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青年胡深明：我不想死在體制內(nèi)

青陽

第一次看見胡深明時，他正在做圓桌發(fā)言：“雖然國內(nèi)都說日本怎么不好，但是東日本大地震那次（2011年3月），我感覺……”，他稍作停頓，看了臺下一眼，“日本社會還是挺好的，非常有秩序，每天免費給民眾發(fā)飯團?！?/p>

那是五四青年節(jié)的前一天，渾南區(qū)團委組織了一批留學青年做主題發(fā)言，胡深明曾留學日本，故受邀參加。他講話的功夫，臺下端坐著沈陽市和渾南區(qū)的幾位領導。

民間反日情緒濃重，又是在政府官員面前，這么說好嗎？我暗自忐忑?！安还芟旅孀l，我都會這么說?！焙蠲饕荒樰p松，“因為我說的是事實呀！”

這就是他的生活狀態(tài)：真實，放松，不做作。與那些繃緊神經(jīng)的年輕人相比，他活得很自得。更讓我吃驚的是，當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千方百計往體制內(nèi)擠時，他卻主動辭去了令無數(shù)人羨慕的工作。

因為這次轉(zhuǎn)身，這位31歲青年的青春，有了一抹異人的色彩。

胡深明學的是電子信息自動化專業(yè)，也就是常人所理解的機器人控制。當年之所以走上這條路，他戲言是“誤以為自己有天賦”。

高二，胡深明被學校選中參加全國物理競賽，一舉獲獎，“全本溪市也沒有幾個（得獎的）”。老師的贊揚、同學的敬佩，讓他倍感振奮，“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天賦?！?/p>

彼時，大多數(shù)學生對未來之路還懵懵懂懂。老師建議胡深明，報考大學瞄準物理學科的自動化方向，他深以為然。“就這么上道了?！?/p>

2003年，胡深明順利考上遼寧大學自動化專業(yè)。編程、電子電路，很多人眼里枯燥無味的知識，他卻學得很愉快。“覺得挺有創(chuàng)造性的?！苯?jīng)過兩年打基礎，他開始駛?cè)雽W習的快車道。

家里有位親屬專門做產(chǎn)品研發(fā)，水平頗高。胡深明跟著親屬，寫程序、畫電路圖、焊電路板，軟件硬件一起學。一年多的時間，原來書本上模糊的知識，一點點變成可觸及的操作，胡深明提高很快。

他還未滿足。大四開學伊始，他就跑到招聘會上求職，“我覺得應該到企業(yè)里鍛煉一下，檢驗自己到底掌握了多少?！辈⒎敲つ繉ふ?，胡深明選了中科院沈陽自動化研究所的一家下屬企業(yè)，投出簡歷。“它起點比較高，能學到更多東西?！?/p>

他開始一年的實習。企業(yè)經(jīng)營的產(chǎn)品是焊機，用在汽車生產(chǎn)中的點焊，技術(shù)高、難度系數(shù)大。作為實習生，胡深明只能做最基礎的工作：焊接機器主控板，“這是進企業(yè)的必修課?！痹绨送砦澹絾T工一樣奔波在學校和企業(yè)之間。

當然，學校的學習不能拉下。實習進行到一半時，胡深明請假回校復習考試，深夜挑燈抱佛腳，居然順利通過，“好多在學校上課的同學掛了。”至今說起，他還有幾分得意，“這算是有天賦的表現(xiàn)吧？”

一年實習期未滿，胡深明決定繼續(xù)考研深造。經(jīng)歷了實戰(zhàn)，他覺得自己書讀得不夠、見識得也太少?！霸谶@種高精尖企業(yè)里，本科生的生存空間太小了?！?/p>

他瞄準了日本的大學。

求學并不易

當下，中國被譽為世界制造業(yè)中心。不過，中國制造占據(jù)的多是中低端行業(yè)，日本卻一直占據(jù)著高精尖行業(yè)的制造優(yōu)勢。特別是其機器人技術(shù)，可以說稱霸全球。而在背后推動日本機器人技術(shù)發(fā)展的，正是各大學的項目研究。

胡深明選擇了筑波大學。這所學校位列日本大學前十名，機器人研究非常頂尖。2007年，在國內(nèi)學習一年語言，翌年胡深明東渡日本，奔赴距離東京東北約50公里的筑波市。

這里，仿佛是科幻電影里的未來世界：形形色色的出行輔助機器人、機器人套裝，在街頭隨處可見?！爸ㄊ斜蝗毡疽?guī)劃為機器人城市，允許機器人上街。感覺挺震撼的?！?/p>

按照日本大學制度，胡深明要讀一年預科，在準備報考的導師實驗室里學習。預科結(jié)束后，通過入學考試、導師討論允許后，方能正式入學。

他的求學之路差點在這里終結(jié)?！斑@個導師對中國人有點偏見，老愛訓我們?！迸c胡深明一起準備考研的還有其他4名中國學生，在實驗室里挨訓是家常便飯。

胡深明小心翼翼，盡量不觸碰導師的脾氣。但麻煩終究躲不過。有次導師找他談話，讓他學習一門基礎課，并寫一份學習心得。

心得交上去，導師聲嚴色厲地訓了他一個小時，“說我沒有提出自己的觀點”。胡深明覺得挺委屈，“我都沒有正式入學，而且你也沒指導，一個學生怎么提出觀點？”

導師的一句話差點把他嚇倒：“他說，要重新考慮一下我的入學問題。”當時，距離胡深明入學考試僅剩下一個多月的時間。換句話說，如果被導師否定，即便考試通過他也無法入學，只能再讀一年預科。后來的一周里，胡深明幾乎夜夜失眠，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在胡深明比較乖巧。他找到老師自我批評，說時間緊張，以后入學一定認真學習，爭取提出觀點。他最終得以入學，而其他4名中國學生未能如愿。

入學后，導師的脾氣依舊，胡深明細思極恐，“以后能不能畢業(yè)都不一定吶！”他做出了一個大膽決定——換導師。他向校內(nèi)一位副教授提出了申請。日本社會很重視同事間關系，這位副教授怕得罪同事，不敢答應。胡深明一個多月里與對方懇談了四五次，最終打動了老師。

“他挺同情我的遭遇，是個有正義感的人?！?/p>

進入體制內(nèi)

自此以后，胡深明的學習一帆風順。他在日本經(jīng)歷的最后磨難，就是2011年的東日本大地震。

那天，春和景明，胡深明正坐在自習室學習。突然間，地動山搖，“像是萬馬奔騰的聲音?！钡卣鸷?，學校停水停電，他和同學們擠在體育館里避災，每天只能靠社會組織發(fā)放的飯團和礦泉水度日。

很快，新聞爆出福島核電站發(fā)生泄漏，胡深明回國呆了一個多月。當時，很多學子都沒再回去。父母也勸胡深明，“日本要完蛋了，還回去干啥？”他有主見，“這么作難才考上，我不能就這么放棄了?！?

2012年夏，胡深明學成歸國，他求職第一站是首都北京。投簡歷，面試，筆試。跟所有學子一樣，他在偌大的北京城中穿梭往來，追尋屬于自己的未來。

憑著留學經(jīng)歷和扎實的專業(yè)知識，胡深明很快獲得了本田中國的工作機會。但他略作考慮，放棄了。“就是覺得在北京生活太壓抑了?！?/p>

到北京后，胡深明暫住在回龍觀，而他面試的公司大都在國貿(mào)附近。每天早早起床，地鐵13號線換2號線，單程就要在地下穿行近兩個小時?！吧祭速M在路上了！”在老家本溪，他習慣傍晚在街上溜達?？稍诒本徽九粕蟽烧局g的距離，沒有半個小時根本到不了，“走路能累死人?！?/p>

胡深明回到了沈陽，他首選的目標是中科院沈陽自動化研究所——歷史久、牌子硬，而且曾在其下屬企業(yè)工作，淵源深。他如愿以償。

他被分到一個科研項目組，負責制作潛水器。這是軍工項目，工作強度大，而且常要出海試驗。工作幾個月后，胡深明開始了海上生活，“短的兩個月，長的大半年。”吃住都在船上，他暈船，那也得咬牙挺住。

辛苦尚在其次，船上作業(yè)還伴著危險：潛水器由吊車放到海面，科研人員從幾十米高的大船爬上橡皮艇，把吊扣解開后潛水器才能正常入水。這上船下船中，風起浪涌、潮濕打滑，稍有意外就會落海?！澳呛蠊桓蚁耄　?/p>

這份令很多年輕人渴求的體制內(nèi)工作，背后也有難言的辛酸付出。

風景在遠方

工作一年多后，胡深明提出了辭職。并非是怕吃苦，他始終希望自己研發(fā)的作品能便民利民，而不是制造武器?！案业膬r值觀有差別?！?/p>

接到他的辭職申請，人事處的工作人員很不理解，“多少人都進不來的單位，你咋想的？”胡深明含糊說不適應，對方瞪了他一眼，“死也要死在體制內(nèi)，懂嗎？”他差點樂出聲來。

胡深明不想死在體制內(nèi)，他覺得，青春還有更多令人向往的方向。

2013年秋天，他進入沈陽何氏眼科工作，負責醫(yī)療器械研發(fā)。選擇這家民營醫(yī)院，胡深明有自己的考慮。“在大企業(yè)，你只能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如果放低一個層次，對未來發(fā)展也許會更好。”他笑著說，寧為雞頭，不為鳳尾。

一切從零開始。成立新部門、裝飾辦公室、購買辦公用品、分配工作助手，胡深明看著部門一點點成形，“特別有感覺”。讓他感到自豪的還有何氏眼科的理念，“一年有一半的手術(shù)是公益項目，是一個有良心的企業(yè)?！?/p>

何氏眼科有自己的大學。眼下，全民創(chuàng)業(yè)是熱潮，而早幾年前何氏就提出培養(yǎng)學生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能力。胡深明一邊做研發(fā)，一邊給學生代課，還要帶著學生搞創(chuàng)業(yè)，忙得不亦樂乎。

何氏的教學傳統(tǒng)，課堂上提出問題，讓學生分組討論解決方案。很多關于產(chǎn)品的新點子，就此產(chǎn)生?！?0后的孩子腦子快、點子多，老師主要是幫他們把想法落到實處。”

短短兩年時間，胡深明帶著學生已經(jīng)做出了3個產(chǎn)品：手持式（眼鏡）藍光濾出檢測儀，粘貼式藍牙體溫貼，和治療干眼癥的潤眼儀。其中，藍牙式體溫貼在遼寧省首屆互聯(lián)網(wǎng)+大學生創(chuàng)業(yè)大賽中斬獲金獎，藍光濾出檢測儀獲得遼寧省大學生課外科技作品特等獎?！斑@可是高手如云的大賽，特別不容易！”胡深明笑起來，一臉的滿足。

他告訴我，這些產(chǎn)品陸續(xù)會量產(chǎn)投入市場，將有越來越多的人使用，“會讓我覺得很驕傲?！彼f，如果還在體制內(nèi)造武器，這種喜悅一輩子也體會不到。

至今，還有親戚對他當年的辭職舉動耿耿于懷，胡深明笑著說：“也許他們不理解，我覺得正確就好。”