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出性翻轉(zhuǎn)：阿來小說的文化符號政治學

譚光輝

標出性翻轉(zhuǎn)：阿來小說的文化符號政治學

譚光輝

一、什么是標出性

“標出性”是趙毅衡在《符號學：原理與推演》一書中首先提出來的術(shù)語，其理論來源是語言學中的“標記性”，但是由于譯為“標記性”不能顯示其原意中的被動態(tài)（markedness），所以趙毅衡建議將其譯為“標出性”。這一術(shù)語是特魯別茲柯伊首先提出來的，后來廣泛地應用于語言學。特魯別茨柯伊發(fā)現(xiàn)在語言中，二元對立的清濁輔音出現(xiàn)的頻率有相當清晰的不對稱現(xiàn)象，濁輔音因為在發(fā)音過程中多了一項運動而相對困難，所以使用頻率相對較少，被標出?，F(xiàn)代搜索引擎的強大搜索功能印證了特氏的判斷，幾乎在所有語言中，清輔音的使用頻率都要高于濁輔音。進而，趙毅衡作出一個大膽的判斷：在文化符號學中，所有的二元對立都是不對稱的，必然有一項被標出，成為標出項。

在用標出性理論審視文化符號的時候，趙毅衡發(fā)現(xiàn)了一些非常有趣的規(guī)律：1.在文化符號學中，所有二元都是三元，導致不平衡的因素是“中項”?！皹顺鲰椫猿蔀闃顺鲰棧褪且驗楸恢许椗c正項聯(lián)合排拒?！边@種現(xiàn)象叫做“中項偏邊”，“是文化符號中判斷標出性的關鍵。”①趙毅衡：《符號學：原理與推演》，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85頁。2.在人類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有無數(shù)次的“中項偏邊”造成標出項的翻轉(zhuǎn)，這是文化發(fā)展的基本動力之一。標出性翻轉(zhuǎn)理論可以用來解釋諸多人文社會科學上的認知變化的結(jié)構(gòu)模式和原因，是一種具有通用性的基本原理，例如可以用來解釋政治上的“團結(jié)大多數(shù)”原則，用來解釋另類藝術(shù)、先鋒藝術(shù)如何成為正統(tǒng)藝術(shù)的問題，在人類學上解釋性別政治的問題，等等。

歷史的發(fā)展與進步，往往表現(xiàn)在異項在中項的支持下變成正項，而正項則變成了異項。在標出性翻的過程中，往往伴隨著正項的陣痛、異項的狂歡與中項的艱難判斷。原理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然而處于原理規(guī)則之內(nèi)的主體卻無法避免情感的沖擊，冰冷的法則遮蔽不了心靈的熱情，控制人間悲歡離合的，也許就是那只規(guī)則的巨手。

阿來雖然不是符號學家，但是他寫的小說故事基本上都是在呈現(xiàn)和解釋這一原則。本文著重討論的，包括兩個方面：一是阿來小說如何完美地參與了標出項翻轉(zhuǎn)問題的形象闡釋，二是在標出項翻轉(zhuǎn)過程中，正項如何經(jīng)歷陣痛最終被改造的問題。

二、《塵埃落定》中的標出性翻轉(zhuǎn)

在文化符號學中，所有的二元對立都是三元。以《塵埃落定》為例，該小說所涉的最重要的二元對立項是智與愚。事實上，這二項之間還有第三項，那就是既智又愚或非智非愚。與人物相關聯(lián)來看，有聰明人、傻子、普通人。在小說前半段，聰明人是正項，傻子是小說的敘述者兼主人公二少爺，因為敘述者視角在異項，所以本階級暫缺中項。正項是在二項對立中使用較多的一項，異項是出現(xiàn)較少的一項?！秹m埃落定》在開場時只存在一個傻子，在他看來，其他所有人都是聰明人，所以最初的異項是被孤立的。在傻子看來，連狗都是聰明的，它們要在證實了奶娘的氣味之后再接受她的施食。土司有一個兒子是傻子，方圓幾百里的人就都知道了，他的地位讓他具有名氣，他的名氣讓他成為不折不扣的異項：其他所有人都是聰明人，傻子的存在獨一無二。

智與愚的對立，從表面上看似乎是一個智商的數(shù)字問題，但是在文化符號學中，它并不是一個數(shù)學問題，而是一個文化問題，智與愚的到底誰是正項誰是異項依賴中項的認定。當全域缺少中項的時候，正項與異項的認定靠的是數(shù)量的多少，比如，因為只有一個傻子，所以傻子就必定是異項。當全域中存在中項的時候，正項與異項的決定者在于中項。中項認同哪一邊，哪一邊就是正項。所以，智與愚的翻轉(zhuǎn)，必須等待中項的出現(xiàn)。中項的出現(xiàn)，必須等待正項將自己從中項中分離出來。在《塵埃落定》中，中項的出現(xiàn)時刻就是聰明人自己跳出來，將自己與普通人區(qū)別開來的時候。第一個自己跳出來的聰明人，是麥其土司太太，傻子的母親。傻子與奴隸們玩耍，土司太太不高興，“摸摸我的腦袋，說：‘兒子啊，你要記住，你可以把他們當馬騎，當狗打，就是不能把他們當人看?！X得自己非常聰明，但我覺得聰明人也有很愚蠢的地方?！雹侔恚骸栋砦募?塵埃落定》，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第11—12頁。下面的引文均出自該出，只在行文過程中標注頁碼。第二個被描寫的“聰明人”是麥其土司。麥其土司喜歡更多自由的百姓變成沒有自由的家奴，“而且，要使自由人不斷地變成奴隸那也十分簡單，只要針對人類容易犯下的錯誤訂立一些規(guī)矩就可以了。這比那些有經(jīng)驗的獵人設下的陷阱還要十拿九穩(wěn)?！卑凑招≌f的表述，土司家庭中，除了眾人皆知的傻子之外，其他人都慢慢地將自己定位為“聰明人”，逐漸與普通人拉開了距離。傻子同父異母的哥哥也自認為是聰明人，在與汪波土司的戰(zhàn)斗中成為“英雄”，逐漸與普通人隔離開來。麥其家就由三個聰明人和一個傻子組成，無論從數(shù)量還是認同度上看，傻子都是異項。但是隨著正項權(quán)力的上升，中項就逐漸產(chǎn)生了。土司與下人的對立，是在權(quán)力的使用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土司不容許任何下人有任何超過自己的表現(xiàn)，他們不容許別人比自己更聰明、更勇敢、更富有，甚至不能容許別人有一個美麗的女人。麥其土司殺死了對自己無比忠誠的頭人查查，霸占了他的女人和財產(chǎn)，根本原因就是土司看上了查查美麗的妻子央宗。當然，正項在將自己塑造為絕對正項的時候，也就逐漸脫離了多數(shù)，中項就被制造出來了。例如傻子的哥的弱點是“特別怕自己偶爾表現(xiàn)得不夠聰明”，之所以害怕，是因為他希望在眾人中突出。所以，中項不是自動產(chǎn)生的，也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產(chǎn)生于正項對多數(shù)的脫離，是正項生產(chǎn)了中項。

在《塵埃落定》中，最初在傻子眼中是沒有中項的，其他所有人都是聰明人。隨著故事的展開，一批自認為“聰明”的人開始出現(xiàn)，使中項順理成章地成為一個獨立的單元。中項偏邊，總有一定的原因，他們不會無緣無故地偏向正項或者偏向異項。中項總認同正項，或者說，中項偏向于哪一邊，哪一邊就是正項。中項認同的基本原則是利益原則，誰能給中項帶來利益，中項就會傾向于認同哪一邊。作為麥其家的家奴或百姓的中項，最初不會偏向于認同傻子，因為傻子并不能給他們帶來任何的好處和利益，所以在一個常態(tài)的世界，傻子就是傻子。

局勢的變化改變了一切，饑荒之年到來，麥其土司要對兩個兒子進行考驗，看看到底誰聰明誰傻。首先麥其土司在南北邊境各修糧倉一個，讓兄弟二人各守一座。兩兄弟的策略截然不同，哥哥好戰(zhàn)，自認為自己聰明神武，與汪波土司展開了針鋒相對的戰(zhàn)斗，仗著己方武器先進，追汪波土司于其領地內(nèi)部，一無所獲，卻被汪波土司逐漸吃掉現(xiàn)代化的裝備，并于后方襲擊其糧倉，武器糧食盡失。不但領地未增分毫，而且輸?shù)靡粩⊥康亍８绺绲氖≡?，是將自己絕對正項化，離開了中項的支持，在時代進步與變化面前主動自己將自己變成了異項。傻子與哥哥完全相反，他首先沒有將自己與中項隔離開來，而是把正項拋離出來的中項團結(jié)了過來。在北方邊境，傻子先讓自視為聰明人來討糧的拉雪巴土司空手而歸，再讓茸貢土司吃了閉門羹，此為孤立正項。其次，他拆掉了象征隔離正項與中項的堡壘圍墻，施舍食物給走投無路的拉雪巴土司的百姓，百姓殺死頭人，背叛拉雪巴投靠傻子。至此，傻子得到了中項的支持成為正項，而曾經(jīng)的正項又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如拉雪巴和茸貢土司那樣成為傻子的支持者，一種是哥哥那樣成為異項。至此，正項與異項徹底翻轉(zhuǎn)。“傻子，這個詞在短短的時間里，被我賦予了新的，廣泛的意義?，F(xiàn)在，這個詞和命運啦，福氣啦，天命啦，這些詞變成了同樣的意思?！?/p>

趙毅衡認為，在文化符號學中，正項與異項的穩(wěn)定關系必須遵循如下幾條基本原則：必須劃出少數(shù)異類，必須邊緣化異類，必須容忍異類。傻子在北方邊境的作為，完全符合這三條原則。首先，團結(jié)大多數(shù)，讓異類永遠只是少數(shù)存在。先孤立傲慢的拉雪巴土司，讓茸貢土司拿著機槍子彈打得拉雪巴潰不成軍；然后團結(jié)拉雪巴土司，讓自以為是的茸貢土司被拉雪巴的軍隊打得落花流水，主動將美麗的女兒塔娜嫁給傻子當老婆；最后建立自由貿(mào)易市場，讓大家成為利益共同體。在這個過程中，首先是異類永遠保持為少數(shù)，這兩個土司不能同時成為異類，方法是傻子自己成為中項偏向于其中一邊；其次，異類必須被邊緣化和孤立，拉雪巴土司被叛離自己的百姓、茸貢土司孤立；最后是對異類的容忍，異類成為貿(mào)易伙伴，連與哥哥連連交戰(zhàn)的汪波土司，也繞很遠的道來與傻子做生意了。在新的平衡達成之后，唯一剩下的，是仍然自以為是的哥哥。哥哥的存在對新的平衡仍然是重要的，他是最后的異類，是平衡存在的必須，而且必須邊緣化和容忍他的存在。

小而論之，《塵埃落定》中傻子的文化符號政治學是一個關于人類的本能意識的政治哲學。之所以只有傻子才深刻地領悟與掌握了這一原則，是因為傻子只會從現(xiàn)象判斷、本能反映的角度思考問題，“該怎么干就怎么干”。哥哥之所以自視聰明而終于化身為異項，是因為他的好勝、貪婪、自我表現(xiàn)，違反了人的生命本能，從而違反了文化符號政治學的基本原理。大而言之，整個土司制度的存在也是如此。在土司統(tǒng)治期間，不容許異項存在，必然導致不平衡。不容許異項存在的結(jié)果是產(chǎn)生了復仇者。麥其土司利用多吉次仁殺死了其主人查查，又殺死了多吉次仁，其子多吉羅布多年后回來復仇，成為麥其土司和哥哥的巨大安全威脅，小說的結(jié)尾，仇人殺死了他本不想殺死的傻子，傻子欣然接受了命運，終于塵埃落定，最后一個土司的象征被異項殺死，完成了一次異項翻轉(zhuǎn)的平衡。但是異項翻轉(zhuǎn)必須借助強大外力的進入，土司制度必然土崩瓦解，不是因為復仇者，而是因為紅色漢人的到來。在土司統(tǒng)治期間，土司以其權(quán)威性成為正項，大多數(shù)貧民成為異項，然而這是不正常的。紅色漢人到來之后，這一切就完全翻轉(zhuǎn)過來。在土司制度時期存在的正項異項翻轉(zhuǎn)之后，新的異項又會被重新標出，對這個現(xiàn)象的敘述，留給了《空山》。

三、《空山》中的標出性翻轉(zhuǎn)

《空山》講述了新政權(quán)建立之后的社會變化，但是如果逐一加以考察，所有這些變化都是文化標出項的翻轉(zhuǎn)?！峨S風飄散》講的是異項的必須和在一個沒有外來強大文明進入的狀態(tài)下翻轉(zhuǎn)的不可能。在機村這個封閉的小山村中，異鄉(xiāng)人、私生子、孤兒寡母，格拉母子被機村人視為異項。因為第一條規(guī)律，一個社會必須劃出少數(shù)異類，所以格拉母子就因為身份問題而必然成為異類。作為異類的格拉，不可能被機村人完全接受，因為一旦他們接受了異項，就會因為失去異項而去尋找新的異項。被邊緣化的格拉必須承擔一切加在他身上的冤屈，所有人都說是他炸傷了兔子，逼迫這對母子離開了機村。異項消失之后，機村人感到無比的失落，原來的生活失去了平衡。因為必須有新的異類，所以恩波被機村人視為異類，大家說是他逼走了這對母子。就在恩波無比絕望的時候，格拉母子回來了。機村人向這對母子表達了友好和善意。阿來的高明處，在于他并沒有讓誹謗終止，而是讓格拉仍然做異類，機村人仍然一如既往地說是格拉炸傷了兔子。任何一個社會，必須有少數(shù)人承擔公眾的罪惡。兔子死了，所有的罪責都推在了格拉身上，沒有人聽他的申辯，格拉逃入林中，生活了好幾年，認為仇恨已消失，這才回到村莊。阿來最高明的地方，在故事的結(jié)尾：當格拉要回村看母親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魂魄。意思就是說，一個社會必須有異項來承擔社會的惡，如果社會中實在找不到異類，社會也要虛構(gòu)一個異類來承擔。社會必須有仇恨，即使仇恨的對象是鬼魂。當然，社會一般會選擇弱者作為異類，機村人就選擇了一對孤兒寡母。選擇弱者作異類，保證了異類翻轉(zhuǎn)的不可能。

《天火》講的是不容忍異項的惡果。新政權(quán)建立了，強大的政權(quán)宣布自己是正項，普通人是中項，但中項也被宣布為正項。但是社會必須劃出異項，所以放火燒荒的巫師多吉就成了異項。林業(yè)派出所的老魏遵守了必須容忍異項的原則，每次都將多吉關一段時間又放出去，多吉照樣每年燒荒，以保證牧民們有豐盛的水草。但是這一年情況變了，連老魏也因“包庇”多吉而被造反派抓了起來，多吉被宣布處以死刑。一個社會，如果采取消滅異項的辦法，是無法維持的，這是《天火》告訴我們的又一個道理。漫天大火燒起來了，除了多吉，機村沒有人知道該怎么處理，造反派傾心于開會搞階級斗爭，機村人面臨著覆滅的威脅。最后，森林消失了，保佑機村的色嫫錯消失了，消滅異項的行為得到了上天的報復。

《空山》在文化符號政治學上的重要貢獻，還不止于上述原理的揭示，更重要的是，它向我們講述了生態(tài)主義視野下的文化符號政治學原理。它試圖告訴我們，有一個符合自然生態(tài)的正項與異項的基本對應關系，正項與異項互為存在前提。在《達瑟與達戈》中，作者用了最多的篇幅講述格桑旺堆與他的熊的故事。若把獵人看作正項，獵物就是異項。然而一旦獵物沒有被獵人捕獲，獵物反而成為了英雄，獵人就只能把獵物看作自己的宿命。正項與異項翻轉(zhuǎn)了，但始終保持著一種平衡。這暗示了一種自然而然的平衡關系：自然生態(tài)的文化符號學，始終堅持在正項與異項之間保持一種平衡關系，異項可以翻轉(zhuǎn)，但是正項不會徹底消滅異項。消滅異項的同時，正項也會隨之被消滅，就如格桑旺堆的熊與達戈同時消亡一樣。然而人類卻往往不遵循這個原則行事，最終破壞了這種平衡關系?！哆_瑟與達戈》中的其他幾條線索，也是獵人與獵物的關系，只不過換了主人公和獵取的內(nèi)容，結(jié)果被換成了不平衡的關系而已。例如達戈與美嗓子色嫫的關系，也可看作是獵人和獵物的關系，只不過，獵人達戈成了獵物。在這場對決中，獵人與獵物沒有誰勝出。達戈與抓捕者的關系、人與猴子的關系均是如此。如果有一方勝出，必然破壞平衡，招來災難。最后的獵人達戈死了，象征文化符號政治學的原理也變了，消滅異類的政治學盛行，現(xiàn)代化的病癥一步一步顯現(xiàn)出來。

人與自然的關系，在傳統(tǒng)社會中不是正項與異項的關系，而是和諧與平衡的關系。一旦人從中突出，將自己變成正項，自然就成為人類的異項，人類毫無節(jié)制地對自然索取、破壞，消滅了自然，最終也就消滅了人類自身?！痘氖彙?、《輕雷》、《空山》講述的是機村在現(xiàn)代化壓力之下的變化?，F(xiàn)代化的最大壓力，是對經(jīng)濟利益的無止境的追逐。對森林的濫砍濫伐，始于國營木材廠，砍伐造成漢人與藏民之間的不斷沖突，但是事情并未終止。改革開放后，藏民在經(jīng)濟利益的趨動下，更加毫無節(jié)制地砍伐森林，耗盡了子孫后代的財富?，F(xiàn)代化的結(jié)果是把“富”變成了正項，把“窮”視為異項，要使自己不成為異項，就要把自然看作異項，自然就在人的手里被消滅了。這之后，富裕又有新的認證方式，原來的經(jīng)濟渠道被破壞了，新的旅游業(yè)興旺了，對遠古時代的懷念成了賺錢的新渠道。到機村來的人，滿懷敬意地懷念著曾經(jīng)的生活方式，雖然這個生活方式已經(jīng)不再是原汁原味的，但是它仍然有一些古老的殘存。為什么機村會成為旅游勝地呢？這又必須談到文化符號學中的另一個問題，即文化符號學中的藝術(shù)原則問題。

政治學以穩(wěn)定為要，藝術(shù)則相反，以顛覆庸常凡俗符號為要，藝術(shù)沖動是對凡俗符號優(yōu)勢的反抗，人有成為異項的潛在沖動。趙毅衡認為，在后現(xiàn)代文化中，異項藝術(shù)占多數(shù)，藝術(shù)越來越傾向于異項。換句話說，后現(xiàn)代審美一直傾向于表現(xiàn)標出項、異項。游客對機村的觀看，是審美化的觀看，說明機村在后現(xiàn)代社會中被標出為異項，正項是一個發(fā)達的現(xiàn)代化的社會。成為異項，在一個審美的現(xiàn)代社會中并不失為一件好事，人在這個社會中藝術(shù)化地生存，是新的平衡達成之后對異項的容忍，保證了異項的存在。

從整體上看，機村經(jīng)歷了一個從正項變成異項過程，又正在經(jīng)歷從異項變成正項的翻轉(zhuǎn)。當機村還處于原始自然的生活狀態(tài)中的時候，藍工裝的伐木工人在機村人眼中是異項；改革開放之后，靠倒賣木材賺錢致富逐漸成為正項，固守原始生活的人逐漸成為異項；在現(xiàn)代社會，機村成為旅游勝地，在城里人眼里是異項。不難設想，當現(xiàn)代人飽受現(xiàn)代化病癥困擾而向往返璞歸真的生活的時候，機村又會逐漸變成社會中的正項。標出項的翻轉(zhuǎn)，在機村的發(fā)展歷程中不斷演繹，這種翻轉(zhuǎn)演繹是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的縮影和顯現(xiàn)。

四、標出性翻轉(zhuǎn)過程中標出項的陣痛

阿來的小說不但是對文化符號政治學的形象闡釋，還深刻地指出標出項必然經(jīng)歷的陣痛。因此，阿來小說就不僅僅是文化符號政治學的教科書，更是附著了深廣的情感內(nèi)涵和人生內(nèi)涵。

以《塵埃落定》為例，起先傻子是異項，傻子也樂于成為異項。這說明異項在通常情況下樂于保持異項身份，因為異項身份反而是保護自身的重要手段，使他不至于因為被認為過于聰明而招來迫害。正是因為每個社會都需要異項，所以在正常的社會中，樂于成為這個社會的異項不失為明智的選擇，一種異項身份可以遮蔽另外一些敏感的異項身份。當我們以“智”與“愚”的二元對立思維考慮傻子的時候，他在權(quán)力上成為哥哥競爭者的可能性就小了。重要的不在這里，小說著重表現(xiàn)了標出項翻轉(zhuǎn)過程中正項翻轉(zhuǎn)為異項的痛苦。哥哥在朦朧意識到傻子不傻而是絕頂聰明的時候，內(nèi)心充滿了恐懼，感到自己作為土司繼承者的可能受到了極大的威脅與挑戰(zhàn)，事實上是感到了將要淪為異項的痛苦，所以才對傻子是真傻或假傻無比關注。麥其土司對逃走的仇人的兒子也極為關注，因為這個異項極有可能翻轉(zhuǎn)，讓自己成為仇恨所涉的二元中的異項。當土司制度消亡的時候，仇人殺死了土司家庭最的一個象征，異項翻轉(zhuǎn)時的苦難由傻子一個人承擔下來。

《空山》中著力表現(xiàn)的，也是異項翻轉(zhuǎn)時的痛苦。當格拉離開村子之后，村里每個人都感覺到了有可能成為新的異項的恐懼，所以才會有讓格拉母子返回村子的強烈愿望。新的社會制度建立之后，因為凡是反對新社會當權(quán)者的“正項”都成為異項，機村人對新社會中的許多行為不能理解，也不樂于支持，就成為了異項。成為異項的機村人，忍受著靈魂的痛苦。甚至每一種新事物的到來，都會有這種因正項翻轉(zhuǎn)成為異項而生的痛苦。現(xiàn)代化的機器進入機村之后，“這些新事物在給機村人帶來驚奇、興奮、高效的同時，也讓他們感到不安、惶惑和傷痛”①邵燕君：《“純文學”方法與史詩敘述的困境——以阿來〈空山〉為例》，邵燕君：《新世紀文學脈象》，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227頁?！，F(xiàn)代化的強大壓力不僅使時代的轉(zhuǎn)型成為不可阻擋的趨勢，也是機村人內(nèi)心深處不可改變的渴望。然而改變之后的機村人，又無比懷念當年的生活方式。當年的生活，沒有外界環(huán)境的對比，在平衡中自足自樂，如今在現(xiàn)代化壓力的捆綁下，機村人經(jīng)歷了淪為異項的痛苦，然后又享受了升為正項的歡樂。機村人的喜怒哀樂，就在這種標出性翻轉(zhuǎn)的過程中被規(guī)則左右。“文化的發(fā)展，就是標出性變化的歷史?！雹谮w毅衡：《符號學：原理與推演》，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88頁。人類發(fā)展的歷史，也就是階級、群體的喜怒哀樂主體變化的歷史。歷史學家致力于梳理歷史的演變，文學家則關心其中的人情冷暖與情感變遷。阿來以其敏銳的感覺捕捉到歷史劇變過程中機村人的情感變遷，并以此映射出一只左右人類情感變遷的文化巨手。

在文化符號的標出性翻轉(zhuǎn)的游戲過程中，情感的悲喜劇在一幕幕上演。換句話人類的情感變化無時無刻不是在映現(xiàn)標出性翻轉(zhuǎn)過程中的沉重劃痕。文化符號學并心情感與心理的變化，但是政治學卻不得不關心它。西方現(xiàn)代政治學研究“一度有政治學就是心理學的說法”①王浦劬：《政治學基礎》，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0頁。，因而文化符號政治學在相當程度上不得不關注人類心靈的變化，不得不依賴于心靈的分析從而得出政治、權(quán)力變化的心理依據(jù)。從這個意義上說，任何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都必然是一部文化符號政治學的形象演繹；任何一次人類文化史上的重要演變，都必然遵循標出性翻轉(zhuǎn)的普遍規(guī)律；任何一個關心文化變遷的文學家，都不得不將目光聚焦于標出項的翻轉(zhuǎn)及翻轉(zhuǎn)過程中正項與異項的心靈陣痛。

（作者單位：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