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俐欣(鄭州大學文學院,鄭州450001)
海峽兩岸女性家族倫理視域中的女性書寫
——以張潔《無字》和陳玉慧《海神家族》為例
馬俐欣
(鄭州大學文學院,鄭州450001)
20世紀90年代以來,兩岸文壇涌現(xiàn)了一批女性家族小說,女作家們從女性角度書寫母系血緣家族背景下的女性生存境遇。《無字》和《海神家族》作為大陸和臺灣這一時期具有代表性的文本,對男權話語籠罩下的世代女性家族進行了生動的展現(xiàn)。在男性缺席的環(huán)境下,女性完成了從弱者到強者的蛻變,子女與父母之間的家庭倫理關系也在認同與崩塌之間搖擺。對兩岸女性家族小說的研究,有助于我們探尋當代兩岸女作家在女性自覺與女性書寫方面所做的努力。
女性;家族;父權;母女關系
20世紀90年代之前,女性成長小說總是被宏大的社會背景遮蔽,使得“家族”對于女性個體的意義無法突顯出來。到了90年代,隨著社會的進步和發(fā)展、男女平等意識的傳播,女性進一步思索自己作為“人”和“女人”的地位和權利,女作家們的自覺意識蘇醒,開始從女性角度書寫母系家族背景下的女性生存境遇,涌現(xiàn)出了一系列佳作,如張潔的《無字》、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鐵凝的《玫瑰門》,趙玫的《我們家族的女人》、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等長篇小說,都從不同角度記錄了女性家族歷史。
隨著1987年以來臺灣政治上的解嚴,臺灣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在20世紀90年代得以新的發(fā)展,女作家筆下的家族題材作品也日漸豐富。陳玉慧的《海神家族》、李昂的《迷園》、蕭麗紅的《白水湖春夢》、陳燁的《烈愛真華》、鐘文音的《昨日重現(xiàn)》和《在河左岸》、周芬玲的《母系銀河》等作品,都表現(xiàn)出對臺灣家族歷史的追尋和重構。
眾多的兩岸女性家族題材書寫中,張潔的《無字》和陳玉慧的《海神家族》均以女性血緣為主線,記錄了祖孫三代女性的成長歷史,成為兩岸共同書寫母系家族題材的范本。同樣是對女性家族小說的書寫,兩岸作家對于女性生存境遇的感悟卻有著微妙的差別,既有中國女性文學的共性,又帶有兩岸明顯的差異。
與以往的家族小說不同,女性家族譜系為主的家庭敘事,關注的不是家國大事,也不是社會現(xiàn)實,而是著眼于婚姻愛情,關注血緣關系和女性生命經(jīng)驗。
《無字》記錄了家族幾代女人的婚姻愛情故事。外祖母墨荷在包辦婚姻的支配下嫁給窮苦的葉家,婚后被呼來喝去,淪為生育的工具,早早地丟了性命。葉蓮子是舊時代倫理秩序中賢妻良母的典范,她吃苦耐勞,勤儉持家,從一而終,歷經(jīng)艱辛尋得丈夫,卻遭到了丈夫顧秋水無情的折磨與拋棄。到了第三代吳為,即使她已經(jīng)成為知名作家,擁有了獨立的社會地位,仍然逃不出藩籬,成為胡秉宸眼里的玩物,最終因婚姻的失敗而發(fā)瘋。
《海神家族》以神像“千里眼”和“順風耳”為線索,記錄了“我”與德籍丈夫的尋根之旅,其中穿插了外婆三和綾子、母親靜子、心如阿姨和“我”三代女性的愛情故事。通過三代人的經(jīng)歷,映射了一個普通家族在1930年至世紀之交的歷史變化,也反映了不同時期臺灣豐富的社會變遷。
(一)疏離與虛偽:缺席的男性
在《無字》與《海神家族》中,有一個共同的現(xiàn)象,即男性的缺席。這種缺席主要表現(xiàn)為不在場的缺席和在場的缺席?!稛o字》中,顧秋水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宏圖大業(yè),毫不負責地拋棄了葉蓮子母女,跟隨包天劍遠赴戰(zhàn)場,多年間對無依無靠的妻女不聞不問。同樣,《海神家族》中,外公的父親林保吉的去世,使得外公林正男從小擔起了照顧寡母的責任;三和綾子從小失去雙親,總被舅母責備,寄人籬下受人嫌棄;靜子從小沒有享受過父愛,母親在她的親屬關系表上寫下“父不詳”;二馬流連于各色女人之間,對為自己養(yǎng)兒育女、默默奉獻的妻子毫不在意。
如果說父親/丈夫空間上的遠離使得女性失去了依靠的臂膀,那么男性在場的缺席更是加重了對女性身體與心理的雙重折磨。葉蓮子自幼喪母,父親續(xù)弦之后她就再也沒有得到過絲毫父愛,成了繼母家中不折不扣的女傭;吳為自小生活在等待父親、尋找父親的期盼中,而尋得父親時等來的卻是他對母親的拳打腳踢,對自己的視而不見;胡秉宸將白帆、吳為等女性作為服務自己的玩物,盡情享受著她們的身體與愛情,而當需要他承擔丈夫的責任時,他卻唯恐避之不及,一言不發(fā)。
我們看到,在《無字》與《海神家族》中,男性總是居于一種被貶損化的狀態(tài)。他們或是迫于各種緣由遠離家庭,或是拒絕男性本應承擔的責任,呈現(xiàn)出一副卑鄙自私、無恥無賴、缺乏修養(yǎng)的姿態(tài)。在傳統(tǒng)的家族觀念中,男性是一家之主,承擔著傳宗接代、安居樂業(yè)的重任。而在女性家族小說中,男性“頂梁柱”的姿態(tài)轟然倒塌,嚴重缺位,使得本是弱者的女性不得不站在養(yǎng)家糊口的第一線,承擔起生活中的一切酸甜苦辣。女作家們以這種抗拒的姿態(tài),顛覆了以往以男性血緣為紐帶的家族倫理,使男性退居二線,為女性當家做主留下了書寫的空間。
(二)柔弱而剛強:在場的女性
《無字》與《海神家族》都以革命戰(zhàn)爭年代為背景,在災難面前,女性遭受了“人”與“女人”的雙重打擊。葉蓮子與吳為母女二人在水災中孤立無援、忍饑挨餓,當人們爭相逃命時,似乎忘記了葉蓮子二人不單是災民,更是手無寸鐵的婦孺之輩。同樣,對于有“私生子”前科的吳為,道貌岸然的批斗者們毫不吝惜地將“破鞋”、“婊子”、“淫婦”等稱呼用在她身上,即便多年之后仍有同事用手指撩撥她下巴,調(diào)戲她、侮辱她。而同樣有著不堪歷史的佟大雷,卻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厚顏無恥地過著體面生活。面對同樣的問題,社會對于男性的態(tài)度比女性明顯寬容得多。
女性的孱弱不單在于面對男性霸權時的退讓與忍耐,更在于同性之間的相互戕害,在男權社會的背景下,女性對女性的迫害絲毫不遜于男性。在《無字》和《海神家族》中,作家沒有回避女性之間的矛盾和斗爭,鄂百靈、白帆對吳為的羞辱,句句直戳吳為痛處,毫不留情。這也正是女性長久以來無法擺脫男性話語遮蔽的重大原因,那便是女性自身已經(jīng)完全認可了男權社會的既有秩序。在意識形態(tài)影響下,女性成了封建道德的殉道者、過渡時代的犧牲者,家庭暴力的受害者。
在長久的壓抑之下,女性也磨礪出了對苦難難以言喻的韌性?!逗I窦易濉分校途c子在物資貧乏的年代,絞盡腦汁為全家尋找食物;靜子在丈夫二馬入獄之后,外出辛勤打工,獨立撫養(yǎng)多個孩子,并給予監(jiān)獄中的丈夫生活的信心,與之前的家庭主婦形象判若兩人;吳為雖然是女兒身,卻禁得起比拳打腳踢還殘酷的日子;葉蓮子懷揣尋找丈夫的信念,挺過了忍饑挨餓、賣血為生的貧苦日子,熬過了丈夫拳打腳踢、精神出軌的苦痛折磨,為女兒吳為撐起了一片母愛的天空。這些女性不明白,將她們拯救出困境的恰恰是她們自己,她們認為自己是弱者,其實她們才是堅忍不拔的強者。這些女性的共同之處在于,一旦她們主動承擔起家庭的重擔、完成角色轉變,她們便會像蒲草一樣堅韌,充分釋放自己的力量與光輝。由于家族中男性的缺席,女性柔弱與剛強的特質(zhì)被更加鮮明地顯現(xiàn)出來。
對于成長中的女性而言,父親母親與其構成成長過程中的重要倫理關系。家庭氛圍、父女關系、母女關系對女性的情感、氣質(zhì)形成重大而深遠的影響,這種影響往往會成為一生長久的印記,持續(xù)支配著女性的人生價值觀念。
(一)面對父親:期盼與抗拒
在女性家族倫理視域中,對男性的書寫態(tài)度最能夠反映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影響。在男性缺席的情況下,家族中的女性呈現(xiàn)出了復雜微妙的心理狀態(tài)。
《海神家族》對于父權社會始終抱有期盼與回歸的態(tài)度。即便海神家族中的男性總是處于缺席狀態(tài),但男權社會意識仍然存在。三和綾子對于丈夫林正男的離去,雖然存在一切傳統(tǒng)女性共有的惜別之情,但她從內(nèi)心是支持丈夫外出追逐夢想、事業(yè)的。同樣,對于流離在外的林軼男,綾子對他的感情是牽掛與期盼,從她期望女兒心如接受林軼男為父親就可以看出綾子內(nèi)心對這個男人的認可。靜子對二馬的寬容甚至到了毫無原則的地步,即便丈夫情人不斷,靜子依舊細心守護兩人的家庭,期盼丈夫浪子回頭。在小說的結尾,靜子對叔父林軼男的感情也最終由敵視到認可,并允許叔父遷入祖墳,這是作家對男權秩序的最終和解。我們清晰地看到,即便父親、丈夫已經(jīng)遠離,但在這樣一個以女性為主導的大家族中,男性在精神上的統(tǒng)治地位依然巋然不動。
《無字》中,葉家四代女性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煎熬之后,終于自發(fā)擺脫了男權話語的籠罩,獲得了女性獨立的人格。在這段荊棘滿布的征途上,女子對男子的情感經(jīng)歷了“依戀——期盼——失望——決絕”四個階段的轉變。在葉家四代女人中,有三代是不幸的。墨荷是時代的犧牲品,葉蓮子是懦弱、順從的性格悲劇,吳為以“發(fā)瘋”為代價走出了一場充滿欺瞞與虛偽的婚姻。在吳為親眼目睹了母親在父親的折磨之下一籌莫展的無助后,她否定了母親的懦弱,同時也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女性意識的覺醒。由于吳為童年對父親形象的陰影,使得她一方面抵抗著男性,另一方面又期待依靠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故而吳為心中的男性形象停留在非好即壞的兩極跳躍中。所以也就不難理解,一向對胡秉宸言聽計從的吳為,何以會在看透胡的本來面貌之后,毫不留情地銷毀他的書稿,與胡一刀兩斷。幸運的是,禪月汲取了外婆與母親失敗婚姻的教訓,這個家族的女性終于在經(jīng)歷了四代人的努力后,走出了父權社會的規(guī)范,完成了女性的成長與蛻變。
(二)面對母親:依戀與對峙
在女性家族倫理敘事中,除了與丈夫、父親之間的博弈,還有不可忽視的一環(huán),那便是微妙的母女關系?!稛o字》與《海神家族》在記錄兩岸母系家族史的過程中,對母女關系的態(tài)度把握各有千秋。
《無字》中女兒對母親抱有依戀與審視的態(tài)度。自幼缺乏父愛的吳為將母親葉蓮子視為精神的寄托。在吳為忍受胡秉宸的欺凌與侮辱時,母親無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和傾訴的對象,是支撐她不至于沉淪的最后的木板。成長中的女性有著一種依戀母親、尋找精神港灣的心態(tài),當她們遭遇困難之時,母親的慈愛與包容便是她們靈魂的寄托。在依戀之外,成長中的女性在見證了母親所經(jīng)歷的不幸之后,開始審視母親苦難背后的原因,并試圖通過自身的努力避免重蹈母親的悲劇命運,盡管這個過程荊棘滿布。吳為指責父親顧秋水的罪惡,不肯饒恕也不肯忘記父親對母親和自己人生帶來的災難;她清楚地認識到母親的不幸就在于甘愿為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忍辱負重。然而吳為的清醒與堅韌也僅僅止步于此,當她面對自己的丈夫時,卻拷貝了母親在父親面前的懦弱與依附。直到禪月,葉家的女兒才終于跳出母親命運的輪回,清醒冷靜地審視了母女關系,否定了女性生來就被賦予的相夫教子、沉默奉獻的理想形象。
《海神家族》在處理母女關系時,多了一層對峙關系。三和綾子重男輕女,在她的心目中為了兒子可以赴湯蹈火,她愛兒子甚于孩子的父親。三和綾子不平等的感情分配撕開了女兒靜子與她的感情裂痕。靜子得知母親“偷客”的秘密之后,對母親又多了一層鄙夷,這種內(nèi)心的鄙夷使得靜子迫切地要與母親抗爭,急于離開她厭棄的家庭。在這場女兒對母親的戰(zhàn)爭背后,實則是女性在成長的過程中對于母親情感和欲望的發(fā)現(xiàn)。年少的女兒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慈愛有加的長輩,而是同自己一樣的有情愛有欲望的女性,這種身份的變化與落差使得女兒一時間無法接受。
值得注意的是,在陳玉慧筆下,性格敏感尖銳的靜子在母親去世之后最終解開了對母親的心結。女兒年幼時將母親視為自己苦難的始作俑者,但隨著女兒的不斷成熟,終于理解了在母親看似不近人情的管教背后,實則是母親無奈的人生經(jīng)歷。事實上,這種和解絕對不是女兒對母親無條件的順從與迎合,而是在經(jīng)歷了歲月磨礪之后,通過對母親境遇設身處地的感悟、將心比心地思考之后所萌發(fā)的寬容與理解。我們可以認為,這是女性思維成熟、人格成熟之后所做出的道德選擇,但這又何嘗不是對父權文化中強加于女性職責的認可與妥協(xié)。
綜而觀之,《無字》和《海神家族》這兩部女性家族史通過對女性代際的歷史追溯,共同描寫了在幾千年封建父權制下女性的辛酸悲苦。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傾向上,張潔顯得更加激進,她對父權文化全然抗拒,對母親回歸依戀;陳玉慧的文字則顯得寬容平和,她既書寫了女性在男權統(tǒng)治之下的不幸,又難以抑制地表現(xiàn)出了對父親和丈夫的期盼,并且最終消除父母親與兒女之間所有的隔閡。除了她們所共同觸及的女性主義觀點,《無字》與《海神家族》還擁有其他類似之處。比如,張潔和陳玉慧以自身親歷的痛苦,書寫了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小說。又如,張潔的創(chuàng)作,在描寫家庭關系時融入了革命戰(zhàn)爭的政治背景;陳玉慧在描寫“無父”的海神家族時,也有意識地隱喻了臺灣長期處于“無父”狀態(tài)的尷尬,在此不做贅述。
20世紀90年代兩岸女性家族小說的繁榮,反映出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群體力量的勃發(fā),女作家們對女性家族史的建構,展現(xiàn)了女性的生命意識,也記錄了女性群體長久的苦難史和抗爭史。兩岸作家在不同地域的共同創(chuàng)作傾向,表面說明兩岸文化一衣帶水,由于相同的文化土壤滋生了相似的文化心理。對兩岸女性家族小說的研究,有助于我們探尋當代兩岸女作家在女性自覺與女性書寫方面所做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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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念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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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928(2015)03-0014-04
2015-04-01
馬俐欣(1990-),女,河南安陽人,鄭州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