁建國臉上一紅,趕緊搖頭,說:“不是,沒有你的事……”

    梁建國叛國投敵那天,倒是真的想起了刁得一和雅芹,想起了二順子講的事情,二順子說他看見刁得一的頭上有血。

    干完了白天里修道的活,晚上開批判會,縣公安局和公社的特派員說,放回來以后要開批判會。這時候村里人也就清楚了梁建國是怎樣叛國投敵,他用豆腐干刻了公安局的大印,開了證明,要往香港跑。他的錢不夠,坐車不花錢,跑到青島就被人抓起來了,搜出了他自己刻的大印,那塊豆腐干扁扁地貼在他的衣袋里,他準備什么時候需要了,就用一下印。

    批判會在村子西頭的小學校里開。梁建國站在汽燈底下,戴著帽子,把帽檐拉得很低,擋著他的眼睛。先是革命委員會主任趙天祥講話,說了梁建國叛國投敵的罪行,然后叫大家發(fā)言批判。汽燈在梁建國的頭頂嗡嗡鳴叫,汽燈底座投下一大片黑影子,罩著梁建國。好半天沒人發(fā)言。革命委員會主任趙天祥說:

    “誰發(fā)言哪?發(fā)吧!發(fā)!”

    有個人在人群后頭站起來,說:“我說說!”

    都把頭扭回去看,一下子就都看清了,那是已經(jīng)被打倒的支部書記趙本堂。打倒趙本堂的時候也是在這個屋子里批判,那時候趙本堂站在梁建國站的那塊地方,不停地抽煙,用紙條卷了煙葉末子,用舌頭把紙條一舔,叼到嘴上去點了抽。革命群眾大喊:“不能叫他抽煙!”就有人一把打掉了趙本堂嘴上的煙。

    趙本堂說:“這是叛國投敵啊!”

    屋子里嗡嗡地響,是汽燈的鳴叫。趙本堂說一會兒話,又說:

    “這是叛國投敵啊!”

    又說:

    “這是叛國投敵??!”

    趙本堂的言終于發(fā)完了以后,有好大一會兒再也沒有人發(fā)。革命委員主任說:

    “好嘛,趙本堂發(fā)的發(fā)言好嘛。就這么發(fā)。誰還發(fā)?”

    沒有人發(fā)。好久好久也沒有人發(fā)。趙天祥說:

    “趙雅芹,你發(fā)!”

    趙雅芹說:“為什么叫我發(fā)?”

    趙天祥齜齜牙,說:“你有文化嘛,有文化,會發(fā)言,發(fā)吧,發(fā)發(fā)。 ”

    雅芹就站起來了,把她的棉猴帽子從頭上摘下來,又戴上去,到底又摘下來,理理頭發(fā),說:“梁建國你就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作怪,總是向往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人的思想,社會主義不去占領(lǐng),資本主義就必然去占領(lǐng)。行動不給思想打掩護,有什么樣的思想,就有什么樣的行動,反過來也可以說,有什么樣的行動,就必然有什么樣的思想……”

    一屋子人聽呆了。好多人在心里感嘆:文化啊,這就是文化啊,到底得念書啊,到底是城里人啊。有人便小聲地嘀咕:

    “比他爹強多了,那家伙就是能使槍打仗,嘴笨得像棉褲腰……”

    批判會開了一夜,也就沒有再開。開批判會的第二天早晨,梁建國到雅芹家里去。打了幾下門環(huán),梁建國在門外等著。等到雅芹爬起來穿好衣服打開門,梁建國看見雅芹的眼皮子有些紅腫,衣領(lǐng)下露出一大片白嫩的脖子,往外撲著被窩的熱氣。雅芹看清了站在門外的是梁建國,吃了一驚,嘴一張,發(fā)出個“啊”來。

    梁建國說:“我拿點藥?!?/p>

    雅芹說:“頭痛?”

    梁建國指一下臉,說:“你望?!?/p>

    雅芹看清了那些小疙瘩,一個個血紫脹大,笑艷艷的像一些小花兒欲開未開。雅芹說:“打個針好了。”

    梁建國說:“打什么針?”

    雅芹說:“一滴粉,就是女性激素。”雅芹抿一下嘴,說,“要是不治也行,結(jié)了婚就好了?!?/p>

    梁建國身上一熱,抬了眼睛看雅芹,雅芹的臉上掛了一片紅潤, 梁建國把眼睛一垂,咧下嘴說:“誰跟咱哪?”

    雅芹說:“那么就打針吧?!?/p>

    梁建國說:“往哪兒打?”

    雅芹說:“屁股?!?/p>

    梁建國背過身去解腰帶,褪褲子。他聽見啪的響了一聲,雅芹敲碎了玻璃管,像八路放槍。

    從中流河邊的村莊到東流河邊的三河縣城新修了柏油馬路。暑季的大雨沖壞了幾處路基,黑色的路面塌陷了幾段,重新修補以后,看上去也還平直坦蕩。梁建國騎著自行車進城。上一處長坡的時候,看見革命委員會主任趙天祥和生產(chǎn)隊長趙四一起走,趙四推著輛小車,裝了一車辣椒茄子,趙天祥胳膊上挽了黑色皮包,走在車子旁邊。新時期了,趙天祥不再當主任,趙四也不再當隊長,兩個人合伙包了個菜園,逢集的日子,趙四推著小車,趙天祥挽著皮包,趕集賣菜。趙天祥穿了個白的確良小褂,走一步便抖幾抖。

    梁建國跟鄉(xiāng)親二趙打了個招呼,跨上車子又跑。坡路很長,他在車子上立起身子,站著蹬車子,他一會兒便把二趙落下了老遠,直到二趙看不見了他的身影。

    不久后,梁建國坐在了縣人民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病房醫(yī)護辦公室里,和婦產(chǎn)科大夫趙雅芹大聲地說笑,產(chǎn)房里不斷傳出的新生嬰兒的啼哭蓋不過梁建國一陣陣狂放的大笑。梁建國說:

    “回來給俺媽燒三年。”

    雅芹感嘆一聲:“真快!老人去世都三年啦?!?/p>

    梁建國說:“毛主席老人家教導我們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p>

    雅芹說:“是司馬遷說的?!?

    梁建國捋一下短短的向上直立的頭發(fā),說:“管他誰說的呢,反正只要是人就得死,早死晚死都是個死?!?/p>

    雅芹說:“你還開車?”

    梁建國說:“開,開自己的!他媽的形勢一變,我就停薪留職了,這年頭就是票子好使喚。去年過年回來,村里開茶話會,趙本堂還他媽的叫我去了。那些年都叫誰?軍烈屬,干部,黨員!真沒想到趙本堂又當書記了,他那個架式,能領(lǐng)著老少爺們富起來?”

    雅芹說:“要不咱村窮得叮當響啦?”

    梁建國說:“刁得一呢?”

    雅芹臉一紅,說:“在黨校?!?/p>

    梁建國說:“不當書記啦?”

    雅芹說:“擼了?!闭f著便有些忿忿,說,“文化大革命不是老人家發(fā)動的嗎?與學生有什么關(guān)系?那時候忠心耿耿鬧革命,后來又清查什么‘三種人。你看著再來什么運動,誰還會犯傻?!?/p>

    梁建國說:“錯了,再來個文化大革命,比上次還兇,不信你等著。 ”

    又一陣嬰兒的啼哭傳過來。雅芹說:

    “走吧,回家說?!?/p>

    梁建國說:“你不用坐班啦?”

    雅芹說:“我剛剛做了個剖腹產(chǎn),按規(guī)定可以回家休息?!?/p>

    梁建國知道,雅芹從村子里出來以后就一直干婦產(chǎn)科,專門負責人類的出生??墒撬恢姥徘圩顓柡Φ囊徽腥匀皇橇鳟a(chǎn),只要是大姑娘來流產(chǎn),手術(shù)臺上她依然下手很重,惡狠狠地說:

    “疼?好受的時候呢?”

    梁建國不知道這些詳細情節(jié),因為雅芹從村子里走了以后,他也走了。他沒有再往香港跑,他跑到了渤海灣那邊的那個城市,在那個城市里,若干年前趙邦成老頭和他的爺爺逛窯子,讓妓女們一個個脫光了上身,穿個紅褲衩,從眼前走過,鴇母大叫:

    “過!”

    “重過!”

    梁建國去了。那里是一座社會主義的城市了,自然不會再有資本主義的社會渣滓。他最終還是靠了他的姐夫,那個當?shù)搅税寺穲F長的程家小子,臨到快退休的時候,幫了小舅子一把,八路團長已經(jīng)忍受不了大芬衾里枕邊的軟語溫存尖言刻薄了。

    梁建國隨雅芹進了一所樓房。梁建國說:

    “刁得一不在家?”

    雅芹說:“上地委黨校學習去了?!?/p>

    梁建國說:“孩子上學去啦?”

    雅芹說:“沒有孩子,這輩子不能有啦?!?/p>

    梁建國說:“你專干這個,還生不出孩子來?”

    雅芹的臉一沉,說:“是他的問題?!?/p>

    梁建國把拳一握,又突然撒開,咧一下嘴,說:“完啦,刁老財?shù)刂鲾喔恕!?/p>

    雅芹說:“階級消滅了嘛。”停了一霎,看著梁建國說,“你真變了?!?/p>

    梁建國說:“翻身得解放啦,開著個大‘解放,全中國跑?!?/p>

    雅芹笑一下說:“還學數(shù)理化?”

    梁建國把手一揮說:“屁!”

    雅芹說:“你那時候真能學,都學到高中課程了呢,做的題那么難?!?/p>

    梁建國說:“你到底也沒給我解答?!?/p>

    雅芹說:“我早忘了?!?/p>

    梁建國說:“你把我害苦了?!?/p>

    雅芹不語。

    梁建國說:“你害我叛國投敵?!?/p>

    雅芹的臉泛了一片白。

    梁建國說:“你害我長了一臉疙瘩。”

    雅芹的臉上騰起一片紅。

    梁建國緊緊地盯著雅芹的臉。雅芹不見老。不生孩子的女人總是年輕,因為沒有失去一部分生命。雅芹的臉很嫩潤,嫩潤中透出成熟女人的魅力和風韻。雅芹的嘴唇很飽滿,飽滿的唇掩著明潔的齒,唇紅齒白。梁建國突然說:

    “我給你種上個孩子?!?/p>

    他跳起來,餓虎似的將雅芹撲住,沒容雅芹反應(yīng)過來,便把雅芹的唇緊緊地壓住了。

    雅芹在汽車司機的揉壓中扭動。扭動中揚起胳膊,唰的拉嚴了窗簾。 樓房外面是居民樓間的大道,過往的汽車轟鳴把窗簾震得簌簌抖動,抖動得房間里一片昏暗。汽車司機虎視眈眈手握方向盤腳踩離合器。雅芹的手在梁建國頭上亂摸,感覺中一頭長發(fā)柔韌滑軟。

    雅芹睜開眼睛瞇笑,說:“你真好功夫?!?/p>

    梁建國得意地說:“我跟趙邦成老頭練過?!?/p>

    雅芹說:“那老頭真壞?!?/p>

    梁建國說:“我是專為干你來的。”

    雅芹一陣狂亂地激動,一口咬住了梁建國的肩膀,梁建國忍住痛不叫。雅芹松了口以后說:

    “我給你留個記號?!?/p>

    梁建國肩上留下了雅芹整齊的牙痕,牙痕里透著血紅,齒白唇紅。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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